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偏殿。
太后畏热, 云母榻上早早便换上水纹凉簟,梁上也吊起用水竹织成的凉扇。四面三尺见方的扇子由结实的红丝绳相连结,绳头垂下来, 由两名内侍轮换着拉动。
偌大扇叶前后摇摆,清风徐来,满室生凉。
“吴沛属范党, 不可用。梁边悼与右相互通有无,亦不可用。而你陷在科举案中一身污泥洗不清, 避嫌还来不及, 如何保举自己人?其余人不是资历不够,就是术业不在此, 更兼这么一个烫手山芋无人敢接, 放眼满朝文武, 哀家竟连一个礼部尚书也选不出!简直荒唐!”
天热,加上诸事不顺, 肝火燥旺, 太后撂了手中折子, 转而发作起拉扇的内侍:“要么缓一些,要么就急一些, 像你这般时快时慢的, 扇得人心烦意乱,不知当的什么差!”
那内侍一听,登时汗就出来了, 忙伏地跪下, 抖如筛糠,竟连讨饶也不敢。
福安叹口气,使个眼色支使两个小子过去将其拖出去, 另安排了旁的人替他。
坐在堂上的谢枢相全程目不斜视,也不理会太后故意发给他看的怒火,盯视着窗外两树火红榴花,良久才计议道:“娘娘可还记得前礼部侍郎汪偲?”
“有些印象。”太后沉吟着,细细思索,“但那已是五年前的事了。后来他自请降职调去了工部掌水利,后又因丁母忧去职三年,哀家记得他去年岁末才得起复。兄长的意思是?”
“当年他好好的礼部侍郎不做,不惜降职也要调往工部,原是因为他与同为礼部侍郎的吴沛不管是在公事还是私交上都颇有龃龉,两人闹得最僵时甚至大打出手,他不堪忍受,才负气而走。”谢衡道,“此人算得上能吏,只是骨子里清高,自诩君子,最忌朋党。此时人人都盯着这个位子,都想将自己的人安插进来,用他,一来可掣肘吴沛,二来也不怕他逢迎谁,倒也相宜。”
“难为你还能想到这么一号人。”太后面上的阴云终于散去了些,低头用了些莲子汤。
伴着金匙磕碰瓷碗发出的玎珰声响,日光透过窗棱,将风动榴花的绰约树影投射在太后倦怠的侧颜。
“这两株石榴树原是先帝命人栽在秾华殿前的。”太后注意到枢相赏花的目光,漫漫搅拌着碗中羹汤,“后来先帝驾崩,哀家迁至慈宁宫,也将它们一并移了来。石榴寓意多子多福,哀家却一生无所出,枉费了先帝的一片苦心。”
她絮絮说着旧事。
谢衡并不答话,若非必要,他其实很少说话。
“这么多年,兄长难道不觉得奇怪吗?”本是闲聊,太后倏然话锋一转,抬眸。
那双早已失去年轻时烂漫光华的眼睛陡然迸出经年的哀怨。
“我谢氏二女,大小谢后前后治理后宫二十余载,不说专宠,也算圣眷隆重,加起来竟连一个孩子也生不出?天下人都觉得奇怪,我也奇怪,也常为之自艾伤神,甚至疑心这是上天降诸谢氏的诅咒,不惜求神问卜,斋戒祈祷,却总无效验。”
她凄婉一笑。
“直到那日福安在那两株石榴树下挖出一罐东西来,我才总算明白为什么。”
谢衡阖上眼睛,他已不耐再应付深宫怨妇永无止境的嗟唶。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他甚至不愿多加施舍一丝怜悯与温情,“臣观娘娘近日似乎清减了些,实不宜多思多想,万事当以保重慈躬为先。”
太后侧首,盯着她的兄长,像是从不认识此人般注目许久。
某个瞬间,一股浓浓的倦意自身体深处蓦然涌出。
她怆然了悟,缓缓撤了指上玛瑙护甲,揉按额角。
只是刹那间,收了所有情绪。
“道乏吧。”她挥了挥手。
第二日,任命敕授经中书省签核下发吏部。
消息传出,工部郎中调任礼部,破格累迁至尚书,可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一时间,往来道贺的大小官员直要把府衙门槛踏破。
那汪偲本就不擅辞令交游,借口去城外巡视沟渠工程之名躲了出去,打马晃过市集时,被一名叫卖促织笼儿的童仆拦下。
汪偲高坐马上,低头看那小童瘦弱可怜,便掏钱买下一只促织笼。把玩时翻过笼底,却在其上发现一张粘附的字条。
展开见到熟悉的字迹,一哂,遂将纸条塞入袖底,兜转马头,往城东醴泉寺奔去。
入寺上香添油,由老尼姑引进一间禅房。
用了点斋饭,送信之人姗姗来迟。
“分明是你约的我,反过来倒叫我好等。”汪偲没好气地翻起白眼,将碗中最后一粒糙米捡进嘴里。
“你道近日礼部很清闲么?”来人一身酱色长袍,丹凤眼里总是波光漾漾,姿仪俊美,无愧于当年“姣姣状元郎”的美称。
“忙。”汪偲倒了碗冷茶,推过去,冷笑,“润玠兄忙着给太后过寿呐。”
“你来了,我就不忙了。”现礼部侍郎吴沛笑盈盈饮下那碗茶。
“事情果不出范大人所料。”汪偲摸着下巴道,“几方博弈的结果,便是将我一个三不靠小官儿架上了火堆。”
吴沛面上的笑意也散了:“当初你就该听我的留在礼部,换我调去工部。”
“你与我又有什么差别?不过是换个人来蹈火罢了。”汪偲瞥他一眼,嘲道,“我如今孤身一人了无牵挂,你呢?”
吴沛沉默下来。
“嫂夫人近来还好么?”汪偲的声线在一斗暗室内变紧,变涩。
“自生产之后便一日不如一日。”吴沛眼里的波光泛出挣扎与痛苦,“阿节……”
“再莫唤我小字。”汪偲似厌烦一般蹙眉,猝然起身,“明日我去吏部领了告身,即刻便去礼部上任,旁人都道我二人是死对头,到时你千万演好戏,别漏了马脚。范大人那里有什么话要你传达的,只管见机行事。我虽然瞧不起你们党派人士,但范大人于我有大恩,我不得不报。莫做出一副为难样子,横竖我在这位子上也呆不久,过后便是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纵使这段时日尴尬难堪,你也忍忍吧!”
他一口气说完,语速快得就像竹筒倒豆子。
吴沛静静听着,只不说话。
“还是和从前一样,三拳打不出一个屁来。”汪偲暗自咬牙,从怀中掏出一块镶玉金锁拍在案上,“你喜得贵子,我不好前往祝贺,今日且补上贺礼,莫嫌寒酸。”
说完,开了门,决绝离去。
吴沛瞪着那块金锁,握拳僵坐着,直如泥塑木偶。
“原来你俩还有这层情谊在。”素白围屏后忽然发出一声叹息,须臾,转出一抹玄色身影。
“你也来嘲笑我。”吴沛并不回头,转动着那只粗瓷茶碗,又倒一杯,直嗓子饮了,“年少时犯下的混账事罢了。”
“他都年过三十了,至今还未娶妻生子。”谢折衣一身男装,未易容,也未戴面具,他抱臂立在暗处,似乎已经不习惯以最纯粹的真面目示人,“这么看来,你确实是个混账。”
“你小小年纪,又懂得什么?”吴沛将金锁揣入怀中,气不打一处来,砰地一声以拳擂案,“范相已将谋划细细说与我听了,此事成与不成,旁人不谈,阿节必受牵连!我恨不能,恨不能以身代之!”
“你放心。”谢折衣望着他被碎瓷割裂,鲜血长流的手,意味深长道,“此事自有人一力承担,定能保汪偲安然无虞。”
吴沛立时回首:“你说的这个人,是谁?”
黑云压城,疾风怒吼,转眼间黄豆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砸下来。
“父亲在何处?”
范臻一路策马狂奔回相府,马蹄子尚未立稳,他便扭身跃下,将缰绳甩给守门的小厮,急匆匆快步往里走。
“水榭子里头听戏呢。”管事忙小跑着跟上,帮他撑起伞,“公子慢点儿,当下脚下湿滑。”
绕过影壁,范臻疑惑:“听戏?什么戏?”
回说:“生死状。”
范臻足下一顿,又问:“今儿府上来了些什么人?”
“哟,这两日府上确实热闹些个。”管事的掰着手指头数,“光今日到访的便有观文殿雷大学士、吏部岑侍郎、中书舍人梁通事,还有几位御史台的大人……”
范臻皱起眉头:“他们都来做什么?”
“有的是来听戏的,有的是来相询太后千秋该送什么礼的,有的是为了公事,具体的小的也不清楚。”
范臻点点头,远远听闻笙簧齐鸣弦管应和,疾步绕过曲折石桥,微腥的湖风伴着斜雨,吹打得他莫名心里打鼓。
待走得近了,只见四下里挑着白晃晃的灯,戏台子上一名老生左手捋髯,右手持剑,正悲声泣唱:“揾什么英雄泪,逐什么万世功!到临了,空怀刃未除奸邪,两鬓白,世难容万般皆休……”
雨声中,大锣一击,西皮滚板,鼓噪如雷。老生做尽悲欢情状,忽地拔剑横颈,自刎扑地。
刹那间,锣鼓尽休,万籁俱寂,只余潇潇雨声连绵。
范臻傻愣愣站着,额上已沁出一层细密的汗。
“怎的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又去哪里鬼混了?”范廷守抬眼瞧见他,放下手中写着戏文唱词的角本。
“在姐姐府上玩了几把叶子牌。”范臻坐下,捡了颗茶床上的梅子丢进嘴里,不动声色地道,“老话说得好,能养千军,不养一戏。父亲正经了一辈子,到老怎么撒开了欢?您老可知道在府上养这么一个戏班子,吃喝用度,一年得开销多少银子?”
“哼,就准你在外面花天酒地,我在家里听个戏也不行?老子管不了你,你也甭管你老子!横竖老子花的都是我自个儿的俸禄!”范廷守赌气似地反诘。
范臻哑然失笑:“儿子也不是管着您。”
眼珠一转,讨好道:“只是平日里您也不是个爱热闹的人。事出反常必有妖,儿子这不也是出于关心才有此一问么?”
“我不光要听戏,我还要写戏呢。”范廷守又抽出那戏本子,眯眼细瞧,嫌弃道,“瞧瞧这些词儿,没一个是我爱听的!”
“写这些戏文的是什么人?您又是什么人?”范臻顺着他的毛捋,闭着眼睛夸,“谁不知道?我爹年轻时可是名扬天下的大才子!”
范廷守微笑颔首,表示很受用,尽管他混迹官场数十载,从来也没因“才”显名过。
“那……”见父亲神色和缓了,范臻试探道,“老爹心血来潮要亲自编一折子新戏,是老了老了没事儿寻个消遣呢?还是有什么旁的想法儿?”
“太后的寿辰不是要到了么?”范廷守斜着眼睛看他,嘴角牵起,鼻翼现出深深的腾蛇纹路,“往年你爹我也没送过什么上得了台面的礼,一是下不了血本儿,二是懒得花心思,再说了,她老人家什么稀罕物件儿没见过?也不差咱们这一份。但这回不一样。”
范臻的心提了起来:“怎么不一样?”
“这回我要送她一份大礼。”啪地一声,范廷守阖上戏折子,“一场别开生面的大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