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霖始终记着和纪渊第一次见的时候。
少年夺魁,谢霖破格和皇子们一同到弘文馆学习,那时他喜欢穿月白衫,大皇子纪含也总是一身白衣,两人功课又是最好,志趣相投,形影不离,于是常常被同窗学子嬉笑为弘文双璧。
谢霖惶恐这个称号,称自己出身布衣,纪含倒很是接纳。
“我的母亲也出身平民,你我不分贵贱。”
纪含是崇明帝最大的孩子,只是母妃身份卑贱,所以一直住在宫外,为人温润如玉,也没有皇家做派,散学后会邀请谢霖去他府里继续尝茶谈书,谢霖往往拒绝,但有时敌不过纪含频繁邀请,也去过几回。
那时他第一次见到纪渊。
纪渊虽是崇明帝最小的孩子,但是由皇后所出,也是崇明帝最疼爱的孩子。皇后生下纪渊不久后便撒手人寰,或许是同病相怜,纪渊常常出宫与纪含同住。
那天他与纪含刚进王府,一个小孩便扑上来抱了他的腿,嘴里喊着:“哥哥哥哥,你总算回来了!”
等把人从身上剥下来,看着小孩忽然涨红的脸,才明白是两人都着白衣,竟是认错了。6岁的纪渊不好意思地躲到纪含后面,谢霖瞧他可爱,不由发笑。
三人一起谈书玩耍,谢霖慢慢成了“谢霖哥哥”。
只是散学玩耍的时光总是很短,谢霖需要在固定时间内回家,如果晚了便免不了父亲一顿责骂。
谢家三朝阁老,一朝落没,谢霖成了谢家唯一的期望。年少中第不足以让父亲放松对他的管教,父亲要求他勤学善用,重扬谢家威风。只是谢霖明白,没有哪个朝代会允许一姓当天,谢家的衰落也不是谢家儿女愚钝懒散的原因。
他不敢让父亲知道自己与皇子有交集,只靠着自己一人尽力守护着父亲的期待。谢霖夜以继日地学习,但父亲只有在他夺魁那天开心了一下,其余时日从不展颜。
谢父望子成龙心切,谢霖中第后又在江湖上寻了一谋士,那先生见他第一面,便啧啧不止,双眉紧皱,仿佛他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阿斗。
“公子面衰色青,身材羸弱,难成大事。”
谢霖先天不足,自小就体弱多病,在母亲的悉心照顾之下到了成年,虽然瘦,好歹是健康了些。
一句“难成大事”吓得谢父将近晕厥,立即恳请解救之法。那谋士强健身体的招数竟是与谢母完全相反,认为谢霖如今虚弱完全是因为娇生惯养所致,于是针对这一症结开了个天价的方子。
勤谨读书不难,只是疲累,但那方子里的妙招着实难挨,剂剂对症下药,以毒攻毒。
谢霖气短,便让他在风沙尘雨天跑步,绕着府邸连跑三圈,每每到后程,空气都如刀割一样顺着他的鼻腔滑向肺片,有时他跑不动,谢父便让人持着鞭子追在他身后,脚步稍慢毫不留情。
谢霖饭量小,便让他顿顿三大碗饭,讲这才是壮年应有的饭量,被迫多食的谢霖总是恶腻不止,饭后偷偷扣着喉咙自己吐出来,如此反复,即使在学堂吃了正常量份的饭菜也习惯干呕。
最要命的是谢霖的夜盲,一开始夜里他还是能看到些模糊影子,但是可能是被来回折腾,夜间视物越来越困难,以至于完全看不见。在发现他这一毛病之后,谋士提议准备一间暗室,房内摆设位置时新,甚至还放有些锋利刀具,之后再将晚膳放在某个隐秘的地方,关谢霖进去找,找到才能出来。
黑暗让一处小小的屋子延展得无限大,谢霖举步维艰,但纵然再小心,身上也总是被冲撞出新的伤口。他想着次日还要去学堂,于是不敢停下,又实在看不见,就跪在地上一寸寸地摸,被强撑大的胃口叫嚣着饥饿,谢霖记得那天晚上他一夜没睡,直到黎明,才在地上摸到沾满了灰的馒头,他就那样靠在墙边连吞带咽,凉淀淀的馒头坠在胃里,不多时就吐了出来。
谋士的方子很有用,起码对谢父来说是这样,因为谢霖再不敢轻易表露出自己的病痛,只有全部忍着,才能减少之后的折磨。
那以后谢霖常常带着伤去上学,细心的纪含很快就发现了他不对劲,直到平常一日讲学,夫子点了谢霖起来背诵,结果他站起来晃了晃,然后就直挺挺地倒下了。
碰到地面的瞬间谢霖就醒了过来,他被纪含搂在怀里,他看着纪含的嘴开开合合,神色焦急,像是在问他什么。
“无妨……”谢霖听不清众人话语,只是习惯性地表现出一切安好的样子,想要站起来继续上课,但纪含伸手探了他后颈,便直接差人送他去了学堂的后屋,谢霖这才知道自己已经高烧。
纪含帮他找了医生,熬了一帖药下去,谢霖实在撑不住,晕转过去,直到散学时才醒来。
纪含本来是想差人将他送回去的,但谢霖实在担心父亲发现自己和皇子的关系,强撑着自己回了家。
那天父亲依然亲自监督他的功课,查验了学堂的内容,谢霖随口编了些交差。
晚膳是红烧肘子和两道青菜,谢霖不敢只吃素菜,偷偷将肉堆在碗里,扒拉着米饭吃。正吃着饭,看见仆人急匆匆走来,禀报:
“老爷,敬王殿下和七皇子来了。”话没说哇,谢霖就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飞扑过来。
“谢霖哥哥!”纪渊扑到他怀里,“听说谢霖哥哥病了,我来看你!”一旁的谢父慌慌张张跪了,正巧纪含也跟了上来,想要扶人起身,结果紧张的谢父没有看到纪含的手,反而是抬手猛地把谢霖从椅子上扯下来,要他跪拜行礼。
一时间场面混乱不已,谢霖整理了姿势要跪拜,纪含还在伸手扶谢父,纪渊不明白什么情况,只知道谢霖哥哥摔在地上,叫嚷着要他起来。
谢霖好歹快快地问了个安,就着纪渊叫他站了起来,再和纪含一起将身后腿软的父亲扶到椅子上,叫仆人来安顿了座椅,这才条理起来。
“你走的匆忙,忘了将方子带走,我回去才发现,就叫人煎了药给你送来。”纪含表明来意,谢霖还没说话,一旁不知情况的谢父又要跪谢,好在谢霖急急拦住了。
纪含大概也看出来现在场面不适合再留,于是带着纪渊起身来告别。纪渊还蛮不乐意,本想着可以和他的好哥哥再聊一聊,这还是他第一次来谢霖家。
谢霖正要送两人出去,一直盯着他看的纪渊忽然发问:“为什么谢霖哥哥生病了还要吃肘子?我病了嬷嬷一向都是给我喝粥的!”
这一问话才让几位注意到桌上的餐食,谢渊面前海碗大的米饭已经下去了大半碗,碗里又堆了满满的肉,肉汁浸着米饭油光发亮,若是平时或许馋人,但在生病胃口欠佳的时候,只闻一下都要反胃的。
纪含是聪明人,联想谢霖在学堂时时干呕的症状,又看谢父一脸不知谢霖生病的表现,其中关窍也都明白,借着送客出门的功夫把谢霖拉到一边问:
“你怎么吃那么多?白天喂你喝粥都喝不进去。”
家里丑事,谢霖也不知该如何向纪含解释,又听得纪含逼问:“你在学堂日日干呕,吃得也不多,今日太医说你脾气虚弱,是日久积食又呕哕的缘故,我知你不是贪嘴的人,那在家又是为何,何至于恁大的海碗见了底?”
谢霖沉默,一旁的纪渊也听明白了,直言道:“是不是有人逼你吃的!”
向来温和的纪含看谢霖一直无言,也知不必再问,向旁边的小厮通报一声:“你们去告诉谢大人,我今日带了贵府公子回去,那晚膳请他一个人用吧。”
不等谢霖拒绝,兄弟二人就将他推上了车,带回了敬王府。
热病来的快去得也快,不消两天便全好了,谢霖谢过纪含,拒绝了纪含想要留他的请求。
“殿下是皇子,不合规矩。”
回家后,意料之中,谢父拉着谢霖将他和两位皇子的事情问了个干净,谢霖兜着没说,他知道一旦让谢父知道他们的关系,就会强迫他去利用皇子之势。这份伤害在他这里停止便足够了,谢霖不希望无辜的人成为谢家的献祭品。
谢父的反应不出所料,但纪渊的做法谢霖万万没有想到。不过几日,圣上来弘文馆考察功课,当场点了谢霖做纪含的伴读,移居敬王府。事后谢霖才知,是纪渊央了纪含去求父皇,要谢霖为伴读学子,同吃同住。
自此,谢霖逃离了谢府,逃离了漫天风沙的长跑,逃离了深不见底的海碗,逃离了宽广无垠的暗房。
在谢霖住进敬王府的第一天,纪渊开心地跑上跑下,安顿着谢霖住在离他最近的一间屋子。纪含在旁边看着纪渊兴奋的样子,拉过来嘱咐他:
“如你心愿,让谢霖哥哥搬来王府了,你以后一定要好好照顾他。”
小小少年仰着脸骄傲地答应了。
学堂的功课很快结业了,谢霖进入翰林院任侍诏,兼弘文馆讲师,上次见面后皇帝似乎对他留有印象,时常召谢霖入宫参议政事。
小孩总是长得很快,12岁时纪渊也在宫外立府,封平王,并入学堂,谢霖成了纪渊的少傅,两人几乎朝夕相处,纪渊也更频繁地往纪含府里跑。
谢霖记得很清楚,某年初夏时,他随纪含下江北督察,归来已入冬季,两人刚刚向皇上复命回府,大氅还未脱下,外面便闯进来一个黑瘦的少年,长得比两人都高。
他们还没认出来是谁,少年便开口了:“皇兄,谢霖哥哥,你们终于回来了!”
少年人总是长得很快,自从纪渊长得比谢霖高后,就再不叫他哥哥了,而是唤他小字养之。为此纪含还说过纪渊几回,少年脾气犟,称呼也再没改回去。
真的是很好的时光啊……中秋月寒。
纪渊回房后看到桌上的月饼,才有了些过节的真切感觉。
今晚他本想和钱公子商量好择日去钱府拜见,却被突然出现的谢霖打断,纪渊控制着不去想,但那人咳个不停的声音一直回响在脑海里。
烦,纪渊捏着手里的杯盏,极力控制着砸东西的冲动。
他也只能拿捏一个小小杯盏了,虽然是皇子,但什么事都把握不住,尤其是谢霖,当年逼走纪含时毫不留情,现在又摆出一副惹人怜惜的模样。
想想刚刚自己离开前谢霖一脸茫然的样子,虽然说能走,但双目无神,确实是看不见的状态,又想这夜深路中,那人穿的又薄……
多大的年纪了还图些不要命的风度!
越想越是心慌意乱,一路推测着谢霖万一在府里迷路,或者被绊倒摔着,掉下池塘……
别死在王府里,这念头从背后窜上来,纪渊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闪出的恐惧,呼吸错乱,终于是忍不住,砸了手里的杯子。
听到动静的管事立马出现在门口,看见主子一脸凝重地站在堂前,地上的鎏花瓷杯碎成几片,就知道纪渊心情不好,站在门口等着吩咐。
“去看看谢霖,”纪渊憋出一句,“别让那瞎子死半道儿上。”
管事很快地退下去了,又有人来将地上碎片收起。
纪渊一直等着,终于一个小厮前来回话:
“王爷,谢大人已经睡下了。”
话音刚落,又一个瓷杯砸了下来。
纪渊只觉得自己可笑,居然还担心那人目盲走不回去,或许他那些脆弱的样子根本就是装的!
人前一套背后一套,纪渊实在是怕了谢霖,每一次发生的事情都让纪渊不得不怀疑,过往种种几分真几分假。
想想那人从前做的事,纪渊简直恨的牙痒痒。
其实谢霖根本就没睡。
他向来不受重视,刚刚那小厮也只是远远一瞧房里亮灯就回去禀报。
多亏随身带了火折子,好不容易摸索着回了房,这才刚点灯燃炭,烧水洗漱。
他房里的炭火被归置在院子角落里,谢霖好干净,拿了素布罩着,只是白炭实在难烧,刚点起来屋里便全是黑烟,开了门散风,烟味又呛得他咳嗽。
或许自己的肺病真的该好好治治了吧。
谢霖这么想着,但也只是随意一想,自己年纪也不小了,身体也没有那么金贵。
烧炭热水的事已经做的熟练,很快就都准备好了,只是因为还开着门,所以室内没有热起来。
谢霖坐在床上,呆呆地瞪着眼前的黑烟。
再等等,火旺起来烟就少了……
时光就这样无奈地流逝,等睡下时,整个王府已是悄然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