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窈去祠堂的路上遇到了村长。
他连忙叫住对方, 说明迁坟的时候出了意外,帮忙挖坟的几个村民都昏倒在地,有三人身上有伤, 让他带人去救。
村长一听一吓, 忙问是怎么回事, 季窈顾不上详细解释, 从村长手中抽出手, 让他先去救人, 自己之后再给他交待,而后径直赶到祠堂。
季氏祠堂是座有百年历史的老建筑,中间经过三四次修葺, 黑瓦白墙的建筑风格,从大门进去后, 是一处青石照壁, 转过去之后是祠堂内堂,里面摆放着一代代传下来的祖宗牌位, 每一代有人死后便会增加里面的牌位数量。
季窈隔着木质门框, 看见他爸妈在蒲团前站着, 他们仰头看供桌上的牌位,长明灯下,季措柳惠的牌位被摆在最下面的一排。
隔着时光与生死的界限,这世界上和他最亲的四个人汇聚一堂。
季窈默了默,提步走进去。
“爸。”
季窈叫了一声,正待开口说事,突然发现这里面还有第四人。
那人站在房屋西南的角落里, 所以刚才在外面没有看到。
这座祠堂其实修建的很大,但因为一半的面积都被供桌占据, 从下到上一层层摆满了牌位,还有四周悬挂的幡布,便显得闭塞压抑。
角落里的那人藏身在阴影里,看不见面容,像是一条细长的鬼影。
季窈此时杯弓蛇影,见状捏出一张符咒,逼视角落,“谁在那里?”
他的语气很凶,浑身紧绷,季山和宋水都察觉到了他紧张的情绪,连忙道:
“是小畅,”季山道,“季窈,快把符放下。”
“季畅?”
季窈看着从角落里走出来的季畅,只觉得哪哪的不对劲。
与从前精英形象的季畅比起来,此时的他能称得上一句形容消瘦——季畅的头发像是一周没打理了,他的眼下乌黑,下巴上的胡茬冒了一层又一层。
“你怎么了?”季窈不由问。
又想到自己之前一直没联系上对方,结合他现在的形象,问道:“你这些天都在哪里?”
季畅没有回答,一双眼睛幽深的望着季窈。
季窈被对方的这种反应搞的莫名其妙,但他现在没心情去对季畅做阅读理解,见这里没有危险,便转向季山,提起最初的来意:
“爸,你车钥匙呢?借我用用,我朋友受伤了,需要尽快送去医院。”
季山和宋水此时才找到说话的时机,刚刚看见季窈进来的时候就想说了。
两人走到季窈身边,拉着他的手上下查看。
“你也受了伤呀,这是怎么搞的,不就是去迁一趟坟吗,怎么会受这么严重的伤?”宋水看着季窈的狼狈模样眼圈红红。
季窈只关心别的人,不知道自己现在的情况也非常不好。
他在和黄仙儿缠斗的时候被抛扔撞断了树,身上的衣服被扯破,露出下面大片淤青擦伤的皮肤,最显眼的是脖子上的两个血洞,离鼓动的大动脉极近。
“你这个样子开不了车,我开车送你和你朋友去医院。”季山掏出车钥匙说。
宋水在旁边跟着道:“我也跟着去,我去照顾你。”
三人说着就向外走。
季畅的声音突然在背后幽灵般的响起,“爸!妈!”
季山、宋水的脚步顿住,一起回头,脸上的表情一时有些慌张,为自己因为担忧另一个儿子把这一个儿子完全忘在脑后而愧疚。
他们在祠堂里发现季畅时,他好像已经守在这里面一周多了。
季山宋水认为季畅是因为亲生父母的坟被暴雨冲毁,所以待在祠堂里陪伴父母,这样的精神状态不太健康,显然也需要人照顾。
宋水擦了下眼下,她回身去拉季畅,“小畅,你跟我们一起去医院,你现在身体太虚弱了。”
但比宋水更快的,是一道棕黄色的影子。
季窈猛的睁大双眼,是黄仙儿!它还没被抓住!
季窈连忙追踪去看,黄仙儿奔逃的路径正对着季畅,季畅站在供桌前,黄仙儿没有避人,直接撞了上去。
季窈已经拿出了符咒,黄仙儿的鬼魂却并没有从季畅的身体中穿出去。
季窈愣住,季畅睁开眼,瞳孔中反射出兽类独有的寒光,黄仙儿的动物特征以魂魄的形式在他的身周外显——它上了季畅的身!
招财追着黄仙儿慢一步赶来,它嗅着空气中的臭味追到了季畅跟前,在这个人类的脚边绕了一圈,明明黄鼠狼的味道就在这里,它却无处下嘴——鬼无故不能伤害人,否则会生成戾气,堕成恶鬼,被鬼差收押。
戏鬼也落在了祠堂前的空地上,它并没有进去里面,那一排排的牌位让它感觉不舒服。
戏鬼望向季窈,道:“得先把妖鬼从那人身上驱出来。”然后它们才好动手。
而驱邪属于天师的职责范畴。
戏鬼和季窈沟通时,‘季畅’已阴沉着表情,一步步从祠堂里走出来。
现在操控季畅身体行为的是黄仙儿,以至于季畅整个人的行动气度都变了一个模样,连季山宋水都看出了不对。
“这、这是怎么了?”
宋水本来是去拉季畅,现在看着‘季畅’走过来,反而不由自主的后退。
‘季畅’抬起头,正对着季窈,露出一个笑,“拿命来吧你。”突然发难。
季窈早有防备,后退两步,避开对方的起手。
‘季畅’糅身欺上,紧追不舍,双方短短片刻就过了七八招。
招财在旁边急的喵喵叫,戏鬼皱眉,水袖蠢蠢欲动,要是季窈实在打不过,一袖子把那条黄鼠狼和人一起勒死得了。
季山和宋水见两人不知怎么突然打起来了,连忙想上去拉架,被‘季畅’反手一掌都拍了出去。
季窈本身有伤,不多时便感觉体力不支,眼前一花,‘季畅’的拳头便冲着自己的面门打来,眼看就要避不过,一枝桃枝从空中飞袭而来,击在‘季畅’的脑袋上。
桃花枝在空中飞了一段后本身击打的力度不大,但‘季畅’被打的动作一顿,季窈眼疾手快,接住掉落的桃花枝,一棍子正面抽在了季畅的肩膀上。
黄仙儿的鬼魂被打的一震,半从季畅身体中脱出,季窈以为有戏,再接再厉,但发现不管怎样,黄仙儿的鬼魂就是和季畅的肉身藕断丝连,不能完全驱逐。
季窈回头,以为是自己的使用方法有问题,去询问知道的人。
果然,谢迢在他身后走来,这只桃枝就是他打出来的。
“不是让你等我吗?”
“担心你。”
谢迢左手覆盖在季窈的手上,与他同时握持桃枝,调动体内的炁灌注在桃枝之上,向‘季畅’天灵盖落下。
这一下仍然没有将黄仙儿从季畅身上打出去,但把季畅打清醒了。
“呃——”季畅全身痛的闷哼一声。
他倒退两步,捂住自己的肩膀和头,看向季窈,“你……”
季窈立刻剖白自身:“我是在救你,你被黄鼠狼附身了你知道吗?”
季畅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从我身上下去!”
奇怪的是他听完季窈的话后,竟然没有对黄鼠狼的存在表现出丝毫意外,只是冷静的和黄仙儿进行交涉。
就听黄仙儿冷笑一声,“现在想过河拆桥?晚了。”
听到这段对话的其他人都是一震。
季畅也是一震,他没想到黄仙儿会直接说破,他们之间不是约定好了的吗!
黄仙儿白眼一翻,对季畅这种黄口小儿还想使唤自己、并且觉得能利用自己的心态很是想笑。
它自然有自己的打算——局面陷入僵持,它打不过猫鬼和戏鬼,附身在季畅身上受困于肉体凡胎,还打不过季窈和谢迢。
那怎么办,让它一个人吸引全部仇恨最后被围殴致死吗?
当然不,一根绳上的蚂蚱自然越多越好。
果然,黄仙儿说完那句话后,众人立即反应过来。
“你唤醒黄仙,和它做了交易?”季窈又惊又怒道。
季畅咬着牙,强撑着没有说话,但他捏不住黄仙儿要说话的嘴。
“他用自己的血唤醒我,答应只要我替他杀了季窈,就自愿供奉给我十年的寿命。”
黄仙儿死的时候还是季家的保家仙,季畅是季措柳惠的血缘亲子,因此能召唤它,而他的寿命也是对它最补的。
因为家仙和养家仙的人是一种互惠互利的关系,你供养我,我保护你。只是这种关系在季畅和黄仙儿这里走上了邪路,你替我完成愿望,我为你献祭寿命。
季窈听到黄仙儿的回答后,除了愤怒和震惊外,还有怀疑,他看向季畅问道:“你怎么会知道黄仙儿的存在?”
他从小和季措柳惠生活在一起,对于自家有个保家仙还是从谢迢口中得知的。季畅从小在季山和宋水的爱护下长大,竟然能知道季措柳惠养过黄仙儿?
谢迢看了季窈一眼。
到了这时候,让真相大白才是更好的选择,他开口一针见血问季畅道:
“你十三岁时就知道自己和季窈被调换了是不是?”
季畅一瞬间抬起眼,眼神中都是谢迢为什么会知道这件事的惊慌。
突然想到什么,他转头看向季父季母,看到他们脸上惊讶意外的神情,埋藏多年的秘密一朝在光天化日之下被揭穿,午夜梦回的噩梦仿佛成真。
季畅脸色苍白的想要向季父季母去解释,“不,不是这样的,你们别信……”
然而季山宋水在他的解释中后退了两步,拉开了和他的距离,这是明显不信任的表现。
季畅的动作僵在原地,辩解的话语声被吞回唇间。
空气中是死一般的寂静,季畅垂下头站在原地,突然发出一声笑声。
这笑声起初稀落,紧接着越来越强烈,最后到哈哈大笑。
“是啊,我十三岁时就知道了。”
季畅好笑的看着一脸不敢置信表情的季父季母,以及复杂情绪的季窈,有种撕扯化脓多年的烂伤疤的快感。
“十三岁那年回村,他们把我叫到他们家,说我是他们的亲生孩子。”
“他们说当时把我换走是逼不得已,家里的家仙死亡后变成妖鬼反噬家人,他们用尽全力才压制住。”
“但是他们发现有了我,我是他们血缘一脉相承的孩子,我出生后,黄仙儿为了恢复自身一定会吸干我。”
“他们说是因为爱我,所以把我和其它家的孩子交换,那就一直换着好了,为什么要告诉我?”
“他们说是因为爱我,哈哈哈,他们说是因为爱我,黄仙儿的反噬他们已经承担不住,他们就快死了,死前就想听我叫一声爸爸妈妈。”
“哈哈哈哈他们爱我!他们爱的是我吗!我有自己的爸爸妈妈,他们告诉我这些他们自己达成遗愿了,他们有考虑过我的感受吗!”
……
空荡的祠堂中只有季畅一人发疯般的狂呓,季山和宋水在听到真相后脸上一时竟都不知要摆出什么表情,人在巨大的冲击下,大脑都是空白的。
祠堂里的供桌上,两个牌位忽然震动。
木牌摇晃的声音起先很微小,然后越来越大,直到哐当一声,两个牌位从木架上掉下来,啪的摔在地面上,裂成两半。
季窈抬眼看过去,就见两团白色的灵魂从牌位里飞出来,只有非常模糊的轮廓,看不清面容,但他还是认出那是养育他多年的季措和柳惠。
季窈的嘴唇张了张,嘴形是要喊爸妈,但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
季畅的那一段控诉季措柳惠给他带来的痛苦,季窈听到后又何尝不痛苦呢?
原来养大自己的父母,才是把自己和季畅掉换的元凶,原来自己以为的父爱母爱,只是他们爱不到季畅的寄托。
谢迢突然走到季窈的面前,用身体堵住他去看的视线。
他用左手揽住季窈的肩膀,低声道:“我答应过你,会一直陪着你。”
季窈抬头望向谢迢,谢迢目光坚定的回视,季窈的眼泪唰的一下就下来了。
谢迢单手将季窈抱在怀中,耳朵留意着身后的动静。
虽然他看不见魂灵,但从牌位的动静中能猜出发生了什么。
人有三魂七魄,魂守气,魄守形。七魄在人死亡后就散去了,所以□□会僵硬、腐烂。
而三魂则在丧礼的仪式中被分开,守在不同的地方,一魂归地府,一魂入坟墓,一魂进祠堂。
季措柳惠在死的时候应该以他们的灵魂为饵,将黄仙儿困在了棺材中,没想到季畅回到四季村,拿走仙家楼里供奉黄仙儿的牌位,唤醒了它。
现在黄仙儿被逼到穷途末路,附身在季畅身上,季畅精神的极不稳定,除了自身积攒的情绪之外,更多是黄仙儿的催化。
它没办法拿到季畅自愿献出的寿命了,便要弄疯他供自己蚕食吞噬。
季措柳惠留在祠堂中的灵魂感受到黄仙儿在吞噬季畅的生命力,便出来了。它们要牺牲自己保护季畅。
事情的走向果然如谢迢所想。
黄仙儿在看到季措柳惠这两条自动献祭的灵魂后,贪婪的天性作祟,即使猫鬼和戏鬼仍在一边虎视眈眈,也不禁想赌一把自己瞬间吞噬掉这两个灵魂后,功力大涨,从那两鬼手下逃脱。
不然一直苟在这季畅身上到头也是个死。
黄仙儿破釜沉舟,从季畅的身上脱离,张嘴吸进季措柳惠的灵魂,招财和戏鬼同时行动,水袖射出,猫鬼纵身一跃,而它们都没季窈快——
离得最近的季窈抬手用桃花枝精准地戳中黄仙儿,“你给我死!”
水袖后至地缠住黄仙儿,一圈圈向内勒紧,黄仙儿被勒的张开嘴,两团刚被吞进去的灵魂从它的嘴中飘出来。
猫猫鬼张嘴嗷呜一口,咬掉了黄仙儿的头颅,跳落在地面上后,又张嘴接住黄仙儿掉落的下半截身体。
季窈情绪脱力的收手,桃花枝垂落在地。他看一眼呆呆飘在空中的两团灵魂,没有说话,转身向外走。
季措柳惠的灵魂反应过来,急忙向前飘去,堵在季窈的离开路上。
季窈没有再看它们,只是淡淡道:“养恩还了,我们从此两清。”
越过它们向前走去,在情感上放过别人也放过自己后,一身轻松。
谢迢回头看了一眼恢复正常的季畅,转头跟上季窈。
祠堂里,季山、宋水和季畅面面相对。
之前虽然一直被黄仙儿附身,但季畅的记忆是在的。
此时他看着站在对面的季山宋水,想叫一声爸妈,但季山宋水在他开口前就将他打断,“别叫我们。”
季畅像变回了一个孩子一样看着他们。
宋水别过脸去,她用手覆盖住眼睛,“我们对不起小窈,以后不能再对不起他,你们两个之间我们只能选一个,你也被我们养大了,我们没什么对不起你的,你以后一个人也可以好好生活。”
季山说的更直白,“我以前觉得你和季窈只是意外被抱错,大人的疏忽不应该让你们来承担后果,所以把季窈找回来后也留你在身边,毕竟我们养了你那么多年,当然有感情,而且我觉得你是我一手教养出来的孩子,你继承了我的理念,我是真的给你留了遗产——但你竟然!你竟然和你亲生父母一样的自私!”
“你不止将这件事隐瞒这么多年,你甚至还想害死季窈好永远的鸠占鹊巢!不可饶恕、无法原谅,”季山暴怒道,“我季山从此和你断绝父子关系,你永远、不许再踏进季家的门!”
季畅定定的望着季山宋水,他的眼中包含着痛苦、茫然与事情最后果然如此的平静。
他慢慢的弯起嘴角,想以笑容体面的应对这一幕,却突然胸口一痛,向前喷出一大口血,眼前一黑摔晕在地上。
就在季畅晕过去的同时,祠堂大门外,季窈毫无预兆的突然失去意识,身体一软同样摔在了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