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了……?”成蟜自言自语道。
“是啊!”公子文治笑眯眯的道:“只要时日一长,你与王上又可以变回昔日里的手足兄弟,这不是挺好的么?”
成蟜听着公子文治的话,心窍中那种酸溜溜的感觉无限扩大,越来越说不清楚,干涩的一笑:“小舅舅……说得对。”
“是罢!”公子文治沾沾自喜的道:“我可听说了,后胜那个老匹夫不怎么样,但是他的孙女可是齐国一等一的美人儿,便算是王上见惯了美人儿,也会心动的,到时候小舅舅我再从旁助力,你就放心罢!诶,诶成蟜,我在与你说话呢。”
“嗯……?嗯。”成蟜失神的点点头。
公子文治摸了摸他的额头:“成蟜,你怎么了?哪里不舒坦?我看你的脸色怪怪的。”
“无事,”成蟜摇摇头,有点蔫蔫儿的道:“可能累了。”
公子文治连忙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那你躺下来,我便说了,你该去王上的辒辌车同乘,那个辒辌车比我这里可舒坦多了。”
成蟜躺下来,面朝着车壁,耳朵里听着公子文治噼里啪啦的叨念声,总觉得自己心口还是很难受,但那种难受的感觉,是他这几辈子都不曾体会的。
明明几乎感受过所有的病痛痛苦,偏偏这种感觉十足陌生,十足的磨人……
嬴政上了辒辌车,对寺人道:“去请成小君子来参乘。”
“这……”寺人迟疑了一下,道:“回禀王上,成小君子方才上了楚公子的车驾。”
“公子文治?”嬴政蹙眉。
“回禀王上,正是。”寺人回话。
嬴政想到昨日里替成蟜纾解的场面,摆了摆手,道:“罢了,启程罢。”
扈行的队伍粼粼前进,继续往咸阳赶去,因着嬴政担心成蟜的伤势会有反复,所以脚程并不快,天色昏黄立刻扎营下来。
队伍驻扎之时,成蟜还在昏昏沉沉的睡着,公子文治拍了拍他的肩膀:“成蟜,成蟜?醒醒了,扎营了。”
“唔……”成蟜没有醒过来,只是含糊的答应了一声。
哗啦!车帘子被打起,嬴政站在外面,看了一眼车内的成蟜,抬起食指压在唇上,“嘘”了一声,道:“轻声,别吵醒了蟜儿。”
公子文治捂着嘴巴点点头,嬴政摆手道:“你先下去。”
公子文治哦了一声,蹑手蹑脚的退下车驾。
嬴政反而上了车驾,双臂一展,轻声将成蟜抱了起来,稳稳抱在怀里,转身步下辎车。
“嗯……”因为摇晃,成蟜迷茫的嘟囔了一声,但还是没有醒过来,揪着嬴政的衣袍,甚至用脑袋蹭了蹭嬴政的胸口,口中呢喃着:“真暖和……”
秦王抱着小君子,已然是莫大的荣幸了,所有忙碌的、侍奉的宫人、士兵,还有士大夫们全都侧目看过来,一时间成蟜成为了全场的焦点。
成蟜睡得迷迷糊糊,感觉有无数道视线扎在自己身上,毛骨悚然直掉鸡皮疙瘩,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下意识一撩眼皮,登时吓得一个激灵。
自己一只手紧紧抓着嬴政的袖袍,另外一只手按在嬴政的胸肌上,整个人窝在嬴政怀中,要多舒服有多舒服!
身边无数双眼睛暗搓搓的打量着自己,简直堪称万众瞩目……
“王上?”成蟜终于醒过梦来,瞪大了眼睛,连忙从嬴政怀中跳下来,拱手道:“蟜失礼。”
“无妨。”嬴政倒是不在意旁人的目光,毕竟是重活一世的帝王,一向我行我素,根本不需要看别人的颜色。
嬴政伸手将他蹭乱的外袍整了整,道:“天气冷,你方才发了汗,小心着凉。”
嬴政的掌心温暖宽阔,抚摸着成蟜的颈侧,成蟜一个激灵,嗓子里竟然发出类似于幼兽的声音,登时面红耳赤,尴尬的后退了一大步。
嬴政见他躲开自己的触碰,微不可见的蹙了蹙眉头,很快又开口道:“还要等一会子营帐才会扎好,今晚……”
“那个!”成蟜先一步打断,一把抓过正好路过的公子文治,急匆匆的道:“蟜与楚公子一见如故,方才在车上说好了,今日蟜便在楚公子的营帐中过夜,促膝、促膝长谈……是不是楚公子。”
“啊??”公子文治一脸迷茫:“促膝长谈?”
成蟜压低了声音咬耳朵:“小舅舅,积德的时候到了,救命呐。”
公子文治后知后觉,磕磕绊绊的道:“哦——对对,我、我那个想起来了,我们一见如、如故,准备促膝长谈来着。”
“哦是么?”嬴政慢条斯理的问:“那楚公子与成小君子打算谈些甚么?”
“谈……”公子文治眼珠子乱转:“美人儿!”
成蟜:“风土人情!”
成蟜:“……”
成蟜险些扶额,美人儿是甚么?小舅舅不愧是个花花公子,怎么满脑子都是美人儿?
嬴政的脸色刷的难看下来,公子文治找补道:“风……风土人情!”
嬴政皮笑肉不笑的道:“看来楚公子的课业还是不够重,心里头思忖的都是美人儿,等回了咸阳,寡人会亲自嘱咐学宫的讲师,给你加重课业的。”
“啊……”公子文治拉着长声,道:“王上,要不然咱们再商量商量……”
嬴政不给他商量的机会,转头便离开了。
成蟜拍了拍公子文治的肩膀,道:“节哀顺变罢。”
“都是你!”公子文治道:“若不是为了掩护你,我也不必加重课业,学宫的师傅已经很严厉了,你知道么?”
成蟜笑道:“都过去七年了,小舅舅怎么还在学宫习学?”
公子文治梗着脖子道:“不可么?活到老学到老嘛,再者说了,我不入仕,天天在家里呆着多无聊,就去学宫顽顽呗。”
成蟜也没有点破,甚么顽顽,肯定是被公子琮逼着去学宫的,免得公子文治一天到晚在家里无所事事,又要去沾花惹草了。
成蟜与公子文治同住一个营帐,嬴政也没有拒绝,毕竟他是个聪敏之人,知晓因着之前发生的种种“意外”,成蟜心中不太平静,其实嬴政心窍中也不似表面上如此平静,两个人都需要好好儿的想一想才行。
嬴政没有逼得太紧,便同意了成蟜与公子文治一个营帐,只是到了夜里头便觉得有些后悔。
嬴政在营地中散步,便听到公子文治的营帐中,仿佛老鸪在叫一般,公子文治“哈哈哈哈”的笑声不绝于耳,不知说甚么如此欢心。
“哈哈哈哈——真的么?笑死我了!”
“成蟜你再跟我说说!”
“还有这样的事情?哈哈哈……”
也不知成蟜与公子文治到底有甚么可谈的,惹得公子文治笑得如此大声,嬴政黑着脸,转身回了自己的御营大帐。
笑声一直持续到了半夜,公子文治聊得正好,便听到有人在营帐外面道:“治儿,很晚了,快些歇息。”
是公子琮的声音。
公子文治惊讶的道:“哥,你怎么来了?快进来啊!”
公子琮隔着营帐道:“为兄便不进去了,成小君子还有伤在身,不宜劳累,你也早些歇息,听到了不曾?”
“哦——”公子文治虽还是有点子不情不愿,道:“好罢,这就睡了!”
一行人回到咸阳,这一路上,成蟜总是用各种各样的借口躲着嬴政,总之嬴政但凡想要找成蟜,一定是找不到人的。
回到了咸阳之后,果不其然,公子文治的小道消息是准确的,齐国派遣来了使团,听说嬴政退回芈夫人之后,简直是八百里加急,让使团紧赶慢赶的来咸阳说亲。
因着成蟜受伤的缘故,回咸阳的脚程很慢,齐国的使团却很快,他们刚到咸阳没几日,齐国的师团便要入咸阳了。
齐国的使者虽然没有明说,这次是为了给嬴政说亲而来,不过这件事情不算是秘密,简直路人皆知。
今日便是齐国使团的接风宴,成蟜总有些心神不宁,身为秦国的舍人,他也需要赴宴。
“哥哥!哥哥!”小胡亥晃荡着成蟜的手臂,仰着小脑瓜子,奇怪的的道:“哥哥,你不舒服嘛?脸脸好难看哦!”
成蟜回过神来:“没甚么,走罢。”
成蟜领着小胡亥往燕饮的宫殿而去,大老远儿的,听到偏僻之处传来一丝丝嘈杂,成蟜五感敏锐,比旁人的听力都要机敏许多,不由好奇的看过去。
“你这个小野种!竟敢冲撞我齐国使团,不要命了?”
“还真当自己是公子了?”
“一个没娘的野人罢了!”
成蟜领着小胡亥走过去,便看到几个齐国的使者正围着一个六七岁大的孩子,不依不饶的嚷嚷着。
宫闱之中哪来的这般大的孩子?不正是秦王的长子——公子扶苏!
公子扶苏面容平静,仿佛犹如一潭止水,不见任何波澜,完全看不出是一个六七岁大小的孩童,他身上透露着与年龄不相匹配的老成与疏离。
面对齐国使者的谩骂和指责,公子扶苏只是静静的听着。
成蟜蹙了蹙眉,这些齐国使者是来说亲的,若是成功,国相后胜的孙女,便会成为秦国的夫人,再不济也是妾夫人。如今秦王年轻气盛,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往后里生育个一儿半女绝对不是问题,而公子扶苏便会成为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这些使者难为公子扶苏可不是没道理的,只是提前打个预防针罢了。
齐国使者指着公子扶苏的鼻子道:“小野种,你的母亲都被退回楚国去了,我若是你,决计没脸去参加甚么燕饮,真真儿是丢人!”
齐国使者显然是想让公子扶苏知难而退,他们料定了芈夫人被退回,秦王正在气头上,是绝对不会理会这个儿子的,所以才这般的猖狂。
没有父母庇护的孩子,便会如此,更不要说是在天家了。
成蟜看在眼中,猛地攥了攥双手。
是了,没有父母庇护……
成蟜小时候也是如此,从未体会过半点的父母亲情,父亲无能酗酒,母亲忙碌冷漠,成蟜小时候总是被各种孩子欺负,连带着那些孩子的家长也会欺负他,就犹如眼下的公子扶苏一般。
成蟜大步走过去,笑眯眯的道:“这偌大的秦宫之中,怎么还有犬吠?”
“甚么人?”齐国使者上下打量着成蟜:“你是何人,胆敢辱骂我齐国的使者?”
“甚么?”成蟜故作惊讶的道:“齐国使者?哪里有甚么齐国的使者?我可听说了,齐国有最大的学宫,齐人深受礼仪教化,怎会是张口闭口骂人野种的疯狗呢?不不,这样的人,说是疯狗都侮辱了狗子,合该说是……杂碎。”
“你?!”齐国使者指着成蟜冷哼道:“你敢得罪我们齐国的使团,怕是不要命了!”
成蟜抬了抬下巴:“齐国使者,燕饮马上便要开始了,需要我们在燕饮上,当着大家伙儿的面前,分辨分辨谁是谁非么?我倒是乐意奉陪,只是你们不敢。”
齐国使者见他如此“嚣张”,但偏偏齐国使者理亏,他们只是想要捏咕一下没娘的公子扶苏,谁知道突然杀出来一个人打抱不平。
齐国使者一甩袖袍:“哼,你等着。”说完,逃跑似的转身离开。
成蟜眼看齐国使者走了,立刻转身对公子扶苏道:“长公子,可有受伤?”
公子扶苏多看了一眼成蟜,眼神还是那样淡淡的,充斥着死水的平静,拱手道:“多谢成小君子相助,扶苏无事。”
成蟜微笑道:“长公子也要去燕饮罢,不如我们一道?”
公子扶苏似乎想要推辞,小胡亥奶声奶气的道:“小哥哥,一起走嘛一起走嘛!”
最后成蟜还是与公子扶苏一起来到了燕饮大殿,公子文治见他们进来,使劲挥手道:“成蟜!成蟜!这里!”
方才欺辱公子扶苏的使者立刻便看到了成蟜,低声交谈道:“原来那就是秦王新封的舍人,听说与琮相的弟亲勾勾搭搭,不清不楚的!”
“似有这么回事儿!那个公子文治素来是花花的名声,谁知他们睡了没有?”
“怪不得一个楚人,竟如此猖狂呢。”
“他也猖狂不了多久了,等咱们的齐女嫁入秦国,封了夫人,怎么会将这样的蝼蚁放在眼中?”
众人落座,寺人高声道:“王上驾至——”
嬴政这才款步入内,走入燕饮大殿,众臣与使者们起身作礼。
嬴政特意看了一眼与公子文治坐在一起的成蟜,无错,又是公子文治,最近这二人简直形影不离。
“众卿与齐国使者不必拘礼,坐罢。”
众人谢恩之后,这才落座下来。
公子文治奇怪的低声道:“成蟜,你哥是不是又瞪我了?我最近做了甚么不好的事情么?也没捣乱啊,王上怎么老瞪我,好像看我不顺眼似的。”
成蟜眼皮一跳:“没有罢?”
燕饮一开始,齐国使者并没有立刻说起亲事的事情,只是攀谈起昔日的干系,又遥遥的说起当年五国会盟,齐国是如何如何高瞻远瞩,并不参与合纵攻秦的联军。
齐国使者谄媚道:“不知秦主可还记得,当年国相还曾与贵国定下过口头的亲事呢。”
嬴政呷了一口酒水,淡淡的道:“寡人记得,自是记得的,可惜……”
他说着,看了一眼成蟜的方向,幽幽的道:“寡人的幼弟已然不在了。”
齐国使者赔笑道:“秦主心念幼弟,手足情深,真乃我等楷模啊!秦主,这亲事乃是喜事,纵是幼公子已然不在,但若是我齐秦两国可以结下姻亲之谊,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儿啊!”
“是么。”嬴政轻飘飘的说了一句,没有继续说下去。
齐国使者尴尬的站在原地,一时间成了用热脸贴凉屁股,简直便是一头热。
眼看这个话题推进下去十足的艰难,齐国使者立刻迂回起来,开始活络气氛:“秦主,这是寡君命外臣带来的一些贽敬之礼,鄙陋寒酸,还请秦主不要嫌弃。”
啪啪!
齐国使者拍了拍手,便有一行美人儿捧着各种珍宝鱼贯而入,队伍的最后还有四个彪型壮汉抬着一个缀满宝石的木箱子。
嬴政挑眉:“这是何物?”
齐国使者笑得别有深意,道:“请秦主过目。”
咔嚓,壮汉打开木箱子,众卿发出“嗬……”的抽气之声,纷纷睁大了眼目。
原那木箱子之中,竟然玉体横陈着一个妙龄的美女,美人儿衣着单薄,迎着暗淡的月色,几乎遮蔽不住剔透的皮肤,仿佛幽幽转醒一般,睡眼惺忪,懵懂魅惑的看向嬴政,一顾一盼尽是撩拨之色。
“真美啊!”
“堪称绝色!”
“是啊,看来齐国使团是有备而来。”
成蟜只是看了一眼,说实在的,美女长得是很漂亮,但是成蟜心中却没有太多的波澜,左右与自己无关。
他侧头一看,公子文治瞪着眼睛,半张着嘴巴,一脸看痴了的模样,不由摇头道:“小舅舅,快擦擦你的哈喇子。”
“哪有!”公子文治下意识的抹了抹嘴巴,根本没有流口水。
嬴政眼神淡漠的看了一眼那美人儿,面容不见一丝波澜,目光甚至很快划过去,仿佛这个绝色的美人儿与其他宝物一样稀松平常,已然见怪不怪。
嬴政的目光划在成蟜身上,微不可见的眯了眯眼目,随即饶有兴致的道:“齐国使者费心了。”
齐国使者一听,难道秦王这是动了凡心么?连忙谄媚笑道:“秦主言重,秦主喜欢便好,喜欢便好!这样罢,外臣这就吩咐,令人将这些贽敬之礼,悉数送到秦主您的路寝宫中,包括……这个美人儿,可好?”
嬴政非但没有拒绝,反而露出一丝微笑:“好,自然是好,不过……无需齐国使者费心了,成小君子。”
成蟜一不留神,被嬴政点了名字,立刻长身而起,拱手道:“蟜在。”
嬴政似笑非笑的道:“便劳烦成小君子,将齐国使者的这一片好意,送到寡人的路寝之中罢。”
成蟜心头一跳,下意识瞥斜了一眼那姿态妖娆的美人,不知为何心中有些不情愿。
成蟜:“……”这样子跑腿儿的活计,也要交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