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辞不高兴了,这对盛席扉来说已是较能显见的事。但他仍不会判断秋辞为何不高兴,以及这种不高兴处于何种水平:是稍微逗一下就能高兴起来的那种不高兴?还是这会儿最好让他静一静,过会儿他就会因为对人冷脸而感到抱歉地小心凑过来的那种不高兴?还是明天又是电话打不通、发消息没回应、一旦找不到就再也见不到他的那种不高兴?
想到最后那个可能性,盛席扉心里刺痛得几欲发狂,真想立刻找根绳子把秋辞捆起来。
真想把秋辞捆得死死的,让他哪儿也去不了。
车停在球场外。下车前,秋辞从盛席扉手里抢过那只大水瓶,“我拿这个吧!”
就像被徐东霞从手里抢走水杯后那样,盛席扉的一只手傻傻张在半空中,又缓缓地收回来,双手拿住篮球,说:“好。”停顿了一下,笑起来:“这一大瓶够咱俩喝了——你要是不愿喝这个,咱们也可以找个二十四小时的便利店。”
秋辞抱着水瓶不敢迎他的视线,“没事,我们喝这个就行。”匆匆下了车。
盛席扉教秋辞手如何放、胳膊如何发力、脚如何迈步,秋辞都一一照做。别人学打篮球,总要擅作主张地拍几下,或按捺不住地投一下投篮,或偷袭似的冷不丁来个传球。但秋辞严格遵守盛席扉的指令,令行禁止,配合过头。
盛席扉知道了,是第二种不高兴。他这时也体会到秋辞常有的那种感受,悬着的心落下来,却像是掉到横膈膜上。
秋辞真是一点儿都不会打,也许是因为见过,人也聪明,拿球和传球的姿势都不算太外行;可一投篮就露馅了,球从篮筐上方高高地越过去,盛席扉立刻拔腿去追。
他捡上球跑回来,看见秋辞一脸抱歉地看着自己,不过是扔丢了一个球,那表情却像是闯了大祸。盛席扉心里顿时软成一团,把球用力抵在胸口,可心里依然汩汩地往外冒酸涩的泡泡。
跑到离秋辞五六米远时,他毫无预警地把球用力抛了出去,球沿着一条笔直的轨迹朝秋辞飞去。他看着秋辞的脸,看到他吃了一惊,带着这样吃惊的表情慌张地抬起双手,用刚才学过的姿势把球接住。球飞进他手里时,他像是被球冲击的,也可能是因为吓了一跳,双眼剧烈地眨了一下,愣愣地看过来。
盛席扉忍不住地哈哈大笑,“动作不错啊!反应挺快!”
秋辞又眨了两下眼,还保持着双手接球的姿势,吃惊过后的脸上逐渐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
盛席扉笑着跑过去,抬起手像是要摸他脑袋。秋辞忙偏头躲避,却遭遇假动作,那只大手虚晃一下猛地往下一拍,他抱在手里的篮球就被拍到地上,转眼就被抢走了。秋辞还傻乎乎地保持那个接球的动作,张着双手抱着一团空气,看见盛席扉已经跑出好几步,从容地带着球小绕出一个圆弧,转过身朝自己得意地笑起来。
秋辞也忍不住笑了,露出几颗牙齿,包括那颗小虎牙,露出一个可爱的小尖儿,脚底下也蠢蠢欲动。
盛席扉猫下腰,眼睛看着他,球在他手底下有节奏地弹跳,挑衅地说:“来抢球啊。”
秋辞忍不住往前走了两步,却又不肯走了,抿着嘴把牙都藏起来,笑着摇头。
“来吧,我让你一只手。”盛席扉说着把右手背起来。
“你用右手。”秋辞下意识讨价还价。
“行行。”盛席扉好说话地换右手拍球,把左手背身后。
秋辞左右看眼边界线,盛席扉又让他一步,带着球跑进中圈,左手暂时从背后放出来,绕着中圈画了个圆,“我们就在这个圈里面,球出去都算我的,行吗?”
秋辞觉得这个圆可太小了,球一碰不就飞出去了?但还是谨慎地又跟盛席扉确认了一遍:“真的吗?”
盛席扉拍着球,脚下挪动起来,一股跃跃欲试的劲儿,催促道:“真的!快点儿!抢一下试试!”
秋辞也按捺不住了,抬脚跑进圈里,绕着盛席扉转起圈圈。篮球在盛席扉的手掌和地面之间有节奏地运动,从时间轴上看,球在盛席扉的手心里只有一个点,在空中确实一条线,怎么看都能有可乘之机。
可根本没有那么简单!那球像是长在盛席扉身上了,每次他觉得球离自己近了,似乎一伸手就能够到,让他激动地往前伸胳膊,可每次都是将将错过,别说出圈,盛席扉几乎就没挪过地儿,一直原地打转。这简直不科学!看篮球比赛的时候也没觉得那些篮球运动员的手心里抹了胶水啊!
扑了好几十次空以后,秋辞都想玩儿赖了,想踩盛席扉的脚,还想挠他痒痒;一边偷看盛席扉的脸色一边又觉得惭愧,怎么能有这种想法呢?
盛席扉一边拍着球一边笑着问:“憋什么坏心眼儿呢?”
秋辞仍在伺机,已经有些气喘了,说:“没有!”
盛席扉看见他鬓角的发根底下冒出汗珠,在灯光下亮莹莹的。他故意露了个破绽,秋辞立马抓住了,把球从他手底下拍出去。
“啊!啊!赢了赢了!”秋辞一下子跳起来,兴奋得不得了,简直像他们打比赛的时候压着哨声投进一个制胜的三分球。
盛席扉跑出去捡球,不住地回头,舍不得错过秋辞任何一个高兴的表情。
他抱着球回来,故技重施,又把球冷不丁抛出去。这次秋辞有了准备,利落地接住了,还向他发起挑战,“你来抢我的呀!但是我不能在这个小圈里,给我按整个场地来算行吗?”
盛席扉看向他的脚,“鞋是不是不舒服?”
秋辞高兴地拍着球,闻言把球抱住,低头踩了几下地,“还好。”
问他相当于白问。盛席扉走到他跟前,蹲下来,握着他脚腕让他把脚抬起来。
“唉,别——”秋辞难为情,他觉得脚上出汗了,想往后倒,但是盛席扉握得很紧,抬着他的脚腕把他的皮鞋脱下来。
“鞋底儿这么硬啊。”盛席扉双手握着鞋子弯了弯。
秋辞没穿鞋的脚踩在另一只鞋的脚面上,腿已经累了,身子朝某个方向歪斜,直歪到比萨斜塔的角度,一下子失去平衡,趴到盛席扉肩上。盛席扉毫无准备地被他压得跪了下去,忙手撑地稳住,抬起头哭笑不得地看着他:“这就没劲儿了?”看见秋辞整张脸都跑得红通通的,眼里也充满光彩的,鬓角的汗已经汇成一条线,沿着脸部的线条滑下来。
盛席扉一条腿蹲住了,另一条腿单膝跪地,把秋辞没穿鞋的脚放到自己大腿上,忍住了没有上手去捏,抬头问:“刚才那么跑脚疼吗?”
秋辞咬住下唇摇头,想把脚从他腿上拿走,又被他握住脚腕。
“要不你光着脚吧。”
“什么啊……”秋辞臊得一个劲儿抿嘴,想把脚腕从他手里挣脱,同时下意识地看向寂静的四周,“你别闹了。”
盛席扉注视他的每一个表情,这时心里又有了那种软成一团的感觉。胆子这么小,这么要面子,还敢说什么打野炮。软成一团的心又开始汩汩地冒出酸涩的小泡泡。
他不忍心再让秋辞难为情了,松了手,秋辞立刻变回金鸡独立的姿势,想把鞋也要回来。
盛席扉站起身,把他那只漂亮的棕色皮子的牛津鞋也拎了起来,“你这鞋不行,我可没想到你成天就是穿这种鞋走路,多难受啊!”
秋辞也要哭笑不得了,“我就说我没带运动的衣服,你还不信!皮鞋都这样,你又不是没穿过,我的已经很舒服了,你当谁都跟你们程序员似的踩一双运动鞋就敢出门。”
盛席扉拎着鞋子躲他的手,就像刚才两人玩儿抢球,又像调戏,“你干脆脱了鞋打,没事儿,没人看见。”
秋辞哪受得了这个,继续抢鞋,就像刚才抢球一样根本碰不到。他抢鞋子没有抢球的毅力,没几下就觉得太傻了,还有点儿将要气恼的架势。
盛席扉笑嘻嘻地后退两步,运动鞋就是方便,踩着鞋后跟就脱下来,然后把袜子也脱了,单手脱袜子,脱成两只袜子球,扔到鞋边,赤脚踩在地上,“还热乎呢,踩着可舒服了。”
秋辞脸上已经臊得不行了,不住地往四周看。
盛席扉光着脚在地上蹦蹦跳跳,一个劲儿地怂恿。
秋辞脸上忽然变得更红了,盛席扉以为他是要严词拒绝,但实际是弯下腰把另一只鞋和袜子都脱下来。两个大人光着脚踩在地上,像两个小孩儿一样嘻嘻哈哈地笑起来。
他们打了将近两个小时,都快凌晨一点了,秋辞被盛席扉遛得一点儿劲儿都没了,再也顾不上什么规矩体面,一屁股坐到地上,又被盛席扉拉起来,强拉着又溜达了一会儿才允许坐下。
两人坐在场边的地上,轮流用盛席扉那只大水瓶喝水。两升水喝得只剩一瓶底,水都流成汗,衣服湿得贴在身上,尤其秋辞穿着格外薄的白衬衣,出门前又偷懒没穿背心,衬衣湿得透出皮肤的颜色。
他留意到盛席扉的眼神从自己身上扫过去,低头看了一眼,大为赧然地把前襟从皮肤上揪起来。
两人心里都有些害臊,沉默下来。不知是谁先仰的头,他们一起看向天空,却看不到星星和月亮。
“有云,明天可能下雨。”盛席扉说。
“嗯……下雨挺好,就凉快了。”秋辞接话,过了几秒,他又看向盛席扉,说:“谢谢你。”
盛席扉笑着看回来,“谢什么?”
秋辞不好意思地抿了下嘴,刚要把脸扭过来,被盛席扉的手挡住,偷袭似的嘴上挨了一个吻。
盛席扉亲了一下就赶紧坐正了。秋辞心慌地四下张望,那么安静,连虫鸣都没有。
“现在连蛐蛐都没有了。”他害羞了,急于展开一个话题,“你小时候逮过蛐蛐吗?”
“逮过,蛐蛐,蚂蚱,螳螂,还有蝈蝈,都逮过。”盛席扉给秋辞讲自己小时候有多调皮,说以前他们楼下的空地允许种菜,他爸种了一棵南瓜,长得特别好,每年都能结不少大南瓜送给邻居们。有一年他逮了只蝈蝈,听说蝈蝈爱吃南瓜花,就把他爸那条南瓜藤上的所有的花一口气全掐了,他伸出两根手指头,炫耀似的对秋辞说:“那年我爸就种出两颗南瓜!”
秋辞追问:“那你爸爸训斥你了吗?”
“训啊!肯定得训,还差点儿打我呢!”
秋辞惊讶地问:“你小时候挨打吗?”
盛席扉笑着摇头,“我爸小木棍都拿起来了,都要抽到我屁股上了,又舍不得了,给我说了一顿就放我跑了。”
秋辞笑着低下头,从地上捡了个小石子,在地上划出一条一条浅浅的印子。
“我猜你小时候也没挨过打吧。”
“没有。”
“但是你们家是那种规矩特别多的人家,是不是?”
秋辞点点头,“我们家规矩是挺多……主要是我妈妈管我,我看什么书、背什么诗,都是我妈妈管我;我爸爸对我虽然也挺严格,但是他太忙了,比我妈妈还忙。”
秋辞也和他讲了一些自己小时候的事,讲自己从小就能一个人看书,从按着拼音念到早早认够汉字,可以无障碍地阅读。当别的孩子在楼下呼朋唤友的时候,他就在楼上的窗子里听着,在心里想:我自己对着镜子,再举起杯子,也算是三个人了。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李白的诗,是不是?”
秋辞笑着点头,“对。小时候好傻。”他还给盛席扉讲自己最初喜欢上喝酒也是因为李白,“我从小就背了好多李白的诗,感觉他天天喝酒,又觉得他潇洒,就以为喝酒等于潇洒。我还记得我特别小的时候,可能是小学吧,有一次生病实在没法上学,我可能是仗着生病就跟我妈妈撒了一次娇,要跟她去上班。她没办法,就真带我去了。后来我也忘了是为什么,可能是因为我又耍赖了,她就带我去了教室,让我坐在最后一排听她讲课。”秋辞笑吟吟地看着盛席扉,眼里闪着水光,说:“那节课讲的是《将进酒》,我妈妈讲课讲得太好了,我当时一个小学生都听得津津有味。到现在我最喜欢的诗仍然是《将进酒》。”
“《将进酒》?我也背过,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岑夫子和丹丘生到底是谁?”
秋辞把眼泪忍回去了,笑着说:“李白的两个朋友,他们当时一起喝酒,这两个人喝不动了,把酒杯放到桌子上,就被李白点了名。”
盛席扉很惊讶,“就因为这个?”
秋辞笑着点头,“就因为这个。”他眼神略往上扬,像是看到回忆里的画面,“我还记得我妈妈当时说的一句原话,她说——”他似乎是在学自己母亲讲课的语调,“岑夫子,丹丘生,这二人被李白劝酒劝得招架不住的时候,一定没有想到自己会因为酒量不好而千古留名……”
盛席扉忽然揽住他的头,让他把脸藏到自己肩膀里。他身上湿乎乎的,假装没发现秋辞流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