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都很少有这么咄咄逼人的时候。
尤其是对于一个才刚见了几面的陌生人来说, 绝大多数时候他都表现得较为礼貌且克制,无论这个人的性格有多么糟糕或者态度怎样轻浮恶劣。
但是在应天面前,他的这份克制似乎变得有些不堪一击了,唐都眨了眨眼睛, 看着被自己推倒在床上的青年, 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究竟干了些什么, 游刃有余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有些僵硬起来。
这是一个稍显微妙的姿势。
尽管是处于强势的一方, 但唐都现在颇有些骑虎难下的感觉, 不仅仅是因为现在的状况——当应天用那双灰色的眼眸安静地注视着他时,唐都总有种面前的人像是一头怠倦又温顺的猛兽,自愿伏首让自己为它套上缰绳。
“为什么不说话?”他眼神晦暗地问道。
然后他就看到应天伸出一只手,轻轻覆在自己的指尖上, 指尖下方就是那个他还不明用途的标记。
只是稍稍一用力。
唐都原本纹丝不动的身形开始摇晃起来, 视野开始扭曲,房间内的一切物品、墙壁甚至包括光线都在变形, 桌椅开始钝化, 墙纸斑驳着脱落, 光洁如新的地板上积攒了厚厚的灰尘……
眨眼间,这里就变成了一座废弃的鬼屋。
一股无名的黑暗笼罩着他,光线所不及的阴影角落内,滋生着无数堆叠的异形生物。
有爬满墙壁的触须、有布满血丝的凸起眼珠、还有不断跳动着的、宛如心脏一样的组织和无处不在的黑色烟雾。
这些都是什么鬼东西!?
唐都猛地一咬舌尖,松开抓着应□□领的手,连退好几步,试图让自己清醒过来。
他甩了甩头, 想要用卡牌消除这些不知何时出现在房间内的低级神秘, 但低级神秘最麻烦的地方就在于消灭它们容易, 根除却很难。在黑暗火种荡除过一波之后, 只是短短几秒钟的功夫,就又有一缕缕黑烟从角落里飘了出来。
它们飘到空中,扭曲成一张巨大的人脸,五官是朦胧的,但依稀能从那上扬的嘴角看出来,这是一个嘲讽的表情。
这就是神秘学法则第六条所说的,“神秘无处不在”。
唐都如坠冰窟,他觉得自己像是被困在了现实和黑暗维度的夹层之中,明明身处光明的卧室,但视野所及之处却全都是这些仿佛会腐蚀人心智的怪物们,就像是误闯进了一个神秘聚集的恐怖乐园,而他是整个世界中唯一活着的人类。
后背靠上了墙壁,那些湿哒哒的深红色触须像是蜘蛛的网一样,亲昵地攀上他的脚踝,顺着脚脖子一路向上;还有一些则缠上了他的手腕,顺着指根的位置缓缓打着圈儿,形成了一个像是戒指的环状物体后再微微勒紧,在手掌最敏.感的皮肤部位留下一道红色的印记。
它们不像是之前的深海巨人一样,具有强烈的腐蚀性,就像是某种无害的海洋生物一样,细小的触须末端轻轻划过他的手背,带来一阵轻柔的瘙痒。
宛如情人的爱抚,又好似调.情般暧.昧。
在唐都试图挣脱它们的束缚时,这些触须也并没有阻拦。
只是,每当他停下来想要找到这个世界的出口和破除方法时,它们都会重新聚拢起来,尽可能地靠近唐都,将自己贴在他的每一寸皮肤上。
恍惚间,一只冰凉的大手覆上了他的脸颊。
已经钻入衬衫下摆的触须们僵硬了一瞬,随后像是潮水一般退去。
唐都花了好几分钟才从方才的状态中恢复过来,待他清醒时,他发现自己正被人抱在怀里,应天还像是哄小孩一样用手不断摸着他的脊背,温热的防水布料摩擦着他的脸颊,让唐都的脸腾的一下子就红了。
“你……刚才那是怎么回事?”
他推开对方,质问道。
应天被推开了也没有多生气,只是告诉他:“放心,你看到的不是现实世界,只是彼岸的夹缝。”
“彼岸的夹缝?”
唐都咀嚼了一下这个陌生的名词,他知道彼岸是指神秘存在的另一维度,那夹缝又是怎么回事?难不成神秘在偷渡进来时,也需要找个休息站停留一下吗?
“它们是迷失在缝隙中的神秘,”似乎是看出了他的疑问,应天耐心解释道,“如果没有指引和召唤,一辈子都无法离开那里。”
这还是唐都第一次听到应天说这么长的一段话,他还来不及感叹,就忙问道:“你的意思是说,当人类的精神力值快速下降,或者是像那些神秘教团一样用各种非法的手段召唤它们,就会把处于夹缝中的神秘牵引到现实世界当中,是吗?”
应天微微颔首,肯定了他的说法。
“传说中,人们经常把这个宇宙的法则形容成一个金苹果,”他说,“但是这个苹果并不是完美的。外界的侵蚀、虫蛀让它的表面出现了缺口,而夹缝的作用就是苹果外的一层纱网,能进入纱网的神秘,本身就已经是经受过法则筛选的。”
“人类如果想要减少神秘的入侵,那就应该尽可能地把纱网中的空隙减少,而不是想着修补这个苹果。因为苹果的表皮并不能阻拦外界的虫蚀,只有纱网才可以。”
这还是唐都第一次听到这种论调。
从前他翻阅各种书籍资料,上面只是说神秘可能是来自更高维度或是另一世界的存在,包括唐觉也只是告诉他《光辉之书》是有可能封印这个缺口的唯一希望,但唐都从来不知道,原来夹在现世和彼岸之间的,还有另外一个空间。
“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他问道。
应天淡淡道:“用眼睛看到的。”
唐都困惑地眨了一下眼睛,随后就听面前的青年用平静的口吻说道:“你刚才看到的景象,就是我每天身处的世界。”
“我行走在彼岸的夹缝之中,既不是神秘,也不是人类。”
唐都怔怔地看着他。
他的大脑像是生锈了,理解这么短短一句话都要费上百般力气。
所以,应天的这番话,是在告诉他……他是一个被两个世界同时抛弃的人吗?
先不提每天都生活在夹缝中面对那些鬼东西究竟有多掉san,如果不是因为唐都亲眼目睹了那一幕,恐怕他也是不会相信的,这种无人可以言说的孤独感沉重到让他一时不知该对应天说些什么好,但同时他也非常好奇一件事——
他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必须要时刻紧绷精神防止被神秘侵蚀,无法正常生活,只能离群索居孑孓独行,换作一般人,估计早就自杀了吧。
唐都忽然想起之前在神秘老宅他们相遇的时候,应天曾对他说过一句“我想死”,当时真的把他吓了一跳,但近距离接触过后他发现对方其实并没有什么轻生的念头,也就暂时放下了这份担忧。
但是现在看来……
“你说你不是人类也不是神秘,”唐都说道,“那为什么那些神秘那么怕你?”
应天:“因为我的力量对它们有压制。”
唐都在心里琢磨了一下,觉得应天的意思大概是自己比它们强,所以神秘才会因为他而退去,但他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尤其是当唐都回想起那些触须对自己过分亲昵的动作时。
正常神秘大多是以人类的负面情绪和血肉为食,那些触须却一不吸血二不掉san,倒是有点儿像是本子里画的那些丛林里专挑俊男美女下手的缠绕系植物,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神秘。
唐都看了一眼应天,内心的怀疑又被应天脸上万年不变的淡漠表情给冲淡了,觉得自己大概率是多想了。
“那,”他思索片刻,又试探性地问道,“你的恋人,我是说那位唐先生,他应该知道这件事吧,他有说什么吗?……抱歉提到你的伤心事,不过这个问题如果你不想说可以不回答的。”
他真的很想知道,能和应天这种性格和经历的人成为恋人,这两个人究竟是怎么走到一起的。
并且,在挑明了之后,唐都经常会旁侧敲击地询问其他几个人唐先生曾说过什么话做过什么事,试图从这些碎片化的信息中拼凑出一个白月光的形象——可惜最后失败了,因为唐都感觉他们每个人嘴里说出来的都不一样。
所以,身为和那位最亲近的人,他很好奇应天会怎么形容对方。
“他说,”应天垂着眼睛,似乎是笑了一下,唇边隐约带上了一点弧度,这让他冷漠的表情都在灯光下显得柔和起来了,“他也曾独自一人在另一个世界生活过,并且会永远怀念曾经的时光。”
“所以,两个人都孤独的话,就不叫孤独了。”
唐都离开应天房间的时候,整个大脑都是浑的。
他清楚地记得自己微笑着和应天互道晚安,又帮他贴心地把房门关上,一路平稳地走回自己的卧室合衣躺下。
但当灯光熄灭,房间里只剩下他一人时,唐都却控制不住地紧紧攥住了被子的一角。
什么叫“他也曾独自一人在另一个世界生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