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峰陡峭,山顶仅可容三人合站。
四面都是悬崖,崖边悬挂着一根根冰凌,地面湿滑,天空飞雪昏蒙,每隔半个时辰,还有罡风从崖底吹来,风力极强,似要将风所笼罩的一切都撕成碎片。
尽管条件恶劣,但景岳发现此地十分适宜练剑。在罡风下,每一招一式都要比平时多用上七八分力,狭窄的空间也迫使人对剑式的控制更稳、更细致,否则动作稍有变形,就有可能抵挡不了罡风侵袭,或是不慎摔倒,或是跌落山崖。
景岳第一次带秦燕支上来时,后者差点儿就被风卷下去,好在及时被拉了回来。
但秦燕支没有落下恐惧的阴影,他从一开始的根本站不起来,到如今能够稳稳立在风中,只用了二十来日,对比至今还时常被风卷走的叽叽,实在是值得骄傲。
至于蓝凤,景岳连捞一把都懒得,反正等罡风一停它也能自己飞回来。
景岳将他曾经从秦燕支那里所学的,又一一教给小秦燕支,告诉他何为剑,要如何认识剑,如何对待剑。他始终记得,秦燕支曾说自己领悟道一剑前一心修炼剑七式,景岳剑道天赋不比对方,不敢乱教,索性让小秦燕支照着练。
此时,他双手握一把和秦燕支一模一样的木剑,双腿一前一后分开约莫一尺距离,腰板挺直,曲肘举剑,道:“劈剑,眼要直视目标,劲力从腰部起,经大臂贯至小臂,再通过手腕,传至剑柄、剑尖。手臂要由曲而伸,从上往下直线运力,剑尖指向同一个方向,直取对手。”
秦燕支模仿景岳的动作,顶着罡风试了几次,矮矮的身体有些重心不稳,但还是艰难地劈出一剑。
他心中欢喜,只觉得这个动作让他每个毛孔都在兴奋,而习剑的过程,就像在一点点找回自己的过程,似乎本来就属于他身体的一部分,让他感觉亲切又熟悉。
秦燕支随着景岳的节奏,一剑又一剑,反反复复,不觉枯燥,不知疲惫。
等到夕阳照石头,将天幕染成胭脂色,景岳终于收了剑。
秦燕支此刻只着里衣,已累得满头大汗,呼呼喘气,正仰着白里透红的小脸等景岳为他擦汗。
与此同时,蓝凤也摇摇晃晃地从悬崖底下飞上来,大言不惭道:“等叽叽化形,这点小风算什么,叽叽咳嗽一声,它们都要停下来的。”
景岳:“哦。”
蓝凤:“……”伐开心!
景岳蹲下身道:“闭眼。”
秦燕支紧紧闭上黑曜石一般的眼睛,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打出一片阴影,景岳在他脸上胡乱一抹,道:“行了。”
他又帮小燕支穿好外袍,将对方抱起来。每日下山,景岳都会抱着秦燕支走,因为练剑一天下来,秦燕支手脚都在发抖。
总之,景岳自认是个负责任的奶爸。
两人一“鸡”沐浴着夕阳余晖返回道观,入目的景色都被勾勒成温馨的暖金色,让人不自觉松快下来。
可还没进观门,就见桂生急跑而来,哭喊道:“掌门!吴哥哥被衙门里的人捉住了!说、说他偷盗,要鞭笞一百再砍掉双手,呜呜……”
景岳惊道:“怎么回事?你别急,慢慢说。”
桂生哭哭啼啼地将事情经过道来。
原来今日吴仲春准备下山采买,桂生也想跟着去,两人便一块儿进了县城。
他们在县城里正好遇上有人接亲,新郎一身红衣骑在马背上,后头的队伍吹吹打打撒喜钱,一群百姓也就跟着捡钱。
桂生毕竟年纪小,也跟着人群捡起来,吴仲春则在一旁看护。
突然,身旁有人大喊丢了钱,几个衙役冲过来就将吴桂二人抓住,两人刚刚修道月余,哪里是衙役的对手?几下就被制服了。
衙役直接从桂生手里夺走他捡的喜钱,丢钱的人却说是自己的,任凭吴仲春与桂生如何解释,那人都一口咬定是桂生偷了钱,于是衙役便将两人带去了衙门。
县令审也不审就得出桂生偷钱人赃并获的结论,把桂生吓哭了,吴仲春眼见一场无妄之灾不可避免,只得说钱是他捡的,桂生只是帮他拿着。
县令轻易就默认了他的说辞,将吴仲春关押起来,反倒把桂生放了回来。
桂生:“我真的没偷钱,掌门,你救救吴哥哥吧,县令说明日要公开处刑……”
景岳冷笑一声,还未开口,蓝凤就道:“碰瓷!景景,这都是碰瓷的套路!叽叽智慧的双眼早已看穿一切!”
景岳:“……”
若说蓝凤一族象征着智慧,那叽叽多半是族里的叛徒……
不过这次叽叽没说错,吴仲春和桂生的确是被算计了。可县令一留一放,而且并不在意要留哪一个,可见最终目标并非他们两人,而是被放走的那个会求助的人。
景岳思忖着近日发生的事,嗯,多半是那位刑监闹出来的幺蛾子。
目的嘛……是想要骗自己下山吧?或者再找一些帮手把他群殴一顿?毕竟山坳入口设了阵法,一般人找不到上山的路。
景岳心中有了计较,他安抚了桂生几句,让他和秦燕支先回观中,并先别将此事告知吴母,免得惹她担心。
“我即刻下山带你吴哥哥回来,别担心,就算你吴哥哥没了手,我也能给他接回去。”
桂生知道掌门的本事,心下一安,破涕为笑,就要去牵秦燕支。
哪知秦燕支猛地一退,躲到景岳身后,死死抱住景岳的腿,黑黝黝的眼珠冷漠而警惕地看着桂生,把桂生看得心里发寒,不禁顿住了动作。
景岳:“燕支,松手。”
秦燕支使劲摇头。
景岳:“别耍赖。”
秦燕支默默垂下头,只是两手圈得更紧。
这一次,景岳没有心软地纵容他,而是态度强硬地掰开了秦燕支的手,见对方还要缠上来,他直接一挥袖,将秦燕支和桂生一并扔回了观中。
他可是去踩陷阱的,尽管刑监只是个凡人,天罚之力于他而言又弱得可笑,但景岳依旧慎重对待,因为意外总是伴随着轻视,而他从来讨厌这种意外。
——
本方大世界。
景岳体内灵力急速运转,自他醒来距离现在,又过了七八日。
他所在之地无昼夜,甚至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景岳只能依靠灵力运转大小周天的次数来判断时间。他发现两个世界的时间流速对比豪无规律,有时大世界不过一瞬,昊天界就已过去五六日,可有时他足足运行了三五个大周天,昊天界却只过了一息片刻。
因此他尚不知道,从他坠入此地到他苏醒一共过了多久?但想来不会超过百日。
而随着他身体逐渐好转,已用灵识探测过周围的情况,可惜,灵识只局限于这一方狭窄的空间,此地除了他、蓝凤还有秦燕支,唯一的生物就是那些发光的蘑菇。他猜测自己落入了宇光碎片,也就是某处秘境内,只有等待秘境开启,或是修成洞天炼化秘境,他才有机会出去。
突然,他察觉身边之人的呼吸有所变化,忙停止修炼,朝秦燕支看去。
秦燕支感觉自己终于从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走了出来,他似乎沉睡了很久,久到他身体像生了锈一般,没什么知觉。
很快,九天裂痕封闭前的种种浮现脑海——他遇上了魑魅老鬼,战斗时强行冲境成功,最后却被逼得使出九天归虚剑,就在他将死之际,一股生机之气包围了他……后来呢?
失去神智的五岁幼童、肩上停着小蓝鸡的年轻道士、嘉裕城、飞花山、枣子村……
无数零碎的记忆冲击着他的识海,渐渐组成一个完整的世界——昊天界!
……可怕,究竟发生了什么?
此时,他忽听一人道:“秦真君醒了?”
秦燕支侧目一看,正是景岳。
对方扭过身子轻轻扶他坐起,秦燕支道:“多谢你了。”
景岳没作声,只笑了笑,秦燕支敏感地察觉对方笑容中有些不一样的存在,似乎……是亲近中带有一丝探究?
他暗觉古怪,又听景岳道:“我之前为你看过,生机之气正渐渐治愈你的伤,如今你醒了,可觉得还好?”
一提之下,秦燕支才惊觉阵阵剧痛袭来,取代了原本的麻木,他身体蓦地绷紧,收拢拳头,口中却道:“无事。”
也的确是无事,他此时紫府、经脉、灵台无一处完好,但却能感觉到有一股磅礴的生机之气正一点点修复着他破损的内府,就连灵台都逐渐稳固,可想而知,生机是景岳带给他的。
“是你救了我?”
景岳眨眨眼,这不明摆着吗?
秦燕支困惑道:“可我记得那日九天裂缝已然闭合……”
景岳:“我知你有诸多疑问,且让我慢慢讲与你听。”
于是,景岳从他如何救下秦燕支讲起,一直讲到他苏醒,以及对于昊天界的记忆与推测。
“你应该也感应到另一个自己了吧?”
一番话让向来镇定的秦燕支面露愕然,“你的意思是,小界之中便是‘他我’?而你我此时仍在本方大世界?”
景岳点点头,“虽然是猜测,但我想不到更合理的解释。”他顿了顿,试探道:“你为何会变成……婴儿?”
秦燕支蹙着眉思索片刻,摇了摇头。
景岳眼里快速闪过一抹失望,看来秦燕支并不知一忘的剑道思路。
秦燕支并未注意到他的异常,问道:“那此地是何处?你我既在大世界,为何一直无人来援?”
景岳:“多半是一处封闭的小秘境了,属于可以炼化的范围内,但我们暂时离不开。好在这里灵气还算充盈,且安心养伤吧。”他又半开玩笑道:“如此,我算不算还了秦真君的恩情?”
秦燕支点点头,郑重其事道:“你舍身救我,我一定铭记在心。”隔了半天又来了句:“多谢。”
景岳暗自翻了个白眼,心道世上怎会有这般无趣之人?还是小时候的秦燕支可爱。
一想起昊天界中的秦燕支,再对比眼前这张让人毫无交谈欲望的脸,景岳突然笑出声。
秦燕难得心思敏锐了一回,迅速猜中景岳在笑什么。他面上不动声色,垂在一旁的手却捏得更紧,很想将昊天界中的“他我”抓出来人道毁灭,光是想想对方干的事都一阵羞耻!
纵然他再镇定、再不为外物所动,内心也有些绷不住……
景岳欣赏着秦燕支耳朵上可疑的红晕,笑得更开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