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金的光束投落在皇宫一角, 恢弘殿宇花园游湖皆染上柔和的边缘。
宰辅陈子墨几个月前就开始惴惴不安,严格约束族中子弟和门生,家人不以为然甚至是夫人都劝他:“您是两代宰辅, 数度入内阁, 又尽心辅佐新帝, 朝中怎么会对您不利呢。“
“知足不辱, 知止不殆。”陈子墨长叹,他明白这个道理,不过想带着庞大的家族转舵谈何容易, 陈家向来嫡系做官,旁系经商有他这个宰辅做靠山, 莫说是地方官员稍抬手让陈氏做一些不合规的生意, 就是改变法度也是一念之间。
通过这个方法, 陈氏积累了万世财富, 其中一部分又归了族中,换成祭田、族田, 资助族中子弟读书考取功名, 壮大陈氏循环往复。
陈子墨的安排是稳妥的, 容皇后却总令他感到一丝不安。
“景安帝宽厚, 容皇后当年在定远侯府时就是温润性格,当年那于氏欺到他头上容皇后都没说什么…”夫人略有遗憾, 陈家的女儿差一点嫁给景安帝, 只是当年夺嫡之争太残酷, 老爷也没有把握太子登上皇位, 推脱不允,这才便宜了定远侯府。
若是他们的女儿嫁给景安帝,那现在临朝摄政的不就是…
“时移势易, 容皇后此人我直到今日也不敢说看透了他。”陈子墨仍是摇头,定远侯府挪入望京也有数年,当年婚事不顺闹得沸沸扬扬,容皇后却从未吐露过只字片语,他即便是肃王妃在望京顶级的权贵圈存在感也很稀薄,忽然携圣旨而归成了皇后,风雨飘摇间竟然让他坐稳了后位。
建安帝昏聩只贪图享乐,先帝有治国之才,珍惜名声想千古留名成为千古一帝,容皇后呢,他好像无欲无求。
先帝让容皇后摄政,朝中反对颇多,陈子墨是第一个支持的,因此他得到了青睐,拜相揽权,容皇后屡次加封,在皇室宴会上赏赐珍宝,称他是钦朝栋梁,连他不成器的儿子都得了一个集贤院学士的虚职。
“彰儿呢?”陈子墨在紫檀高背椅上坐下,烦躁的抚着青白釉茶瓯壁。
“在国子监读书。”夫人应道。
陈子墨一点头,片刻反应过来吹胡子道,“他最好是在国子监读书,再跑出去跟一些上不得台面的朋友流连勾栏,我抓到一定把他关祠堂,再也不放出来了。”
“哪里会再犯呀。”夫人连忙解释,“上次老爷教训过后,彰儿上进多了如今也知道安心读书了,等着以后分个差事绝不给老爷丢人。”
陈子墨半信半疑的颔首,他们这样的家族自然是不用子弟寒窗苦读的,能读出来考科举最好,说出去名声也好听,但是若像他的小儿子一样只知道包戏子,等知道些规矩指着家族里的声望,混个官也不是什么难事。
“赵家也太拿乔了…”陈子墨略一分神的功夫,耳边夫人正絮道,“按旧例也该文定了,媒人上门几次他们都推脱了,知道他们家姑娘贵重,但咱们彰儿也是才华出众。”
“老爷也该提醒赵大人两家的婚事。”夫人不满道。
陈子墨还在思索朝廷动向,敷衍的点了点头。
*
朝廷上的风吹草动向来比湍急的水流速度还快,昨日还是朝廷新贵,皇帝重臣,现在就有人听闻了一些消息,上朝前暗自交换眼神,连呼吸都比平时轻三分,怕被牵连。
邵鄞开口时,即使早有准备朝臣还是不由得惶恐。
“陛下,宰辅之子在望京招摇过市,所过之处一片狼藉,前些日子因品行不端被扣押的有宰辅之子好友,称宰辅之子陈彰曾对其言,宰辅能给他官职。“
“主簿、侍中明码标价。”
”陈氏一族在豫州积累财富无数,贪污受贿结党营私,族亲招摇婪索。”
“陈子墨欺罔、僭越、狂悖、贪黩、欺隐、瞻徇、失察。”邵鄞道,“请陛下圣裁。”
陈子墨大惊失色,跪地叫屈。
然而邵鄞有备而来,从宽袖里取出一卷画轴当众展开,朗声道:“诸君请看,这是豫州地图,经勘查陈氏强占民田山地一千四百亩,新县民田湖塘一千五百亩,山田六十亩,松县并乡村九千六百亩,下属各县竹田山林五百片…豫州土地大半归了陈氏。”
凡是陈氏土地在画布上被涂出,放眼望去,陈氏的土地遍布豫州。
“臣不知,臣在朝为官数十年,回乡次数寥寥无几,豫州情形只有族人知道。”陈子墨冤道,“况且,邵大人称豫州土地尽归陈氏这怎么可能?即便百姓一时卖农田给陈氏,租田耕种,等手头银钱宽裕了还是会从陈氏手中将土地买回去的。”
“陈氏训族人,厚德载物…”
“陈氏书院、宗祠,房屋共二十所,新县楼铺十二所,松县楼铺十九所,共屋一千六百余间。”
若说数代积累攒下的财富倒也说得过去,但这明显跟陈子墨一直宣称的不与民争利相悖,陈子墨一时略有些尴尬,却还是很快找回理智,“陈氏枝繁叶茂,族人也有经商,后将所得献给宗祠,才稍显得多了一些,臣会严加约束族人,将土地、房屋分给豫州穷苦百姓。”
“那就不必了。”邵鄞冷笑,“宰辅大人就是豫州最大的隐患,根源不除,刹一时之风又有何用?”
“陛下,部下不辞辛苦收集到了宰辅大人瞻徇、失察的证据交给臣,臣不敢隐瞒,已呈了上去。”
“陛下,若此事属实,应当严惩。”吕居正自人群中而出,正色道。
他虽然在朝中不受重用,却也是在望京做了几十年的官,对望京的人事变动很清楚,陈子墨一直身居高位,若是真有瞻徇、失察的问题,造成的后果一定非常严重。
迅速又有几人出来附议,有邵氏一派已经提前达成协议出列给邵鄞壮大声势的,也有像吕居正的纯臣想要查明宰辅是否贪污结党营私。
群臣奏请稍停,宫殿里寂静一片,陈子墨骇得冷汗楯顺着背脊淌下打湿官服。
“三法司同查,未查清前暂将陈子墨收监。”陛下道。
陈子墨身躯微一摇晃,向前扑倒,大理寺、刑部、御史台同查,这是三司会审的意思了,陈氏或许在豫州能应付,想要欺瞒三司难度实在太大。
而且陛下不理朝政是共识了,他竟在朝廷上令三司会审,定然是容皇后提前叮嘱过的,他已经走入邵氏的圈套里,再想脱身恐怕难了。
以他马首是瞻的几个家族也想到这一层,顿时如遭雷殛,邵氏一派又人站出来参奏几大家族,景安帝听罢后,依旧将他们也投入监牢和里面的诸位公子相伴。
容皇后只是严令大理寺查案,并没有要做实陈子墨罪名的示意,但是望京的官员都是官场上的老人了,倘若当真不能查下去皇室早就暗示他们不能再查下去,须知很多时候贪污也是为了献给陛下,如建元帝时期,滇南的一个知州就曾搜揽珍宝数百件,折合银两数十万,因为是献给陛下的,此事不了了之。
既然下令严查,大理寺秉公办理,刑部主审,各级官员散下去审理陈氏族人到豫州查陈氏在豫州的所作所为,不过一个月,刑部拷问出来的供述和从豫州回来的官员带来的证据结合,再发到御史台整理的文书就超过了几十件。
陈子墨自知难以脱罪,在狱中请求面见陛下。
“有重要的事禀告,关乎朝廷安危。”容从锦重复,玩味道。
“他是这么说的。”进忠躬身,“而且是趁监牢里只有当值的一个狱卒在的时候才告知的。”
“把他带过来,不要惊动。”容从锦叮嘱。
“是。”进忠行礼退下。
他是办事老练的,等到晚上才拿了手谕让手下的一个小太监去刑部提人,刑部晚上戒备森严,进忠提前跟刑部知会过,并不走正门,小太监从侧面的一个角门进去,过了两道关卡顺利提到人在侍卫护送下回宫。
夜色掩映下,悄然无声。
“拜见皇后。”陈子墨短短一个月整个人瘦得脱相,泛着酸臭和潮湿气味的粗布囚衣上沾满污渍,哪里还能看得出位高权重儒雅温和的宰辅模样。
容从锦看着奏折,瞥他一眼又垂眸落在奏折上,书桌上一摞是已经批过的奏折,右手边较低的一组是还没有看过的。
陈子墨恍惚,容皇后对陈氏动手前,他心底虽然怀疑却也不敢相信,很大一步原因就是宰辅权柄仍在,这些奏折以前都是由中书先过一遍再呈给内阁,他作为官员统领会和内阁一起看到奏折,给出意见后交给皇室。
这种制度下如果有官员弹劾他,他就可以扣下奏折,皇室很多时候只是在这些意见中选出一条可用的重新发下奏折。
至于后面审核,就是走个模样罢了。
宰辅的权力很大程度上能左右皇帝的决定。
没有一个皇帝会在宰辅权柄仍在,毫不分化打压他的权力就对他动手。
是他想差了,在容皇后收揽军事集团的实力作为他的靠山的时候,他就应该明白宰辅这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也不过是容皇后手中的一枚棋子,生杀予夺,一念之间。
宰辅的风光一去不复返。
“皇后,臣有事启奏。”陈子墨跪伏在地,抿了抿干裂的唇低声道。
金游龙灯柱上燃着红烛,窗外的月光落在容皇后的肌肤上,泛着珍珠般莹润细腻的冷光,暖色的烛光则让他昳丽的眉目多了些温柔。
“讲。”容皇后放下手中奏折,视线轻飘飘的落在他身上。
陈子墨自认不好美色,府上也只有几个妾室,这在他这个权利地位的官员里确实是少有的,不过当容皇后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不自觉的挺直腰背甚至神思都有一瞬间的停滞。
“臣…”陈子墨重新整理了思绪,低声道,“臣自知难逃其罪,陈氏的罪责愿意一力承担,恳请皇后看在老臣一心一意为先帝为陛下鞠躬尽瘁的份上,就放老臣的家人一条生路吧。”
“为你的儿子求情?”容从锦似笑非笑问道,陈彰是从勾栏里被找出来的,押出勾栏的时候衣衫不整,脖颈上还带着胭脂。
陈子墨脸上一黑,低声道:“不,是臣的长子。”
“他是自己考中的进士,实在不应该让老臣牵连。”
容皇后无言,少顷又拿起奏折,“大人若是只想对本宫说这些,那你可以回去了。”
他处理奏折时向来专注,饶是如此每天也要在书房坐五六个时辰,再拖下去今晚又要晚一些才能回景仁宫了,还有人在等他。
“不。”陈子墨已经知道容皇后有多冷情,他是过河拆桥毫不留恋的性格,任是再大的功臣处置时也毫不犹豫,他对于朝臣的态度没有是否看重,只有得不得用,何况他是先帝留下的老臣,对容皇后也没有多么一心一意的顺服。
“有一件事皇后还不知道,臣想用这个消息换臣的孩子一个出路。”陈子墨连忙道。
”永州知州告老,本宫一时不知道有谁适合。”容皇后沉吟半晌,就在陈子墨心灰意冷,忍不住抬起视线向上轻睨着容皇后每一个蹙眉、思索的神情的时候,容皇后轻声道。
陈子墨大喜过望:“多谢皇后。”
陈子墨叩首,吐露道:”先帝临终前,曾寻了臣和几位大臣嘱托辅佐新帝的事,虽然并未言明新帝是谁。”
”后来,先帝留下了邵大人。“陈子墨回忆起那一天,众位大臣都在慌乱之中,他凝下神避开侍卫,在一扇关闭的窗下,透过薄纱隐约听到里面的交谈声。
容皇后神色凝起,陈子墨低声道,”臣隐约听得不是很清楚,只知道永泰帝似乎把什么东西交给了邵大人,嘱托他有朝一日若有变故,就拿出信物,扶持正统。”
侍卫巡逻经过,他连忙闪身避开。
陈子墨也思索过永泰帝到底把什么东西交给邵大人,怀疑这样东西有制约他们辅政大臣的能力,还没等他试探邵大人把信物拿到手,他自己就先锒铛入狱了,只能用这个消息给孩子换一个前程了。
“我知道了。”容皇后淡漠道。
“皇后,臣知道的都告诉您了。”陈子墨心底一慌,以为是皇后仍不满意。
“大人拳拳父爱,令人动容。”容皇后道,”大人放心吧。”
陈子墨叩首,进忠进来将他带了出去。
容从锦就像是这段从未发生过,也丝毫不放在心上继续批阅奏折,
下狱、流放,所有财产和官员亲眷全部籍没。
朝堂中顿时空出一大批位置。
休沐,容从锦斜倚在嵌螺钿描金床上瞧着顾昭带着莹儿在寝殿捉迷藏,唇角不由得翘起一个弧度。
景仁宫按照他的喜好布置,清雅别致,没有奢华繁复的摆设,寝殿虽大却没有什么可以躲藏的地方,莹儿在幔帐屏风后面藏着顾昭就得找一会,轮到顾昭躲藏,以他的身形不好找容身之所。
“一…”顾莹清脆的数着数,顾昭在房间里像是雀鸟似的转了几圈,容从锦只觉得有趣,噙着笑瞧他。
顾昭在碧纱橱旁边躲了一会,又觉得不妥,重新起来寻找合适的躲藏地点,他转了两圈把目光落在了容从锦身上。
“陛下。”容从锦笑容一顿,不等他抗拒顾昭已经脱了长靴上床,斜靠在他身后,一手从他腰后环抱,下巴搭在他的肩颈上轻蹭了一下低声道:“从锦,你不要动。”
“我挡不住您的。”容从锦无奈,顾昭的身形比他高大。
“你侧靠着点。”顾昭指挥他,不由分说把他像一面盾牌似的挡在自己身前,呼吸轻微的打在容从锦脖颈上,容从锦能嗅到他身上细微的像是阳光下的松柏的气息。
顾莹说话已经非常流畅了,而且思维能力强,兴冲冲的走进寝殿,视线一转就睨见了容从锦背后的父皇,眼前一亮,他竖起手指在自己的唇上一点对君后做了个手势,然后蹑手蹑脚的走过来,哗啦一声,像是跳上荷叶的青蛙似的,张着手臂砸在顾昭身上。
“父皇,我抓住你了。”顾莹高兴的在他身上打滚,顾昭被他捉弄的发痒,一边笑着一边和他在床上滚了两圈,容从锦不可避免的被触碰到。
顾莹敏感,他多是顾昭在陪着,反倒是见容从锦的时间少一些,察觉到自己撞在君后身上,就赶忙挣脱父亲,小心翼翼道:“孩儿知错了。”
“玩吧。”容从锦揉了顾莹的头发,温柔道。
“君后。”顾莹逐渐睁大双眼,同样张开手臂扑进容从锦怀里。
兴高采烈的如一颗珍珠在两人间打滚,顾昭瞧他滚得起劲,忍不住和他一起滚,两人弄得发丝散乱,容从锦却不厌烦,目光在两人如出一辙的纯粹笑容上来回打量,少顷自己也不觉轻笑。
“朝臣官位空出来许多。”午膳时,顾莹粘着父皇,顾昭让他坐在自己腿上拿着雕刻得可爱的玉碗用膳,容从锦对顾昭道,“陛下有人选么?”
“从锦想用谁就用谁吧。”顾昭的回复不出容从锦所料,不过他想了想又道,“有一个白胡子的大臣,能给他一个官职么?”
“白胡子的大臣?”容从锦无奈,朝堂上符合他这个描述的大臣不少。
“嗯,以前教过我的。”顾昭笑了一下,他对治国的书不感兴趣,更愿意在御花园里玩闹,师傅知道他的痴症,一般都不理会他,只有这个太傅会来御花园找他。
他每次躲着,白胡子的太傅都能从假山洞里、石舫上找到他,严肃的告诉他,“您可以不学治国之术,不过读书使人明理。”
他被压着读了一段时间的书,没记住多少,但他也认为自己是读过书的了,后来娶了从锦看到他的书房才觉得配得上从锦。
“做过您的师傅。”容从锦颔首。
顾莹吃完午膳出去玩了,顾昭才开始用膳,停下象牙箸问道,“不选朝臣举荐的?”
“不选。”
”那要开恩科?”顾昭询问。
容从锦摇头,这段时间朝臣就在讨论这些,顾昭都听得多了。
“您觉得这朝堂里少了十二万官员,又抄了几百个官员,影响朝廷运转了吗?”容从锦有点嘲讽的问道。
就是再少一半官员,这朝廷也能运转如常,官员把官务交给幕僚,地方官员有主簿,很多官员主要就是横征暴敛,贪污受贿然后把这些银两给上级官员。
能否升职,首先看的是家族若是望京的几大家族,就是像陈子墨的幼子一样无能且好色,也能混得风生水起,其次是能否抓住机遇,所有地方官员都在拍上级官员马屁,但礼物是否珍贵、能在上千分礼物中脱颖而出,这就是他们的机会了,至于地方官员的政事处理得如何,是否对百姓有益,这是毫不重要的。
顾昭一怔,从来没有人问他关于政事的看法,他沉吟良久,诚实摇头,“好像没有区别。”
“不过…兄长没有抄这些大臣。”顾昭小心道。
他上朝时曾听到有大臣谏言,认为皇后对贪污大臣的处罚过重。
“先帝徐徐图之,也是一个办法。”甚至是更稳妥的办法,容从锦道,“不过我没有这个时间。”
钦朝积弊已久,不下一记重药是不会有效的。
何况先帝作为正统皇子继承皇位,他的名声乃至后世名声都是很重要的,在这方面,他临朝摄政,以后一个后宫干政的名声是少不了的,既然声名狼藉,他要顾及什么。
“陛下会站在我这边么?”容从锦询问,“无论我做什么。”
“当然。”这个问题对顾昭而言就简单多了,他爽快的颔首,“无论从锦做什么,都帮着你。”
“朕担心…朝臣对你不满。”顾昭吐露担忧。
皇嫂是他认为见过性情最温和的女子了,当皇后以后朝臣对她尚且有所不满,她这个皇后的位置都坐不安稳,虽然他护短的认为自己的从锦是最好的,却也不得不承认,可能比起皇嫂做皇后,朝臣对他的皇后意见更大。
“有陛下在我什么也不怕。”容从锦轻声道。
容从锦其实很认可永泰帝的治国策略,一切安稳为主,作为一个大部分税收依仗农业的国家,如果改革速度过快,一些改革方案出现了问题,对钦朝的打击会非常大。
他深知朝政是没有对错的,只是位置不同,所以利用经济控制军事,用军事打压世族,再到由顺手的朝臣解决尾大不掉的老臣,制衡之术他是运用自如。
解决这批老臣,最大的原因是因为他们不合时宜,谋逆是按上的罪名,钦朝尚且没有朝臣有这个胆量,至于贪腐,朝中哪个大臣没有?他们想对朝政指手画脚,为自己的家族谋取更多的利益才是他不能容忍的,容从锦只想要一把顺从的刀。
*
御田的管事从没进过宫,他奉旨入宫时不由得惴惴不安。
皇宫雕梁画栋,白玉栏杆,管事不敢多看,垂着首跟着太监穿过御花园,两侧娇艳鲜花掩映在树影里,香气馥郁。
面见皇后,倒是和传闻中的不符,很是温和。
“御田共有一百亩,山林有几十亩,还有一片竹林?”
“回皇后,竹林在后山打理得少,御田养了些鸡鸭在竹林里放养,因为这竹林守着一片水塘,鸡鸭都长得不错,每年送来宫里。”
“土地产量如何?”
“这片地很是肥沃,种的东西产量高。”管事道,“若是在边上种点黄豆,也能跟着收。”
说到种地管事侃侃而谈,看来在御田的时候,他也是会到庄稼地里监视情况的,
容从锦很满意,本朝开国的时候为了显示不忘本,也为了督促子孙上进,御田虽然设在望京近郊,却要求储君和皇子每年都用几天去御田种地。
后来钦朝的太子和皇子都不愿意种地,君王更不想去,这御田才逐渐荒废了,从皇室耕种的土地变成了礼仪祭祀更多的地方。
“这是一些舶来的作物。”容从锦招手,身边的侍女捧着托盘上前,“你回去种一下试试,如何种、施肥浇水都在旁边的册子里写着呢。”
“这从未种过,怕糟蹋了种子。”管事打开装着金灿种子的袋子看了一下,犹豫道。
“无妨,种坏了也可以。”
容皇后宽和,管事却不敢慢怠,回去之后亲自挑选了合适的土地盯着佃户耕种,他又打听过,知道这样的耕种田不止是望京的御田,从接近漠北的羁麋洲到南方的闽州都有种着新作物的农田。
容从锦涉猎本就广泛,这次船队回来带了一批书籍,从天文星象、冶炼锻造、炼糖等不一而足。
这些书在海外市集上售价寻常,不如香料、丝绸等物价格昂贵,船队心细不仅搜罗了一批书回来,还重金聘请了懂得译各种文字的先生们,将这些书翻译成钦朝文字。
还有几个懂得技术的都被聘请回了南方。
“这倒是有趣。”闲暇时容从锦抽出一本新的继续看,不禁一笑。
扶桐臂弯上挎了一个竹编的小篮子,里面放着刚从御花园剪下的玉兰茶花,侍女给她打帘,她进来便笑道:“还是春日好一些,这鲜花清香比上好的香饼强上百倍。”
君后节俭,宫里又只有三个正经主子,已经很少为了供皇室御用从南方不计金额的运珍稀香料了,况且那些香的滋味哪里比得上鲜花。
“你的蔷薇露。”容皇后朝扶桐晃了晃自己手里的书,促狭笑道。
扶桐立即瞪大眼睛,惊喜道:“君后,船队又带了新的蔷薇露回来了?”
“不是。“容从锦笑吟吟道,“你以后可以自己做了。”
本朝多喜欢熏香,不仅是随身携带香囊,就是巾帕外衣都要现在熏笼上沁了香才能穿出去,但这些香散得快,尚有不足之处,舶来的蔷薇露馥郁且香经久不散,符合贵族的需求,只是售价昂贵,一瓶就要百金。
宫中是不缺的,他不喜欢熏香,这些香都让扶桐拿着用了,不过听闻望京和钦朝各地数得上的名门望族,都极为追捧这蔷薇露,有家中落魄些用不起蔷薇露的就会想别的办法。
商户仿制的茉莉露、玉兰露等就派上了用场,这些香虽然不能像蔷薇露似的一滴就能衣袂携香一整日,却也能有一两个时辰的香气,颇为风雅。
那些商户不过时摘来新鲜的茉莉,最好带着晨露的放入蒸笼,用湿布将蒸笼层层包裹,然后反复蒸滤九次以图香气,他本来以为海外的蔷薇露也是类似的做法,看了这书才知道原来是用类似于琉璃管的东西加热,然后自然冷却或用水在琉璃外降温,这样琉璃内的蔷薇露就逐渐渗出,不加水自然香气浓郁,而且蔷薇中似有一种油脂,能让花香持久。
扶桐过来仔细看了图,推敲道:“这瞧着也不难,好像跟蔷薇露的瓶子是一样的,库房里好像有一套船队带回来的用具,比蔷薇露的瓶子更晶莹剔透,似乎就是这个…”
“是呀。”容从锦笑容未变,钦朝向来都只能用天然琉璃,所以即便是皇宫也没有奢侈到琉璃为窗的地步,而是只做一些精致的屏风,但这次船队带回来的书里有关于冶炼的部分。
往小了说,是一瓶价值百金的蔷薇露,不过装着蔷薇露的瓶子却是价值万金。
琉璃可以冶炼,那么铜铁冶炼的方法也能改进。
“这就去御花园摘些花来试一试,君后喜欢什么花的?”扶桐意动道。
“选些时令的花吧。”容从锦随口道。
“是。”扶桐行礼,兴冲冲的去了。
*
“方才,我在御花园中见了一个姑娘,宫中侍女打扮,腕上绞着两只翡翠镯,发丝散乱不成体统。”邵鄞道,“娘娘也应该管一管。”
殿中正有两个五六岁的男童嬉戏,你追我赶,手里都握着精心打磨的花梨玩具。
”大约是景仁宫的宫女。“慈和太后一双眼眸都专注的望着两个孩子,闻言分心应道。
”娘娘怎么不管?”邵鄞想到那侍女从柳树背后转过来,直撞在他身上的模样还是生气,竟然还说什么没看到他,难道是他撞的对方不成?宫中法度视若无物。
“哀家以什么身份管?”慈和太后反问,终于看向邵鄞,“皇后管理六宫,前些日子来回哀家说宫里侍从过多,用不上这么多人也怕耽误了他们,不如放出去。”
“他说的有理。”慈和太后见邵鄞面上仍有不赞同的神情,顿了顿又道,“况且本宫膝下没有一儿半女,全仰赖陛下宽和,才能在宫中顺遂度日。”
“邵氏起复,乃是龙兴眷顾,兄长万不可托大,当为陛下勤勉做事,不负皇恩。”慈和太后劝道。
邵鄞不快,他如今是朝中新贵,又是太后兄长,邵氏在朝中的数代积累让他根深叶茂,身边奉承者众多,这小小侍女冒犯到他自然令他不满。
慈和太后劝不住他,无奈一笑,她大概知道兄长提到的是哪个侍女,自从六弟就番,这些带去封地的侍女就逐渐没了约束,多是乡野之风,回到望京后因为皇宫裁撤用度,主子不多的原因,这皇宫中颇有些家中的感觉,侍女也随意了些。
“是。”邵鄞应道,微一思索又问,“景仁宫的侍女,平时在宫里都是如此么?”
“只是一时失礼。”慈和太后以为他还不满意,无奈摇头道。
“说起来,陛下和皇后的感情倒是很好。”邵鄞若有所思,一个景仁宫的侍女在宫中都能像是在后宅中行走。
“是呀。”慈和太后跟着道,招手叫来一个兄长的孩子,拿桌子上的金碟里的蜜饯逗他。
琮儿没了后,她也失去了丈夫,不知为何就很喜欢这些孩子,仿佛看到他们就像是看到了自己的琮儿一样,陛下常带着皇子过来,但是最近皇子启蒙,她也不好打扰皇子读书,就常宣兄嫂带着孩子入宫见一见。
这次邵鄞在家,就带着孩子入宫了。
“我记得陛下成婚还是建元帝的时候吧。”邵鄞道。
“兄长说的不错,”慈和太后道,“那时先帝本看上了另一家的女儿,不知怎么的陛下自己看中了皇后,两人心意渐通,陛下就向先帝提娶容氏为王妃。”
“后来才知道,容氏曾向陛下提了一个要求,府中只能有他一人,陛下答允了。”
“这么多年,陛下都信守承诺,一心一意的待他。”慈和太后似乎有一点感慨道,没有给当年的瑞王纳侧妃是因为时局不稳,后来就是陛下坚决拒绝了,无论是先帝还是太后都不能让他改变主意。
去封地后,谁也不会管封地偏僻的亲王的婚事,没有人逼迫他就顺理成章的继续只守着王妃了。
“陛下守信。”邵鄞道。
“说起来,守孝之期已过,宫里也应该大选了。”邵鄞沉吟道。
慈和太后拿着孩子玩具的手一顿,随手把玩具交给身边的侍女,示意她们把孩子带下去,转首不由笑道,“宫里已有皇子,况且兄长上朝应该知道陛下有多看重皇后,陛下是不会同意的。”
“一位皇子怎么够。”邵鄞摆手,封地王有一个世子请封就够了,皇室起码要有五六个皇子才稳妥,盛世之君有十几位皇子都是很平常的事情。
“陛下与皇后感情甚笃…”慈和太后加重语气道,“而且陛下有承诺在先。”
“什么承诺,哪里有让君王只有一位皇后的道理?快别拿出来让人笑话了。”邵鄞道,历朝历代若是皇后悍妒如此,早就被朝臣非议,被废黜冷宫了。
容皇后他见过,确实是恍若神妃仙子,有绝色之姿,他们年少相爱,不比那些新婚才见第一面的家族联姻,自然情分比他们强,不过容皇后年岁渐长,任他是容色倾城也抵不过时光流逝,要知道望京最不缺的就是年轻貌美的名门望族之女。
“君王多薄幸。”邵鄞不以为然道,陛下是被管的太严了,不知道年轻柔顺姑娘的好处。
慈和太后皱眉,转开话题,“听闻最近在查矿产?”
“只是查当地的产量罢了。”邵鄞道,“历来盐税铁矿都是棘手的事情,朝中也是徐徐图之。”
慈和太后颔首,她是严守着后宫表率的,不应该问的事情从不多问,不过身处皇宫历经两代君王,她大概也知道这件事有多麻烦,以前永泰帝夙兴夜寐都不能解决,实在是朝廷的弊政。
她禁不住思索若是能再缓一段时间,让农事推行就好了,不过她又很快警醒,这些铁矿铜矿产区的安抚使拥兵自重,交上来的铜矿铁矿数量不足,谁也不知道他们开采了多少出来,又有多少百姓被强征为矿区农户。
邵鄞饱读诗书,对矿区的情况更了解,关税不过占产量的十之一二,实际官员和矿主抽成有一半,甚至将附近的农户栽赃后让他们在矿区做工抵债,父子相承,所得还不够家里开销,而且影响当地的农田耕种,不少农户担心被扣押在矿区,当地的土地又容易被矿区夺走,直接卖了土地背井离乡的也有很多,长此以往,矿区的地方不仅没有繁荣起来反而愈发萧条。
至于金、银、铜铁着几类,前者还好一些,因为有官兵时刻把守,而且一直是钦朝的控制范围,所得尽数上交国库,再由国库统一安排,矿区官员纵有贪墨,数目一旦对不上就是抄家的罪名,他们也不敢过于贪污,而且官员调换时矿区的账目是要平帐的。
矿产里最难以控制的是铜铁矿,官营矿业由士兵和罪犯劳动所得,所有矿产全部上交,这些官兵往往几十年而不换,贪污所得威逼百姓无所不为,官员也是在当地经营数代,每次朝廷下定决心治理,被派去矿区的官员贪腐、莫名其妙的死在了路上,就是能在当地做官也是“流官”。
矿冶税收连年降低,而且这也影响到兵器铸造与国家安危相关。
“由皇后处理吧。”慈和太后想一想就禁不住头痛,对邵鄞道,“兄长,最近刚得了几颗宝石,内侍省打了一套金厢点翠嵌珠宝首饰、一套金厢累丝牡丹珠宝首饰,带回去给嫂嫂和霜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