更多丝纱装饰在钟乳石之间,柔软轻盈,化作洞顶罩下的迷蒙雾海。
灰色。灰色。
她想起自己也曾真心爱过那个男人眸里的灰色。
在一切都还年轻的岁月,在早逝父亲的庄园,在人来人往的宴会,雷特瑞丝第一次见到那个男人。他苍白高挑,犹如云缝里投下的一缕月光。那个男人有一双灰色的眼瞳,眸色浅淡似寒冬冰封的湖面,他看起来是如此阴鸷孤僻,其他宾客都不愿近前。但雷特瑞丝注意到,当自己翩然而过时,那个男人的面色总会有几分和缓。他用视线追逐着她那一头阳光似的金发,仿佛这能让他透着寒意的目光温暖起来。
“您为什么不邀请我跳一支舞呢?”雷特瑞丝鼓起勇气。
“如您所愿,小姐。”男人的嗓音犹如恶魔在低语,天生就该用来蛊惑人心。
一曲舞毕,雷特瑞丝询问他的家世,那个男人却只告诉她一个名字,一个点缀着怪异姓氏的名字。“提摩泰希·冯·戈尔德玛赫,”雷特瑞丝阖扇,轻轻点唇,“奇怪的名字,我记住了。”
提摩泰希静静看着她。
像是望进一片清晨朦胧的雾,金发姑娘记住了苍白男人眼中的浅浅灰色。
那个时候她还不知道,几年之后,她的名字也会冠上这个古怪的“戈尔德玛赫”。
时光流转。
没有人看好这对新人,所有人都说雷特瑞丝秀美的金发与提摩泰希枯败的灰发绝不相称。可叹爱情会将一切镀上虚幻的光晕,雷特瑞丝听不进那些劝告,在她天真的梦里,灿金与浅灰,他们是太阳与月亮,命中注定为了结合才相遇——她应该听一听的,至少在提摩泰希拒绝与她同往教堂时,她的美梦就该清醒。
雷特瑞丝询问他为何不肯接受牧师的祝福,那个男人只是回答十字架上的不是他的信仰。他不给她穿上婚纱,也不与她交换戒指,在象征两人结合的仪式上,雷特瑞丝只得到了一把象牙梳子。
而所谓的“结合”,也是有名无实。
“这也是你的神要求的吗?推开你的妻子?”
在提摩泰希又一次拒绝邀请之后,雷特瑞丝拽住他的手,“你到底在信仰什么?”
“……你不是我的妻子。”
“你说什么?”
片刻之后,那个男人牵着金发姑娘的手,引她来到城堡的密室。
她这时才发现,在“戈尔德玛赫”这个古怪姓氏的背后,是怎样一个黑暗阴森的家族。
——密室之中,大鱼雕像浸于深深血池;那张畸形残损面孔上没有眼球的空空眼洞,就此化作雷特瑞丝噩梦里楔入的漆黑钢钎。
雷特瑞丝并非不知疯狂为何物,事实上,烧遍世界的那两场战火那时令这个国家绝大部分人都发了疯,其中包括她的祖辈与父母。然而,戈尔德玛赫家族的疯狂连她也会觉得恐怖,某种可憎的荒谬信仰绵延千年,似乎已深植于他们血脉之中。冰面冷心如提摩泰希,谈起这个不可能存在的天外来客时,竟也手舞足蹈满盛狂热;雷特瑞丝望着絮言谵语的男人,惊恐地目睹他眼中的那片浅浅灰色,开始燃起焚毁一切的疯癫烈火。
“你应是祂的妻子。”
面向大鱼像,提摩泰希拉她一起跪拜。
雷特瑞丝很害怕。
可她仍深爱他。
于是她谎称自己也会追随这位从星辰落入大海的“沉海者”,只为提摩泰希能重新将目光放回她身上。金发姑娘还做着天真的梦,幻想自己的柔情恋慕,能将丈夫引回现世之中。
她就这样恍惚着被苍白男人带离家乡,来到全然陌生的东方大国。
“我们于此恭候祂的归来。”
东埠繁华富丽,但雷特瑞丝生活得十分辛苦。
她被提摩泰希带在身边,疲于应付受他吸引聚拢而来的信徒。她厌恶这群人脸上亢奋的神情,他们虔心颂念的每句话都令她作呕。她渴望从丈夫那里获得一些安慰,但提摩泰希心心所念唯有戈尔德玛赫家族的“伟大事务”。苍白男人眼中的灰色日益变成她不忍视的炉渣灰烬,雷特瑞丝绝望地看着癫狂而冷酷的余火烧灼丈夫双目。
但她依然陪伴在他身旁。
经年累月,提摩泰希的信徒越来越多。
雷特瑞丝察觉到这群人望向自己的目光狂热而险恶,有时她甚至会听到信徒凑在一起窃窃私语,“祂的新娘”“时间已至”之类的字眼让她惊慌。一种不祥的预感盘踞在她心头,金发姑娘又梦到了密室血池中的那尊大鱼雕像——“你应是祂的妻子。”她记起彼时提摩泰希眼里的悲凉。
“他们在说什么?”雷特瑞丝向丈夫求证。
提摩泰希沉默。
“我知道你对我有所隐瞒,你为什么一定要带我来东埠?”
在她的不断追问之下,那个男人终于说了实话:
“祂的新娘必须许以戈尔德玛赫之名——我没有姐妹。”
这一刻,他的接近,他的远离,他的亲昵,他的冷漠……雷特瑞丝恍然大悟。
“你娶我,只是为了给我加上这个姓氏,对吗?”
金发姑娘凄然一笑,“你要向祂献祭。你那时看着我,只是挑中了我。”
“不,我——”
她明明已经从他眼中的灰色读出了某种悲哀,那个男人却咬牙不敢继续说完。
“如果这是你想要的。”
雷特瑞丝没有逃跑。
她就没有想过逃跑。毕竟,按她母亲的说法,她只是从丈夫身上取下的一根肋骨罢了。
在信徒的簇拥下,金发姑娘穿上婚纱,来到大鱼雕像之下。那对空洞眼眶泣下血泪,染红她的秀发。冰冷的匕首悬在了头顶,等待向她落下。
而后。
雷特瑞丝清楚记得,提摩泰希匆匆叫停仪式,他连声音都在颤抖。
而后。
在那场本该为祂举行的伟大婚礼上,苍白男人突然宣告金发姑娘是他的妻子,而非祂的新娘。
信徒乱作一团。他们亲吻彼此。
那个时候,望着丈夫眼中的浅浅灰色,雷特瑞丝甚至愿意在此刻死去。
——她宁愿在那时死去。
这样她就不会见到提摩泰希后来带回家的那对孪生姐弟。
……
……
“你做的这一切,到底有什么意义?”
好问题。
若非那是一个清朗男声,雷娅几乎都要以为这是自己麻木的灵魂在叩问,然而事实上,她只是在保持威严地直立。
呓语般的颂词笼罩着这个空敞的溶洞,和着浓重的血腥味一起。此地是举行伟大婚礼的圣堂,就在几十分钟前,这里站满了虔诚的沉海信徒与忠实的无相使徒。但现在,他们已经是齐齐排列着的一具具尸体。将他们送往“沉海者”驾前的过程实在冗长,所以就连摄灯人也不免走神,一时沉浸于过去的回忆。
汩汩流出的鲜血,在透明的玻璃地砖汇成一片巨大的血泊;像还保有生命般,这些鲜血依然在慢慢扩散着边缘。
摄灯人坚持赤红理应覆盖圣堂的每寸地面。
于是最终只剩寥寥几人还能在血海中活动。
他们是雷娅精心挑选的亲信,此刻正忙着从尸首上取用血肉,作为堆砌雕像的原料之一。简直像是早已预演数次,他们的动作很快,不多久,一条头下尾上的大鱼便在圣堂中央巍然屹立。洞开的鱼腹之下,更多血肉汇成波浪,像是手掌般将它高高托起;它如此庞大,又如此畸形,猩红的颜色在洁白的圣堂中无比刺目,宛如一个丑陋罪恶的毒瘤,剥自人心,植根此地。
雷娅实在不理解为何会有人笃信此等丑恶之物。
她曾以为这种疯狂只存在于戈尔德玛赫家族受诅咒的血脉之中,然而十三年前,当她带着沉海秘社的残众躲进地下溶洞深处时,里面那赤裸裸的愚昧景象,甚至连异教徒都感到震惊。显而易见,东埠的先民修建了这个地方,并且坦然地以同类的死亡为自己的家乡祈福。无数个世纪积累下来的骸骨堆叠在一起,好似道道灰白的浪涛,由溶洞一路迢迢向东埠湾奔去。从尸骸的数量判断,活人祭祀的行为,恐怕一直持续到欲都开埠方告终止。
其中有一些骸骨还套穿着嫁衣。
她们都是锁在大鱼庙里的“海母娘娘”。
那些嫁衣,有的已破碎不堪,有的仍鲜红夺目,但统统腐烂进骨头里。
雷娅带着沉海秘社重修了这座圣堂,光是清理骸骨就花了很久很久。
仿照一切神圣之所的形制,他们将这份愚昧包上虚假的圣洁外衣。利剑一般的钟乳石柔柔悬起薄纱,洞壁辉水母化石的眼目被白垩藏起,信徒们竭尽全力装饰此地;这里摆置银器,那里添放瓷具,眼见石灰岩与华美之物不称,沉海秘社甚至不惜豪掷千金,浮夸地用玻璃砖架空地面,往下方的空间撒满某种雪白的粉末——踩在玻璃砖,就仿佛踏上永世不化的白雪;圣洁的白色无须铺设红毯,便足以令不知就里的人步步深入,及至迷失于这座地下神国的险诈倒影。
重整圣堂时,除了铺设玻璃地面外,摄灯人最大的要求是尽量不用灰色。
以赫夫曼为代表的部分信徒,猜测她是试图以这种方式,暗暗抹去沉海秘社中戈尔德玛赫家族的痕迹。
或许这正是她的目的,亦或许仅是因为她恨透了这个颜色。即便她自己的那头金发,如今也已变成浅浅灰色。
雷娅漠然看着眼前正在进行的准备仪式。
“你们真是疯了,这完全是无谓的杀戮。”
捆缚在她脚边的男人再次开口,似是尝试同她交流。
作者有话说:
先更上篇,下篇还在润色,如果我不加班就能明天更(。)总之这周内还会更
说不定努努力甚至可以再再更一章“雄鹿”,毕竟是临时决定调整顺序,把已经写完草稿的“雄鹿”挪到了“圣堂”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