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前一日还是暖阳,这一日边忽然起了狂风,市井收摊趁早,懂些天气的老人甚至预料着要降雪,所谓“春雪不输冬”。
谢霖出门时走的急,也没想到天气会如此反复无常,于是厚袄没披,可十足地吃了苦头。李屹被派出去寻书本还没回来,望着门外黑压压的天,谢霖决定先往家里走着。
谁料刚拐过一条街,便碰到了纪渊。
男人怀里抱着一披狐毛大氅,一见到他,一言不发地快步上前,将衣服披到谢霖身上,只是衣服还没披稳,谢霖便后撤一步,大氅一半落下肩头。
“你来做什么?”谢霖竖起眉头,再后撤两步,和男人隔开一些距离。
被冷落的男人有些失望,却没有上前,只看着谢霖抬手将衣服整理好,才委屈说道:“天寒,我来给你送些保暖的物件。”
谢霖此时倒不是为了往事而怨怼纪渊,只是陈定和著书一事他身份敏感,此时纪渊应当离他越远越好,说不定直接一纸和离撇清关系,再告诉众人他谢霖早就被逐出王府,这样下来表明纪渊的与他划清界限的决心,总也能洗脱一些怀疑,剩下的事情任由旁人说去,能保住一个是一个。
他是这样的打算,若是谢霖早知道这件事,肯定越早做越好,只是如今还没来得及和纪渊商量,此时大街上虽然商户已经收摊,但仍有路人路过,实在不是一个说话的好地方。
许是见谢霖许久不说话,纪渊又上前说道:“过两日我可能不能再来,今日相见见你。”
谢霖心底冷笑——可不是他不能再来,早做什么去了,现在想见见我了。
虽然这样想着,但正事要紧,谢霖扯着纪渊进到旁边的死胡同里,左右无人,压低了声音和他说道:“我都知道了。”
接着顾不得纪渊震惊,谢霖悄声说了自己的想法。
“……你便说你早将我赶出府去,以地契为证,翰林院的同僚也可以作证,接下来你不用管……”
“不可能。”
他还未说完,便被纪渊打断了,定睛一瞧,却见纪渊不知怎得红了眼眶,没得泪水,像是气急,愤怒又克制地说道:“我不让旁人告诉你,就是知道你肯定要这样做,你想都别想!”
一想起纪渊之前命人瞒着自己,谢霖也有些生气,但仍徐徐说道:“圣上没有批复,可那言官还是送了七八封折子上去,你知不知道他背后是什么人?!我尚不知你这两天做了什么,可多做多错,抓的就是自投罗网之鱼,这事情是指着我来的,你先撇开我,余后的我自有办法!”
谢霖情绪很少这样激动,即使是生气也是安安静静,可不知他哪句话刺痛了纪渊,男人扑上前来,一手抓住谢霖肩膀,用力之大几乎要捏碎骨头。
“你有什么办法!你跟我说你又要计划什么!这次牺牲谁?你告诉我!”
纪渊从听到谢霖的法子开始,心中滔天的恐惧便开始作祟,更不要说谢霖又讲“自有办法”,几乎每一次这人的“办法”,都带有惨痛的代价,纪渊实在承受不得,连日的失眠和计划几乎耗干了他,只要一想到自己行差踏错便会带着谢霖乃至整个王府葬身京城,他便夜不能寐。
肩膀处传来尖锐的疼痛,针刺般绵延不绝的痛令人清醒,谢霖茫然地对上纪渊赤红的双眼,徒劳眨了两下,闪烁地避开他质问的目光——他没有别的办法,只不过是自己快死了,弃车保帅便是最好的办法。
见他沉默,爆发的纪渊忽然松开了手,不只是青筋暴起的手,整个人几乎都软了下来,就这样靠在谢霖身上,头埋在那人肩窝处,谢霖撑不住他,踉跄地后退半步靠到墙上,恍惚间,他仿佛感觉到脖颈处有什么热烘烘的水汽,可衣服太厚,狐毛稍微一蹭便没了。
静谧没有停留多久,很快,纪渊便像休息过来一样直起身来,眼睛依然红彤彤的,谢霖看不出什么特别,仿佛刚刚的脆弱只是幻觉——谢霖忽然想问问,他是不是很累?
可话未出口,嘴唇便被两根温热的手指抵住了,纪渊不让他再说话,只是哑声说道:“这件事我来处理,你不用多管,只是我这几天不能再来。”
谢霖微微侧头,那抬起的手便力竭一样地垂落下去,冷风吹来,问候也被吞进腹中,他斟酌半晌,只好继续不放心地嘱咐道:“这事可大可小,我们还全不清楚,你先回去检点自身,小心被人泼了脏水……”他想提一个名字,可话说出口的一瞬间便哽在喉头。
“我知道,”纪渊点点头,“我已经派人盯紧他了。”
提及宋梓明,两人不免都有些尴尬,往日的矛盾在临近的灾祸面前被轻巧地翻了篇,可卡在心头的一根刺还没拔出,而且现在也并不是一个好的时机。
将将入夜,两人无话对视良久,千言万语也道不明往日将来,可此刻又短暂如昼星闪烁。
是谢霖先垂下了头,闷声说道:“万事当心。”
纪渊始终望着他,眼眸深深,竟是有点陌生,念及种种,终是说道:“还有很多事情我们没有说清,等下次见面……”
他没说完,但意义尽了。
谢霖没有点头,也没有应允,只是又嘱咐一句“万事当心”,便推着纪渊离开了。
从死胡同出来,再回到小院里,向西行一条大街巷,尽头右拐,这路简单清晰,纵然伴着月光谢霖也能独自走回去,他反复念想了无数次,若是他能再耳清目明一点,是否他与纪渊也能像这小路一样明了,但再怎么想也没什么用,他很快地到了家,见到了纪渊带来的银炭和手炉。
他大抵是瞒着众人,独自前来,背着这些惹脏衣服的炭火,再揣着给他带的暖手小炉,东西放下后见到床边没跟着主人走的大氅,便急匆匆拿了衣服去街角等,又不敢太靠近翰林院,于是只能在隔一条街的街口,远远地望着早归或晚归的人。
谢霖这样在脑海中渲染着,心却痛了起来——过往种种,他不得不恨,可这人后知后觉的温情,又是他贪恋许久的东西。
心中像是一团被猫扑了的毛线,不止线团乱了个乌七八糟,就连那愚钝的小兽自己也被缠了进去。
从死胡同出来,要直直穿过三个大街才能回到王府。
平王府靠近中宫,位临最豪华的主街,虽然天寒日晚,却仍有商铺开门吆喝,可纪渊却充耳不闻,只记着一句:
“万事当心。”
不知谢霖是有多么担心,才会在离开前露出惶恐的神色,更不知下一次再见又是什么时候,他们能否真的将往事说个清楚。
越靠近中心,仿佛有什么东西越要呼之欲出,被裹挟着前进的男人无力又气恼,只能在混乱的街道中尽可能的理解,再谋自己的道路。
进到王府,屏退众人,一个平凡面孔的小厮从下手冒了出来,穿着王府最普通的服装。
“查到什么了吗?”
纪渊在宋梓明进入王府后,很快便在他身边安置了自己亲信的人,装作一般仆从藏于众人之间,暗中观察宋梓明的动作——他要的不只是监视,更是要查出宋梓明背后的人是谁。
小厮语速很快,三言两语将事情交代了:“他这两天依然没有什么异常,只有在今日白天,出门采办。”
“采办?”纪渊抬起眉毛,“是他该负责的吗?”
“负责采办的孙总管这两天告病回家了,于是便由他来接手,除了每日的食材之外,还选购了一些香料和书籍,说是觉得王府下人该首些教育,这样用起来也顺手些。”
“书籍?”在这个节骨眼上,这项采办内容立刻引起了纪渊的注意。
“是的,不过买书也是他早就提及的事情了,只是孙总管一直推脱忙不开,所以没买,今日他跟着出去,就一并买了回来。”
纪渊沉吟,这些日子他如此忙碌,王府中其他人或许不知道他在忙什么,可宋梓明不可能不知道,在这时买书回来,是个明晃晃的陷阱,若是做的隐晦些,还好处理,可他这样明白,像是大大方方地告诉纪渊:我有问题,我要陷害你。
转念一想,却又是死局——若是那书里真的有问题,他纪渊也没办法,赌的就是敌在暗我在明,这宋梓明大概也是个弃子。
“书呢?”想清楚了,纪渊问道。
府内购入任何书籍都需要登记造册,既然是今天才买,想必还放在一起,查起来也十分容易,他还是要去看看,这人究竟要做些什么。
小厮十分淡定,回答道:“书籍尚未入库,属下这就带您去看。”
纪渊点头,跟着人起身,所有刚买回来的东西都收在一进王府的杂间里,刚一进门,便闻到扑鼻的香味。
“这是今日购进的香料。”小厮在旁边解释,带着纪渊绕过层层叠叠的香料和杂物,拐到最里面,“今日买回来的书就都在这……”
话未说完,两人却都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原本用来放置书籍的木桌之上空空如也,竟是连一本书也没有。
纪渊快步上前,查看桌上痕迹,很快,他便发现了不对,转头问那小厮:“你是亲眼看着他将书放在这个桌上了吗?!”
小厮一时愣神,他作为一个普通侍从,那时被安排在门口搬运,只能看到书籍被搬了进去,后来他找机会瞅了一眼,远远看到书就是放在桌上的。
可再冲上来检查,非但书籍没有了,就连那放书的桌子上,都积满了一层厚厚的灰尘,根本不是有人来过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