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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凌晨暮色 初禾 3137 2025-01-01 11:34:26

六天前,当这句话被斯野脱口而出时,它甚至根本算不上告白。

那只是一个在经历了长达半年挣扎的人,第一次来到帕米尔高原,所发出的最纯粹的感悟。

斯野为自己的口不择言尴尬得耳根滚烫时,绝对无法想象,它对靳重山来说,竟是世间仅此的承诺。

他用这句话叩开了靳重山的心门。

斯野转到靳重山面前,急切地想要在那双灰蓝色的眸子里看出些什么。

动摇、激动、感慨……什么都好。

可即便说出刚才那样绝不客观也绝不理性的话,靳重山的眼神还是如往常平静。

那是高原上神圣缥缈的湖。

湖心含着他的倒影,一动不动,仿佛害怕惊扰了他。

可是看得再仔细一点,却又能察觉到天光坠落溅起的微小涟漪。

斯野注视着自己的倒影,忽然,心中涌起一股莫名而浩瀚的悲伤。

这无关乎疼痛,无关乎悲剧,无关乎此情此景。

命运的玄妙在于,一个人发自内心,几乎可以用私密来定义的一句话,居然可以照进另一个人心底。

他们有截然不同的人生,又似乎共享了彼此的人生。

“哥。”斯野情不自禁地环住靳重山的脖子。

上一次,他借着酒意亲吻靳重山,两人身高的差距令他不得不稍稍踮起脚尖。

这次,他向往的那片湖水却迎他而来。

低头亲吻他时,靳重山长长的眼睫垂下来,如同雄鹰展开的羽翼。

斯野的嘴唇与呼吸一并被掠夺,脑海撞开纷乱的色彩。

靳重山带来的色彩像靳重山本人一样温柔而强势。

他掠夺他的吻,色彩掠夺他的神智。

他无法思考了。

不知道那覆盖住这片湖水的鹰羽是要关住里面的情绪,不让他发现。

还是仅仅一时忘情。

或者二者兼而有之。

被靳重山牵着往斜坡上走时,斯野才从突如其来的吻里清醒过来。

他的手心很烫,贴着靳重山干燥的手心。

他后知后觉地品出一丝负罪感。

这里是靳重山的亲生父母,古兰茹孜和靳枢名遇难的地方。

他们的爱就像这片高原上回荡的牧歌,纯粹空灵,来自万物生灵,归于无垠天地。

而他却和靳重山在这里接吻。

靳重山也许看穿了他的心思。

不,都不用看,他手心的轻颤已经将他的愧疚传达给了靳重山。

“他们不会介意。”站上路沿,靳重山一把将斯野拉起,“他们是活得最坦荡,最我行我素的人。”

拉开副驾的车门,斯野又看了看这寻常的路,寻常的山沟。

他毫不怀疑自己还会来到这里,却像是告别一般,朝着长流不息的风,和静默不言的云深深鞠下一躬。

靳重山也看向山沟的方向,在他直起身来时道:“走了。”

车经过塔县县城,却未再进入中心地段,翻过来时的雪山,朝喀什开去。

在开到慕士塔格峰之前,两人都没有说话。

斯野安静地看着奔行而来的雪山,实际上却什么都没看。

他脑中转着很多事,像有无数壶水正在等待沸腾,却统统受限于高海拔地区的气压,而无法沸腾。

它们徒劳地吹起一串接一串气泡,但总是达不到那个既定的高潮。

斯野终于窥见靳重山的一角,迫不及待想由这个角撕开,发现更广阔的世界。

大约人不仅有得寸进尺、贪得无厌的特质,还容易在得知自己的分量后想太多。

斯野琢磨了一路,如果靳重山是从他那句“告白”开始对他暗生情愫,在那之前呢?

去检查站接他当然是帮小杨的忙。

后来给他安排住处,在一车人里给他特殊照顾怎么解释?

靳重山将车停在路边休息,斯野越想越兴奋,又因这一路的沉默变得极有表达欲。

“哥。”

“嗯?”

“除了那句话,我还有特别的地方吗?”

靳重山放下矿泉水,扭头看斯野。

他们正站在公路边的空坝上,风很大,将脚下的小石子吹到断崖之下。

斯野有点尴尬,担心自己没表达清楚,画蛇添足地补充:“呃,就是在那个之前,你是不是就觉得我不一样了?”

这话烫嘴,斯野说到最后简直想将厚颜的自己按到土里,和小石子一起翻滚。

靳重山忽然很轻地笑了声。

这笑烧在斯野耳根,他差点原地跳脚。

又无可救药地想,他喜欢的这个人,就连嘲笑他,都充满旁人无可比拟的魅力。

“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靳重山笑意未消,明明是那种带着些轻佻的笑,注视斯野的眼神却认真得像要将眼中人融化掉。

斯野心想,他又逗我了。

那不如就让他接着逗。

“先听假话吧。”

靳重山似乎有些意外,嘴唇张开又闭上,将到嘴边的真话转换为假话。

“你没有特别的地方。我去接你,后来也带着你,可能是因为我很特别。”

斯野先是失落,后面又被绕晕。

既然是假话,靳重山怎么不说点好听的来哄哄他?

还有,到底是谁特别?

“你特别什么?”

“特别闲。”

“……”

斯野的金发被吹乱了,看上去有些可怜。

靳重山靠近,很自然地帮他将乱发拨回去,“现在我要说真话了。”

“哎……”

假话都不好听,真话得多伤人噢?

“如果他不是特别好看,我可能把他带回古城就不管了。”

嗯嗯知道了。

斯野默默念着不听不听王八念经,突然抬起头,“特,特别……”

靳重山温声说:“嗯,特别好看。”

这才是假话吧?

你们塔吉克酷哥都是这样撩人的吗!

“但不止是好看。”靳重山适时给斯野降温,“你不是普通的游客,你到喀什来,是寻找某种解脱。”

斯野惊讶。

他知道靳重山看似冷淡地洞悉着高原上的一切,却没有想到他们的第一面,靳重山就窥见了他深藏的痛楚。

靳重山解释道:“我见过许多以旅游的名义到帕米尔来寻找答案的人。你的眼神里,有与他们相似的色彩。”

“那是……”斯野低喃道:“什么色彩?”

“迷茫,不甘,陷于绝望,但还没有放弃挣扎。”

“是,是吗?”

“嗯。所以我想看看,是否有我能够帮忙的地方。”

来到高原一周,斯野头一次感到高反带来的眩晕。

他与靳重山此后的一切际遇,原来始于靳重山的“助人为乐”。

靳重山想要救他这个远道而来的迷路者。

这倒是符合靳重山一贯的行事法则。

从旷野卷来的风又将靳重山的话递到斯野耳边,这次更轻更低,像情人之间的暧昧低语。

“不过最原始的前提还是,你特别好看。”

“!”

斯野睁大双眼,盯着靳重山。

“这是真话。”靳重山笑了笑,“有这个前提,我才几次留意你的视线,才看见你眼里的色彩。”

所以那天在车上,当他一边腹诽酷哥一边观察酷哥时,其实也在被酷哥观察。

斯野眼睛起潮,又惊又臊地问:“你留意我的话……是不是看见……看见……”

“嗯,看见你偷看我。”

老天!

斯野抱头蹲在地上,他居然那么早就暴露了!

靳重山也蹲下,安静地看斯野。

斯野用手臂挡住脸,只露出眼睛,闷声说:“不要看了。”

“为什么?”

这还用问?

“你什么都知道,我在你眼里是透明的!”

靳重山眉心浅浅蹙了蹙,似乎在思考。

“……也许我比较聪明?”

斯野疯了,“哥,你在卖萌吗?”

前几日他就发现过端倪。

靳重山会从淘宝上囤积螺蛳粉、冒菜底料。

还会在他与小羊自拍时主动入镜,和他一起比“耶”。

这些反差全是自然而然流露的,所以现在靳重山自夸聪明,他也见怪不怪。

靳重山却因为这个词罕见地困惑起来。

少顷,斯野听见他说:“我的事,你可以问。”

“嗯?”

“像今天这样。你问了,我就会告诉你。”

斯野品了半天,又开心又郁闷。

开心的是他有了光明正大探寻靳重山的资格。

郁闷的是……在聪明这件事,他好像输了。

靳重山能够看穿他,他却看不穿靳重山,所以靳重山给他开了个“小挂”。

谜底解不开,那就问吧!

“哥,我们换换?”

后面的路有一段很好开,斯野被喂满了劲,迫切地想要使出来。

他最想要的其实是靳重山。

但是不行,太早了,太快了。

他不断劝说自己,谈恋爱这种事要循序渐进,不要刚亲了嘴,就像个色魔一样希冀更深的探索。

所以只好飙个车。

但靳重山真与他换了,他又飙不起来,在笔直一条线的路上开出了在成都二环内的水平。

靳重山叹气,“这样开,我们半夜才能回到喀什。”

斯野不是不想开快。

但越是亢奋,身体越是不听使唤。

担心一脚油门踩下去刹不住,反倒越开越慢,不仅没有飙车的快感,还积蓄起更多躁动。

“那我们还是换回来吧?”

默了会儿,靳重山说:“你开。”

斯野继续龟速前进,直到晚霞覆盖了整片高原。

帕米尔的日落很晚,而且因为过于辽阔,视觉上日落的过程被拉得极长。

夏天十点多钟太阳才开始西沉,凌晨时分,最后一抹余晖将将被黑夜吞噬。

中间的两个多小时,是漫长而壮丽的黄昏。

雪山和大地全都被染成金色,在一条看不到边际的路上,靳重山忽然说:“天空也可以是旷野的归宿。你看。”

没有雪山的阻拦,金色的公路淹没在霞光里,像一条通天之路。

斯野却摇头,“但天空不会真正等待旷野。它只会给旷野等待的假象。”

靳重山若有所思。

车驶入霞光中——是刚才那视觉上,天空迎接旷野的地方。

天空仍旧高高在上,旷野已经奔向地平线上的雪山。

第一批星星出现在东方,斯野后半程已经加快速度,可还是没能在暮色消失前离开帕米尔高原。

车停在白沙湖边,这个时间,已经不可能有游客。

白天所见的白沙湖与暮色沉沉中全然不同。

它不再是冷淡的灰蓝色,而是混淆着热情的金红,与神秘的深紫。

斯野转过身,想要看看此时靳重山的眼睛,却在下一刻被拉入怀抱。

靳重山退后两步,靠在后门上,手环着斯野的腰。

斯野被他搂得措手不及,却灵光一现地明白他想做什么。

后门被拉开,两人坠了进去。

皮质的座椅发出与衣料摩擦的声响。

凌晨的晚霞如海浪般从车窗灌入,起潮,没顶。

白天不见风浪的湖水在潮汐的牵引下摘下稳重的面纱。

在绝大多数游客离开之后,荡起一层接一层汹涌的浪。

斯野在浪里颠簸,看着高悬的湖水终于倾泻而下。

上次他经过这里时,暗暗对自己道,虽然没有拍照,但他带走了湖水。

那时他还不曾想到,再次经过这里时,自己已经拥有了湖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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