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定会恨死你的◎
无人回应。
谢枢眼睁睁看着那白雾消失在眼前, 无影无踪了 。
他紧随着清醒过来。
时间指向凌晨三点,谢枢了无睡意,他从床边拉过笔记本, 直接进入了内网。
公司文件里又许多未公开的提案,个别已经落地, 只等合适的时间放入游戏。
谢枢在搜索栏输入:“极北。”
谢春山有头疾,是游戏的设定之一,世界为了将文案没考虑到的bug合理化, 会自动延展补充设定, 比如谢春山明明没有穿心,吴不可也及时救治,他却始终无法醒来,原先的头疾就是最好的借口之一。
结合之前的剧情,吴不可或许会建议萧芜前往极北, 寻找百年难得一遇的药材。
他敲下回车。
文档中,赫然有个名为“极北”的预提案。
“极北苦寒之地, 千里冰封, 万里雪飘,以各色雾凇冰柱为主造景,辅佐以冰川洞穴的探索元素, 茫茫的雪原里蕴含着数不清的风险, 涵盖各色珍奇猛兽, 运气不好的人可能遇见地震雪崩。”
“该地图为周年庆前地图备案之一, 可配合新上线buff失温,雪盲等。”
前面是文案组的设定, 谢枢掠过繁杂的地图介绍, 拖到文档最后, 那里赫然写着——
“目前暂时设定为仅对满级玩家开放的战斗类副本,危险系数:极高。”
游戏刚开服,大部分玩家还是二三十级的小菜鸡,满级是传说中的存在,对满级玩家极危险的副本,对萧芜同样有危险。
“……”
谢枢没开灯,电脑幽蓝的光落在他的鼻峰眉骨,在瞳孔里投下亮色的光斑,他捏了捏鼻梁,静静注视这那行字,脸色肉眼可见的沉了下去。
66原本爬在一旁睡觉,迷迷糊糊听见动静,便醒了过来,它趴到谢枢电脑上面,歪歪脑袋:“宿主?你的脸色好难看。”
谢枢拢住他:“66,倘若我想回修仙界,需要什么条件?”
66:“回去?”
它想了一会儿:“嗯,还挺麻烦的,这样做的宿主很少,但也不是不行,首先我需要和主脑报备,获得主脑大人的审批,其次,谢春山的身体用不了,我们需要在那个世界给你准备一个合适的,并且合理化你的存在,之间需要好几道审批程序,可能需要耗费一点儿时间。”
谢枢:“需要多久。”
66:“我们管理局的时间流速和其余小世界不同,换算过来的话,可能需要你们这边的一年左右。”
一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谢枢:“我明白了。”
他按住略胀痛的额角:“和你们主脑提吧,我可以尝试劝服萧芜放弃救治‘谢春山’,同时阻止他尝试突破空间屏障,但作为交换,我需要回到修仙界。”
既不违反管理局的底线,又解决了问题,双赢的局面仅仅需要几道审批,谢枢料想那位“主脑大人”会愉快的同意的。
但是66定定的看着他,屏幕上转出了一个类似鄙夷的表情。
谢枢:“……?”
他问:“有什么困难吗?”
“没有啦。”66叹气,“就是我感叹一下,为什么旧事又又又又又重演了,每一个宿主都会和主角搞到一起,这难道是我的宿命吗?”
它抬眼看天花板,表情空茫,俨然是无语问苍天的模样。
谢枢:“?”
他想要辩驳,可生意场八面玲珑的唇舌却说辨不出什么,最终只冷淡道:“……且问问你们主脑,这提议是否可行。”
66:“好哦好哦,我知道了。”
它有气无力的飘过窗台,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谢枢目送他离开,给助理发邮件请了明天一整天的假,而后平躺在床上,尝试入睡。
然而心绪久久不能平静,谢枢又怕错过萧芜入梦的时间,便拿出早年治疗神经衰弱时的安眠药,服用了一颗。
在昏沉颠倒的梦境里,他回到了大雪中的车辇。
越是逼近极北的中心,风雪越是猛烈,车架四角装饰用的铃铛震声不停,铃舌拖着的红绸猎猎作响,窗外白茫茫一片,若是日头大的时候,多看几眼便有可能患上雪盲。
车架外严寒酷烈,车内却还算暖和,谢枢身上是一件厚厚的狐裘,被中放着暖壶,他不觉着冷,只是放下轿帘,被困在床榻中间,不得走动。
谢枢心中担忧,不能深睡,只是在药物作用下勉强维持睡眠,如此断断续续,便熬到了天亮。
萧芜始终未能入梦。
平芜君最近的睡眠总是轻且浅,方才入睡,转头又清醒过来。
谢春山无知无觉的身体被放置在他身边,每每清醒,萧芜总要伸出二指,去碰谢春山的脉搏。
脉搏虚软无力,全然不是一个高阶修士的模样,萧芜心知肚明,这身体油尽灯枯,全靠丹药吊着气,不知何时便断了。
等探过脉搏,确定那人一息尚存,才能再次合衣小卧片刻。
两人始终错开。
又一次深睡浅眠交替,谢枢恍然惊觉轿子停了,他掀开轿帘往外看去,玉撵停在一处冰洞中,冰体色泽幽蓝,透过洞顶层薄冰,隐约可见一线天光。
萧芜似乎找到了药材所在。
谢枢四顾,却苦于无法主动联系,只能注视着头顶的日影自东向西移动。
他从未觉得一天如此漫长。
在日影即将消失的时候,萧芜终于入梦。
他瞧见床上的谢枢,便像前两次一样,一头栽进了他的怀里,双手揽着将谢枢抱紧了,旋即自动寻到了舒服的位置,竟是困倦的想要来一场梦中之梦了。
谢枢揉着他脑后碎发:“萧芜,别睡了。”
他强行将平芜君拉到眼前,直视着对方的眸子:“别再往前了,仙君,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东西,回无妄宫去。”
萧芜抬眸看他,却并不搭理,又想蹭过来。
俨然是不信。
谢枢只得用了点力:“听见没有,回无妄宫去,这里没有你想要的东西。”
他难得在萧芜面前沉下脸,表情称得上冷肃。
萧芜便看他:“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谢枢:“雪蚕子,你不必寻它,我不需要那个。”
萧芜:“在无妄宫的时候,你说你需要。”
谢枢顿了片刻,才轻声道:“……那是我骗你的。”
谢枢从不认为他自己是什么正直真诚的人,七岁时他就学会了奉承他的父亲,甚至吹捧父亲另娶的妻子和新生的孩子,他足够圆滑世故八面玲珑,他用惯春秋笔法粉饰太平。
可现在,他却忽然生出了名为难堪的情绪,伴随着胸腔无声的悸动,在雪原的烈风里格外清晰。
可萧芜记住了,还想为他求药。
谢枢便伸出手,将顿住的萧芜重新抱回怀里,仙君显然刚从雪地回来,身体冷的很,睫毛上凝了一层寒霜,谢枢碰碰他的脸颊,一种名为爱怜的情绪萦绕在身体各处,充盈着每一根血管,他抱住他的仙君,将额头与萧芜抵在一处,于是,他的和萧芜眼瞳里就只剩下彼此的影子了。
谢枢:“仙君,你听我说,我不需要雪蚕子,我也没有死。”
系统之说过于怪诞,谢枢隐去了其中种种,只将人扣在怀里,在脊背上揉了又揉:“那药与我无用,极北之地太冷了,现在你先掉转车头,回无妄宫去。”
萧芜:“回无妄宫去?”
“对,回无妄宫去。”谢枢安抚:“别担心仙君,你回去停了谢春山的丹药,再给我一年时间,等我来找你,好不好?”
萧芜没反抗,任由谢枢将他抱住,他耐心的等谢枢说完,才轻声道:“停了谢春山的药,然后给你一年,是吗?”
谢枢:“是的。”
他怀中,萧芜狠狠闭眼,却是不可控制的勾出了一抹讽笑。
停了丹药,谢春山便彻底死了,身死道消,神魂俱灭,还如何来找他?
谢春山,又在骗他。
谢枢指尖一顿,愕然发现,萧芜忽然在他怀里极轻微的颤抖起来,他着谢枢的肩膀,指腹控制不住的用力,抖的不成样子。
他说:“骗子,我不信。”
“谢春山,我不信,你骗了我好多次。”
好多好多次。
装宋小鱼骗他,装药师骗他,好不容易做了谢春山,还是骗他。
连死了,也要骗他。
尾音到最后,又带了点微不可察的哽咽。
谢枢微微抿唇,在舌尖尝到了一点艰涩的苦意。
这可是游戏官方盖棺定论霁月光风的平芜君,他怎么会将平芜君欺负成这个样子?
他拦住怀中的躯体,顺着脊椎一路安抚,小心又小心的哄:“真的,这回不骗你,是真的,你调转回头,我来找你,好不好?”
萧芜推开他,与他对视:“届时你是什么身份,如何找我?”
谢枢一卡壳,有些不敢直视他的目光。
萧芜定定的看着他,旋即垂下眸子,又露出了苦笑。
“看,”他说,“你自己也不知道。”
谢枢:“我知道。”
66还未回话,他没有十分的把握,仅有猜测,但这回为了骗萧芜回去,谢枢依旧选择许下未必能应验的誓约。
只是这回,他会全力履约。
谢枢说:“我会是个普通人,没有修为,没有钱财,甚至可能没有身份,我进不去无妄宫,无妄宫太高了,我也找不到你,你是两道玄首,不是普通人想见就见的。”
“但是,”谢枢平静道,“明年春日,云州庙会,我会站在那个卖面具的摊位前,等你来找我。”
萧芜看着他,谢枢便也静静回望,不避不闪,不偏不让。
萧芜闭上眼,指尖捻着袖口,几乎要将那布料揉烂了。
长久的沉默后,萧芜哑声:“只这一次?”
谢枢:“只这一次。”
萧芜不说话了。
此时已到了黄昏,谢枢微微抬头,头顶日光西斜,欲落不落。
极北的白日总是格外短暂,再往后,雪原便要进入漫长的寒夜,风雪骤然变大,裹挟着大片大片的冰渣子,呼啸着穿过原野,恰似厉鬼哭嚎。
而现实中,谢枢也已睡了昼夜,如今安眠药几乎失效,他身形渐渐变淡,也快醒来了。
谢枢便推了萧芜一把:“仙君,我该走了,你也快些回去吧,夜间风大,此处不是良善之地,待久了恐有风险。”
“谢春山。”萧芜没动,他拉着谢枢的领子,与他重新相贴,下巴死死蹭在他的肩胛,如此偎了好一会儿,而后才抵在谢枢耳边,咬牙道:“倘若这次你再敢骗我,倘若再敢骗我……”
他语调转轻:“……我一定会恨死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