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武林大会下半场如期而至。
众掌门彼此寒暄片刻,无人察觉常霖的异常,还道他果真与陈掌门更亲近,二十载已逝仍要秉烛夜谈。“常霖”笑笑,不动声色与方柳对视一眼,继而稳稳坐下。
方远非是首次乔装他人,即便有人耳目清明察觉出细微的差别,亦可说是身体抱恙。
方柳并不担心。
比武第一场,便是莫凭对寒月宫的一名弟子。
寒月宫擅鞭,对战弟子使的是一条九节鞭,挥起来虎虎生风。莫凭使的是他常用的长剑,为莫宗主请人锻造两年方成,不失为一件相当上乘兵器。
两人旗鼓相当,一时之间难分伯仲。
寒月宫弟子招招狠戾不留情面,莫凭年龄小资历浅,对战经验明显不足,只知提剑抵挡,寻不到攻击的破绽,堪堪一炷香后便落于了下风。
莫宗主早有预料,倒不见一丝失望之情。
眼看便要分出胜负,莫凭却忽然怒喝一声,浑身内力一震,竟是爆发于长剑之上,剑风凌冽斩断了九节鞭。兵器断裂,寒月宫弟子霎时大乱,被寻到破绽一击逼退,摔落擂台。
莫凭重重喘息,额头挂满汗水。
郭征宣布其胜出。
台下百姓喝彩声不绝。
莫宗主亦颇为意外:“果真是战斗才能突破,这小子似是打通经脉,将梅花七式融会贯通了。大比过后多加修炼,剑法必有精进。”
其余掌门纷纷恭贺莫宗主:“虎父无犬子,莫少侠日后定有一番作为!”
莫宗主谦逊道:“不需他一番作为,能脚踏实地便很好。”
方才,莫凭挥出的那一道剑风,分明能窥出半分方柳的剑韵,只是尚不如方柳人剑合一的破竹之势。想来那日方柳指点韩若剑法,旁观的莫凭也学到一点皮毛,将之融入自己剑法。
莫凭迟了片刻,才察觉发生何事。
他立时抬头去寻方柳的身影。
方柳正与身侧之人交谈,似有所觉转眸瞧了过来,一双顾盼流转的眸子微微弯起。莫凭内力皆已耗尽,右手持剑支撑身体,单膝跪地,抬首双眼满含期许望着他。
此时此刻,于莫凭而言,无论是莫宗主难得的满意,抑或是诸位高手与围观百姓的称赞,都不如那一人的肯定。
须臾,方柳薄唇轻启——
“做的不错。”
简简单单四个字,令莫凭因耗尽内力而苍白流汗的脸,都为此染上了薄红。他撑着剑站起身来,面朝方柳艰难举剑置于胸前,此乃梅花剑宗弟子宣誓效忠时的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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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林大会如火如荼的进行。
莫凭走到了比莫宗主预料更远的位置,几番艰难决战之后,已名列此次大比的前十五名。韩若如预想中一般,一路杀入大比前世,最后败给青山派的一名弟子,止步于大比第四名。
至于头名,毫无疑问属于闻行道。
自闻行道参与比武,一路过关斩将不曾有过敌手,许多对手不合一招之击,便被长刀架上脖颈,只能俯首认输。
最后几场迎战各大门派新起之秀,也不过多拖延了几个回合。
似乎是受之前莫凭的启发,闻行道每每胜出,便会朝看台的方向行武林盟的示忠礼。他回回轻易拿下比武,云淡风轻不见狼狈之色,行礼时自有一份飒然洒脱。
众人只当他在朝现任盟主郭征行礼。
唯莫凭咬牙切齿。
方柳好整以暇,从容饮茶。
陈掌门与莫宗主纷纷叹道:“此子武功,已在你我之上。”
约摸这便是方柳选择闻行道的理由之一。
闻行道两次参与武林大会,次次以压倒之势拔得头筹,比其余任何人都更容易立威于江湖。
按照以往规定,胜者还需在武林盟中考察品性,为时三个月之久,武林盟各长老与几大门派掌门人认可其品性,才能正式继任盟主之位。
但因胜出的人是闻行道,又能省去这一步。
闻行道身为武林盟大师兄,武功高强深得郭征信任,实则早已执掌武林盟诸多大小事宜。今朝坐上盟主之位,不过比原来多了一个名正言顺的由头,令其他门派甘愿听召行事。
最后一场大比结束。
现任的武林盟主郭征,当着众掌门的面,将象征盟主的令牌亲手交到闻行道手中。新任盟主继位宴,乃是真正的武林盛事,江湖各路豪杰纷纷来贺。
包括未曾参与武林大会的人。
霎时间,闻行道变得分外忙碌起来。
幸好本就是长于武林盟,应对各种事宜不算毫无经验。郭征成为武林盟的长老,和其他长老一同协助他管理武林盟,只名头和职责稍有变动。
不过两三日时间,以闻行道为首的武林盟便走上正轨。
自此。
武林盟正式易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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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尚京流言四起。
尽管朝廷千防万防,亦未能堵住百姓悠悠众口,《菜人哀》从江南传至北地,“天罚降于大周”亦成为众人三缄其口之言。同是底层百姓,尽管尚京相较灾区繁华许多,人们仍因南方受灾的芸芸众生,而不免生出物伤其类之感。
更何况,北境前线传信的小兵频频入城,更闹得人心惶惶。
曾经大周都城不在尚阳城,城内百姓虽不如现在富足,却不必过于担忧个人生死。眼下天灾人祸、战事频发,大周朝又是那样一位皇帝,必定不会是为了百姓死守城门之人。
届时,满城的黎民百姓都只是弃子。
或是拖延敌军的肉盾。
所以江南雪灾,果真是大周气数将尽的预兆么?!
随着这种心思愈演愈烈,尚京城周遭的州县府城噤若寒蝉一般的暮气沉沉,武林大会过后的雁山镇表面上亦冷清起来,唯有骑马扬鞭的侠士敢大开大合,穿梭于市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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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成帝日日大发雷霆暂且不提。
顾择龄乔装打扮,从江南一带快马加鞭返回北地,萧然山庄弟子易容成他的模样,佯装始终驻守灾区的模样。
方府内——
闻行道、顾择龄、燕折风与四公主齐聚一堂。
方柳坐于主位。
燕折风摇扇轻笑,朝闻行道客气且疏离地道喜:“如今,倒要改称一句盟主了。自继位大典以来,燕某只送了礼,还不曾当面恭贺过闻盟主。”
闻行道泰然处之:“谢燕少主。”
二人在朝暮城便有间隙,如今能相安无事共聚于此,是为方柳的面子。原先两人尚可算平辈,如今闻行道继任盟主之位,已稳稳压了燕折风一头。
燕折风暗忖,此番归家须从父亲手中接过燕家的家主之位。
也是为了能配合方柳接下来的计策。
四公主明新露坐在方柳左手边,另一侧便是归来的顾择龄。此番顾择龄南下一趟,较往日又沉稳许多,眼底似沉淀了经年的风霜,眉宇间几乎寻不到去岁赴京赶考时的天真。
“顾大人。”明新露询问,“……江南现下境况如何?”
顾择龄答曰:“回四公主,多亏方公子令各路豪杰鼎力相助,灾民均已救援安置妥善,不至于酿成大祸。又有燕家不远万里运来衣物、粮食及消除瘟疫的石灰,使得灾民得以温饱。”
燕折风道:“燕某亦是听从方庄主命令行事。”
萧然山庄有存粮的习惯,其他门派却并没有未雨绸缪储下物资。恰逢燕折风意欲协助方柳,方柳便请他将捐献的银两换成了赈灾的物资,由燕家商队快马加鞭送下江南。
“如此便好。”明新露神情动容,“不愧是方公子。”
这些时日,明新露蛰居武林盟,尽量避免外出,以防碰到别有用心之人。
方柳偶尔会来看望她,为她说明如今朝堂上下的形势,还为她寻来诸如《贞观政要》、《资治通鉴》、《孙子兵法》之类的书,其中皆附有方柳读书时的注解,便于她理解其中的治国之策。
其实这些书,明新露主尚在闺中时便已通读过了。
只是不似如今这般细致。
她长在帝王家,祖父又是博古通今的右相,年幼时还曾与祖父探讨书中不解之处。后来及笄成婚,听从父皇之名招了个混不吝的驸马,失望之余,便又会拿起曾读过的书反复翻看,并且一点点教与煜儿。
书读得愈得多,愈明白为何如今的大周朝国不是国、家不成家,愈失望于父皇兄弟骄奢淫逸不理国事。
便也愈无助。
明新露从前未曾觉得自己能做什么。
祖父邹相朝堂沉浮数十载,也只是延缓了朝廷官员尸位素餐的速度,除不了腐烂的根茎。身为公主,能保护好自己与孩子都是奢望,更遑论动摇父兄的想法。
夜深人静时,她也时常心有不甘。
她何尝不明白自己的身份优势,既有所谓正统的皇家血脉,又能得到右相一脉鼎力支持。若是再有方柳从中相助,她取代父皇之位以后,可将朝堂因天家易主而起的动荡将至最低。
就如同闻行道继任盟主之位一样。
方柳想必也清楚这一点。
可她偏是个女子。
须知这世道,本就不许女子懂太多的道理。
正因如此,明新露以为当初方柳所言不过是一时的玩笑话,万万当不得真。直到方柳与她交流帝王之术,这才明白对方并非一时兴起,而是高瞻远瞩步步筹谋,几乎将万事都准备妥当。
只要她敢入局,成为棋盘上的一环。
明新露曾为此心生惶恐,问道:“方公子当真觉得本宫一名女子能登大宝?”
“四公主。”方柳双眸沉静平和,“眼下与方某讨论赈灾良策的人,先是拥有治国才学、爱民之心的明新露,而后才是一名女子。”
“所谓达者为先,不拘男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