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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风吹一夜满关山

容皇后 六安一盏 13145 2025-01-05 09:50:01

“早膳备了什么?”顾昭只穿着足袜, 微拢着亵衣,长发散乱蹑手蹑脚的出来,压低声音问道。

“脍鱼片、牛乳羹、笋芽鸡汤面、酥琼叶、澄粉水团…”小乐子笑道, “另有一道鲥鱼。”

“太腥膻了, 不是让你吩咐过, 别再做这些味道重的了。”顾昭皱着眉头抱怨, 从锦根本就吃不下。

“可君后让御膳房每日必须准备这些牛乳鲜鱼。”小乐子已经升至御前内侍大总管,整个内侍省都归他管,按理说这些膳食上的小事不用他负责, 但小乐子知道自己从一个冷灶皇子身边的内侍一路成为内侍之首依仗的完全是顾昭的信任,因此陛下的事情他还是亲力亲为, 闻言忍不住替御膳房叫屈, “陛下放心, 御膳房已经改进过了, 牛乳都是先蒸滤过再加琥珀糖的,一定没有腥味。”

顾昭眉心却依旧紧拢着, 叮嘱小乐子让御膳房加几道清淡的一起送过来, 又问新制的丝缎燕居服准备好了么。

小乐子已经习惯皇帝必过问君后的每件事, 都妥帖的回答了, 顾昭眉心才微微松开,侍女服侍他穿衣, 又等了片刻才叫醒容从锦。

他已有孕四月, 夜深时常惊醒失眠, 又没什么胃口, 整个人憔悴些,顾昭看在眼里焦急不已,每日就像是围着盛放花枝团团飞的蜜蜂, 把全副心力都用在了容从锦身上。

“从锦。”顾昭把澄粉水团放到他面前,看着他吃了两个,又在下面用银丝碳煨着的鸡汤里涮雪白鱼片,吃了一片微微蹙眉却依旧拿紫檀筷挟着鱼片在滚开小泡的鸡汤里晃动不由得道,“不喜欢吃就算了,让御膳房不要再送这些东西了。”

“我喜欢的。”容从锦笑道。

顾昭仍是一副不相信的模样,从锦在饮食上没什么偏好,御膳房做什么他就吃什么,但遇到清淡爽口的时节菜会露出愉悦神情,也会多吃一些,五味杏酪羊、清撺鹿肉这些他只动一筷就换了另一副筷子来给他夹菜。

容从锦用汤匙慢舀着自己面前的牛乳羹,份量不大做得甚为精致,又放了糖,容从锦胸中沉闷之气略微散去,慢悠悠用了半份牛乳羹,顾昭面上怀疑的神情逐渐消散,专心致志的用起他的早膳。

容从锦笑吟吟的侧首望着顾昭兴高采烈的模样,他总是没有心事的,像是温暖的阳光照射着一泓清可见底的水塘,即使是心思沉郁不喜言笑的人在他身边也会不自觉的被他感染,心情轻松一些。顾昭唯有对他才会露出迟疑、担忧的神情,因爱而生忧,因爱而生怖。他知道这些复杂的情绪对顾昭有多难得,他怎么能不心生情愫呢。

喉底忽翻起一阵腥气,似乎那香甜可口的牛乳化作了一块凝结的油脂,当啷——汤匙滑落,容从锦不觉侧身作呕。

“从锦!”顾昭上前扶住他,侍女捧了铜嵌水波纹唾盂,他干呕了一阵用清水漱口,无力靠在顾昭怀里,他身上混合着龙涎香和浅淡阳光的气息仿佛上好的良药,不适感退去,容从锦能察觉到气力逐渐回到他身上。

顾昭再也无法忍耐,连声让小乐子去传太医。“叫他们做什么?”容从锦拦下。

“让他们给你换个安神的方子。”顾昭闷声道,他虽然身居高位,却没养成颐指气使的毛病,对身边人都极为尊重,对太医院的些许不满已经是他难得的怒火了。

“谁有孕都是这样的。”容从锦低声道,“过一段时间就好了。”

“怀莹儿时也没有吐的这么厉害…”顾昭忧心忡忡道,“从锦你瘦了很多。”

容从锦下意识抚上自己面庞,似乎脸颊略微凹陷,下颌线条也更清晰锐利,他强笑着道,“是不好看了么?”

他还不到三十岁,但已经不再是那些年轻娇美的双儿,正如鲜花盛放如云霞转瞬就要凋谢,他相貌上的几分艳丽不过仗着骨相优越还能维系,心底却很清楚他的容貌会逐渐衰败。

勋贵之家当家主母要是到了这个年纪,早就给丈夫纳两房颜色好没什么家世的美妾,既有贤良的名声又能专心管着孩子读书,等孩子考取功名再张罗个儿媳,就能高枕无忧是内宅之间人人艳羡的一生了。

但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也不愿意将顾昭拱手让人。

刹那间容从锦心底转过许多念头,闽州、永州管控不住的水稻私卖,新建的冶铁馆还有漠北的局势,这些事情牵扯精力,他怎么可能会有美艳姿容,容从锦又分出部分心念思索着怎么护肤。

“很漂亮。”顾昭一怔,红晕一直从面庞染到脖颈,他垂着首含糊道。

“是,我也知道容色不如从前。”容从锦没听清,掩着失落又笑意盈盈的安抚顾昭,“等这个孩子出生了,或许我的容貌能恢复几分。”

人都是会被艳丽出众的事物吸引视线,顾昭心思赤诚,他只是把真心话说出来不懂得掩饰,可能是孕期影响,容从锦心底酸涩,眼眸竟覆着一层薄薄水雾。

顾昭愕然,“你已经是最漂亮的了,还要怎么好看?”

“刚还在说我变丑,陛下不用拿这些话来哄我。”容从锦想做出不在意的模样,但还是忍不住拈酸,更觉委屈,他自知相貌出众,却从不认为容貌是他最大的优点,这点不过是锦上添花的点缀,他希望顾兆能看到他的全部,认可他的能力,顾昭做到了,他才会和顾昭相爱。但容颜易老,当顾昭亲口承认他这个微小的优点消失时,他仍是难过的。

仿佛自己在顾昭面前不再完美。

“朕没说。”顾昭叫屈,连连保证道,“从锦你去问问旁人,谁不知道你好看,朕没见过比你更美貌的…”

“况且。”顾昭拥着他,面庞微红,眸底流露出一点温柔,像是怕谁打破了他的绮梦,“朕见过你最美的时候,宴会、新婚夜、在王府你给朕抚琴的时候。”

顾昭絮絮说了很多,容从锦心底的酸楚消失,听得耳背渐红,忍不住啐道,“陛下要把每一天都数过来么?”

“对呀。”顾昭恍然大悟,“从锦每日都是最美好的。”

他本想找一个特殊的时间点,讲他心中最完美的从锦,但越说越多他才意识到也许并没有这么一个特殊的时间,从锦每次陪在他身边,对他微笑,那就是最美好的瞬间了,他永远也找不到一个无可相比的心动刹那,因为最吸引他的是能陪伴彼此的每时每刻,这场令他沉溺的盛宴还在继续,他如何能评判。

容从锦面颊染上薄醉,他忍不住在心底腹诽,真不知道顾昭是怎么想的,明明憨傻却每次都能哄得他欢喜。

小乐子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等他们争论够了,侍女端着炙鲥鱼的青花月影梅纹盘进来,小乐子连忙接过笑道,“这是御膳房特意准备的鲥鱼,听说从南边运过来不大容易。”

哪里是不容易,鲥鱼出水即死,想要运到望京以前基本都是靠马匹运输,每到驿站更换马匹和骑手,所到之处立刻放行,这不仅需要财力更需权势,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有少数勋贵,不过容从锦发展海运,清理河道,若是遇到风向合适,运输速度比以前更快,且成本下降。

”这个时候还有鲥鱼?”容从锦看着桌面上的芽姜紫醋炙鲥鱼,鲥鱼足有数斤重,他不由得诧异道。

“是挺稀罕的。”小乐子附和道,鲥鱼一般是夏天才有的,等气候转冷鲥鱼也就回海水里了,那就难以捕捞了。

“说起来天气转冷快,大暑时就不甚燥热了。”容从锦想起一事,顾昭不耐酷热,每次盛夏都得缠着扶桐做冰雪冷元子,扶桐纠缠不过他还会跑到自己这里告状,怕给陛下吃多了冷食闹肚子,这次好像也没提到此事。

“也是好事,省得百姓秋收时顶着太阳杵在田里。”小乐子笑道。

容从锦面色肃然,”午后…不,一会你就把钦天监的人找来。”

*

钦天监负责占卜吉凶、祭祀安排,一般都是皇室事宜,他们出几个吉利的日子,然后陛下选一个内侍省去操办,钦天监使进宫时忍不住心中惶恐不安。

“这个月气温骤降,雍州还下了场雪,怎么不见钦天监入宫禀报?”容从锦手里拿着一卷云气测候赋,钦天监使叩首行礼,他放下书卷问道。

钦天监使听君后语气偏沉,心底顿时一冷,不敢起身跪着回话道,“君后赎罪,庸州下的那场雪不过半日,且落地即溶,兼之秋收结束,想来无关紧要…”

“无关紧要?”

“臣知罪。”钦天监使不常入宫,却对君后名声颇有耳闻,知道他最厌烦推诿,忙垂首道。

“罢了。”容从锦无奈道,这种事钦天监上报或不上报都可以,即使他上报了奏折也很有可能被拦在内阁发回去,也怨不得钦天监使,“本宫让你找的东西都找出来了么?”

“三十年内各州气候记录都找出了。”

“本宫瞧着气候不大寻常,这段时间钦天监务必查询典籍,找出先例或是相似的气候。”容从锦停顿一瞬道,“市舶司招募的夷人有许多奇思妙想,最近有个叫皮特还是什么的,带来了一种能测温度和湿度的仪器。”

“湿度?”钦天监使困惑道。

“夷人觉得雨雪好像与空气中的水分有关,不全是月相潮汐的变化。”容从锦道,“本宫有意设立太史处,于钦天监下辖,把皮特也归入太史处,以后各州气象都报到太史处汇总,占卜祭祀、考定历法仍由钦天监负责,测验天文,观测日月、星辰、风云、气候等由太史处管理,并尝试预测天气。”

钦天监使额头汗珠沁出,他唇嗫嚅着道,“天气乃阴阳五行交汇而生,阴阳未分谓之太极,太极既分谓之阴阳,其为天地之道也。舍阴阳以求太极者,无太极;舍太极以求天地者,无天地【1】”

“我等尚且只能摸索,夷人恐怕难以领会其中精妙。”

“让他试试看吧。”容从锦不置可否,没提到他读了这夷人带来的几本书,随口道,“你派几个年轻好学的到太史处。”

“是。”钦天监使心道反正在望京里钦天监就是个摆设,能把部分事务分出去也好,他还是钦天监使,权利没有变动,却有人背锅。

容从锦又令永州市舶司严查走私水稻,禁贩至他国,并让闽州、永州安抚使同查。

*

“手谕诸位大人都收到了,把大家叫过来就是商议一下这事如何处理。”永州安抚使道。

知州低垂着眸望着茶杯,觉得这茶叶起伏颇有妙趣,生怕安抚使提到他。

“陈知州,你下属的三个府县私贩了多少水稻你应该心里有数吧?”

陈知州顿时身子一颤,苦着脸起身拱手道,“大人,卑职也有苦衷…”

“这水稻一年三熟,产量远大于所需,除税收、官收外,百姓贩卖换些银两后每家剩下的水稻至少一百石。”陈知州胡须都溢出无奈,“这些水稻当地的粮店卖不上价,又不能看着烂在村户家里,百姓也只有贩卖到国外一条路。”

太守在永州已为官二十载,忍不住感叹道,“谁能想到这水稻竟也有一日嫌太多。”

“是呀。”几个老资历的官员也跟着点头,他们永州虽是南方粮仓,但也有丰年饥年之分,最多是饥年也不会闹出人命罢了,这已经是地利了,几次农桑改革使用新稻种后,水稻丰产竟然会堆积在农户家里。

安抚使如何不知,他以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是因为这是百姓的生计,“水稻卖到真腊、蒲甘、交趾一带,数万石水稻换回不计其数的香料珍珠,这种暴利商人贪图,难以一禁了之。“

“但这次永州以官价收购,同时愿意卖出一百石的农户可免一人傜役。”

知州露出诧异神色,“大人,水稻已经官收过了,而且官价着实不便宜,等新稻下来这些旧稻就更不值钱了。”

永州安抚使摆手道,“这次市舶司同查,把水稻列入禁贩名单,再抓到明知故犯的商户必然严惩,永州粮仓会再扩大一倍,以备荒芜。”

知州:“……”

知州肉痛不已,粮仓的粮食一般两年更换,这些派不上用处的粮食会再次低价卖入市场,这几年风调雨顺这不是明摆着浪费银两么。

但太守已经应了,“君后向来有筹谋,我等遵从。”

市舶司轰轰烈烈的开始查走私,民间也是一片抱怨,但因为官收和商户收购价格差不多,又有官府明令禁止私自贩卖至他国,农户人家也不愿意惹上官府,只能把粮食卖给了官府,等到秋末,永州粮仓已经囤积了八百万石,闽州粮仓七百万石,其他粮仓也都有所增添。

天气转冷,太史处来报,预测有暴雪将至。

“五日暴雪,将数尺之深。”钦天监使传达道,“太史处觉得这场雪会凝结成冰,难以融化。”

容从锦面色微沉,同钦天监使的不以为然不同,他认为暴雪的说法有可能是准确的,北风其凉,雨雪其雱,云层聚集可能会有大雪,望京尚且如此,再靠北的地方却不知道如何。

数日后,鹅毛大雪纷纷落下,将整个望京染成一片冰雪琉璃,富户家的孩童披了貂裘在街巷里嬉笑着团雪球,相互追逐打闹,家里人见了笑骂一句让他们当心,这样的欢声笑语很快消失,暴雪连绵,苍穹低沉,仿佛整个世界都充满了压抑的色彩。

“以街巷为一家,已经组织了年轻的做巡视队伍,帮着修筑被暴雪压塌的房顶,清扫街道,明威军也抽调了数千人巡查望京,倒塌房屋不能修复的都已经将百姓安置在了善堂和冶铁局。”内阁大臣道。

冶铁局有煤炭储备,之前巡查铜铁矿后对煤炭的产量也做了调查,还从交趾等地采购了一批无烟煤,本来是准备改进冶铁技术的,直接做成了火墙,收拢灾民燃煤取暖。

“望京周边倒塌房屋三万余户,受损村庄一百多个,耕牛鸡豚死伤不计其数。”另一个内阁大臣沉声道,“雍州雨雪交加,河道冰封,也有数千房屋倒塌,百姓流离失所。”

“永州…”

汇报过灾情后御书房内一时安静下来,沈翊打破沉寂道,”幸而还有些煤炭,虽称不上充足,却也能熬过这个寒冬了。”

“冬小麦恐怕颗粒无收。”内阁大臣黯然道。

翰林院刚擢到内阁的赵大人道,“南方温热,百姓多用纸糊窗、暖阁,这种天气从未遇到过,已经紧急调拨了一批棉花、煤炭赈灾。”

“下派到各州的御史归来,煤炭和粮食的数目与户部数目一致。”容从锦阂眸,低声道,“建元十五年也曾有这么一场大雪,民冻饿死者日以千数,太湖断航,港口封冻,永州、洛州等地不可忽视,在河道还能运船的时候多再增一倍御寒物资。”

“各地军队也分出人手去聚拢灾民,在酿成惨剧前一定要确保安顿好所有灾民。”

建元十五年,百姓冻死无算,鸟兽入室呼食,煤价贵到两百文一秤,甚至出现了食人的惨状,次年流民起义,当时的太子永泰帝四处镇压,又安抚百姓重新划分耕田,彻底恢复农耕已经是数年之后了。

“百姓是本朝根基,田地房屋这些都可以不计较,地方安抚使和军队拿当地户籍册逐一清点,房屋不够牢固或家中已无碳火的都带到善堂安置。”

“这个时候不能让他们冒险进山林砍柴。”

受灾地区的百姓一时还不愿意撤走,担忧家里的房屋倒塌,牲畜也没人照顾,但在村子里第一家传来一声惊呼有人冻死了后,众人纷纷意识到这场大雪非比寻常,只能收拾了家伙器皿,背着家里的粮食跟着官兵在清理出来的狭长道路里艰难行走。

两侧都是半人高的积雪,寒风刺破棉衣一直冻到脊骨里,赵大叔公已经上了年纪,几个小辈半搀半背的才把他带出来。

“我不走。”赵叔公浑浊的眸底流露出无奈,“你们就让我留在家里吧。”

“叔公,雪太大了,官爷们让咱们搬到善堂住。”小辈在他耳边提高声音道。

“你们不懂。”赵叔公执拗又伤感,“当年那场雪,也是连下了好多天,雪落在地上像砖块,他们当兵的说是安置咱们,找个山洞就把大家都关进去了,给个炭盆外面派人把守着,一晚上过来哪还有几个活着的。”

“当今陛下不会的。”小辈信心满满,他也没见过皇上,连同知大人都没见过,但陛下轻税赋傜役,又让百姓建立集市这些他是知道的。

“即便真有个地方安置咱们,也是人挤着人,我们这些老的本来就熬不过去了,少吃一口你们还能活下去。”赵叔公把目光投向一旁妇人抱着的小孙子。

“叔公你说什么呢。”小辈不乐意听了,气哄哄的走到旁边,另一个兄弟过来扶着叔公,“您歇会吧,还得走半个时辰呢。”

领头的官兵听见后面的争执,互相对了个习以为常的眼色,这样的争论他们带着每一个受灾严重村庄的村民迁居到善堂时都发生过,上了年纪的自认为有阅历,不愿意争夺孩子的口粮,宁愿留在家里,小辈硬是把他们拖拽出来。

“到了。”叔公年纪大了,进城后就换了牛车,和其他几个白髯老者一起挤在车上,年轻人徒步到城边上的善堂。

叔公看着青砖灰瓦的厚实院墙刹那间哑口无言,官兵笑道,“老人家,我们抬您进去?”

“不用。”赵叔公连忙摆手,佝偻着腰从车上爬下来,有点不可置信道,“这是善堂?给我们住的?”

官兵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本县所有灾民都住这样的善堂,还有八间呢,每人每天两升米或麦子,一秤煤,七十岁上的老人或未及弱冠的孩子每隔五天都加发一斤肉。”

叔公震惊不已,即使官兵故意捏着声音笑话他也顾不上了,眼底渗出些许泪光,颤抖着唇道,”真的…”

他活了这么多年,见过官吏层层盘剥,见过皇帝动辄加税,也面对过乡绅欺压,还是第一次有人告诉他朝廷会为百姓做什么。

小辈已经搬着行李进去了,善堂有人迎着他们带到房间安置,“盘了火墙,每日十二个时辰不间断的烧煤取暖,你家人少。”

“七口人就能给你们一间半,得挤挤了。”善堂负责人推门,语速极快道。

“这住的开了。”小辈把包袱放下,在屋里走了一圈惊喜道,连地砖都带着些许温度,和室外的严寒仿佛两个世界。

“白日里火墙会冷一些,煤得省着用,不过大堂的碳火是足够的,你们可以到那边去。”善堂负责人道,“晚上火墙会烧旺,你们试一试要是还觉得冷,告诉我们把火墙里面管道的煤灰清了就行。”

“在屋子里点煤取暖一定要留个缝。”

“你还有这个兄弟。”善堂负责人点了旁边肩膀宽厚看起来就有几分力气的赵家兄弟道,“一会跟我去领棉被还有清理屋顶积雪的工具,每天还得麻烦你们自己扫一遍积雪。”

“这有什么。”赵二牛拍着胸脯道,他们都是做农活的扫房顶积雪这点事有一炷香的功夫就弄完了,就是家里的孩子都能做。

负责人颔首,又告诉他哪里能找到管事的,脚下不停又去接下一家了。

赵二牛把领回的棉被扔在榻上,家里的妇人已经烧热了水,把屋里擦洗了一番,拿到被子刚一抚上就忍不住惊喜道,“这棉花絮得厚实,比你棉衣的棉花还多呢。”

她是关心屋里人的,虽家里不富裕还是买了上好的棉花做了暖和的棉衣,之前刚把棉衣拆洗过,但还是比不上这条善堂发的棉被。

“是啊,还挺沉的。”赵二牛笑道,他们两个兄弟领回一家的棉被,沉甸甸的压在肩上,心底却是温暖的,知道这次一家人是能顺利过冬了。

“叔公,知道我们为什么要带您来了吧。”赵二牛忍不住抱怨,“我们这位皇帝是最好的,您以后别在官爷面前说皇帝的不是,我们不识好歹似的。”

“听说皇上好像有点痴症,这些事都是皇后做的。”赵二牛家的一边把被子铺上,一边道。

“那皇后也好。”赵二牛抱着孩子笑道。

赵叔公久久无言,片刻对着院内的积雪颤着声音说了句什么,赵二牛连忙问赵叔公要点什么,赵叔公摇头,“以后都是好日子了。”

在善堂里住了一个多月,家里的年轻人每天等着雪小一点就赶紧把院子里和房顶的积雪清理了,白天天冷,大家就挤在大堂,火炉里噼里啪啦的烧着栗子,灶上热着汤水,赵叔公随意讲的那些年轻时候的事竟然还有颇多听众,每次赵叔公讲完故事,都忍不住加一句,“你们过得太好了。”

几个老人纷纷应着,众人不禁一笑,让老人喝点热汤。

雪逐渐停了的时候已经是年底,官兵首先清理出县城和通向各个村庄的道路,等众人回到村上才知道屋舍倒塌大半,一片荒凉。

却也没有抱怨,他们过了一个不算富裕却保证每一个人都活下来的冬天,各家相互帮衬着重新搭建房屋,县里又发了他们煤炭和巴掌大的鸡,天还冷着养在屋子里也能养活,等春暖时候,他们又能回到自己的田地里,在屋舍后面养鸡。

皇宫内温暖宜人,景仁宫地面散发出均匀热量,珐琅掐丝描金山水香炉里燃着香饼,混着沉香、冰片香气淡雅,另有几个铜鎏金缠枝牡丹纹火炉透过上面的镂空纹路能隐约看到里面燃着的青色瑞碳,无烟而有光,熏得多宝架上几簇兰花都抽出新枝,纤薄的花瓣带着清雅气息。

顾昭昏昏欲睡的靠在容从锦身上,书房里顾莹认真写着大字,少顷捧了满意的一张进来。

“父皇。”

“写的很好。”顾昭擦着口水接过皇儿手里的宣纸,上下认真打量了一遍夸耀道,“比太傅的字,还有宫里的那些碑帖都强呢,从锦。”

他又把字递给皇后,容从锦接过,把宣纸调转到正确方向略微凝神颔首,“字体有些筋骨,笔力清萧,你在仿右军世孙的字?他用笔内敛,气质典雅,你这上面还略欠缺几分。”

顾昭不太赞同皇后评价,忍不住皱眉,容从锦笑着道,“已经不错了。”

“就是很好。”顾昭小声道。

顾莹对父皇无条件的赞美和认可颇为习惯,却很认真的听着君后的话,得到一句不错就不由得唇角上扬,颊边露出一个酒窝。

“太后宫里也送了碳火么?”侍女进来换碳火,顾莹忽然问道。

“是,一样的瑞碳。”侍女应道。

顾莹眸光略微一压,没说什么,反倒是容从锦多看了他一眼,慈和太后修佛多年,简朴清雅,太后每日一百五十斤、皇后一百一十斤的碳火份例,他和太后都是用不完的,他是常在御书房或和顾昭的碳火混在一起用,太后就是因为节俭了,以往送到太后宫里的瑞碳都是退回来换成了普通的银丝碳。

都没什么烟尘,不过取暖效果就要打个折扣了,太后却忽然用起了瑞碳,也注意保养身子,这是为了他下的旨意,邵家两代不能科举,邵鄞的儿子应该也有八岁了,及冠成婚十几年后他的孩子或许能科举入仕,慈和太后再有几十年就能扶持邵氏,也是为家族拼尽所有了,容从锦微微一叹,知道顾莹心底清楚,他年纪虽小,却心思通达,颇有皇室风范。

容从锦把手里的奏折递给顾莹,“你怎么看?”

“君后。”顾莹惊诧着不敢触碰,双手都收到了身后,顾昭却不在意的塞到他手里,“这些奏折每天都有几百本,你看着玩吧。”

顾莹抿着唇小心打开奏折,看了一遍眉心攒起,稚嫩却坚定道,“突厥可汗横征暴敛,又遇雪灾,天时地利皆有,应该出兵。”

顾莹不过上了一年书房,刚读了一遍论语,容从锦似笑非笑的望着他,“钦朝同样遇到灾情,数州受灾,百姓刚刚恢复生活,你不觉得应该多让百姓休养生息么?”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百姓反对开战呢?”

“有心哉!击磬乎。”既而曰:“鄙乎!硁硁乎,莫己知也。斯己而已矣。’深则厉,浅则揭’。”顾莹道,“突厥长久滋扰边关,虎狼之辈不可教化,百姓注重农时这是好的,但这一战对本朝而言同样是遵从内心。”

容从锦注视他片刻,手掌轻轻在他头顶揉了一下,“你像你父皇。”

顾昭若是没有痴症,大概也是这样聪慧又坚定,像一把闪烁着寒光的利刃。

顾昭抱起顾莹,让他坐在自己膝上,轻轻颠着他道,“皇儿像你,长得漂亮。”

容从锦没有反驳,只是笑着望向他们,顾莹扭捏的红了脸,低声道,“父皇…”

顾昭直接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

*

苍穹低垂,霜雪茫茫,裸露的山脊上刻着每一道风霜的痕迹,冰河刚刚消融,地面隐约泛起草尖的新绿。

“冬天探子回报,突厥暴雪,骸骨堆积如山,数部死伤过半,就连颉利可汗的拔延部都伤亡惨重。”刘止戈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指向河流尽头,“他们不得不退到山峦之间,那边据说有个温泉。”

刘老将军坐镇漠北,并没有亲自出征,他身边的男人肩背笔挺,身型矫健,一看就是行伍多年的。

“那这次我们就打过去一探究竟。”容逸甲胄在草原积雪反射的阳光下透露出一抹肃杀,他沉声道。

两人对视间,都从眼底看到了野心和抱负,一战定漠北,驱突厥,青史留名,武将能有立下这等战功的机会是是此生幸事。

刘止戈一个手势,身后军队井然有序的分做两支,三十万漠北军刘止戈率领二十万穿越大漠,北进转战两千里,越过离侯山,渡过弓闾河,而容逸率军十万向东包抄,在焉支山困住突厥,补给四万骑兵,十万步军,朝廷为了这一战把所有的家底都拿出来了。

突厥部落内忧外患,他们并不相信同样遇到暴雪向来文弱的钦朝会突然主动出击,当叱利部遇袭,一路溃逃时几大部落甚至觉得这是叱利部又一次想要反叛借的幌子不缴纳税赋,直到大漠冷月高悬,身着银甲的战士骑在骏马上,长枪荡开一泓霜色时,他们才知道这不是叱利部的借口,更不是心血来潮的一次突袭,而是长期谋划后的战争。

突厥勇士们打了个呼哨,战马飞驰而过,纷纷上马拿起兵刃抗敌,甫一交手,刀枪几乎被震得脱手,面前的将士目光坚定,兵刃锋芒毕露,曾经斩落无数钦朝草谷头颅的弯刀竟然留下一道深深白痕,再次相击便应声而断。

“杀!”两边呼声交汇,战马嘶鸣,霜雪被铁骑踏为齑粉,又融成潺潺流淌的鲜红溪流。

漠北将士不时穿过部落封锁,两面交击,引得突厥将士发出绝望痛苦的嘶吼。

他们早就将积弱的钦朝朝廷视为猎场,每次南下劫掠妇孺,抢夺财宝都随手杀数千百姓,等自己家人的尖叫声响起,这些突厥人才明白什么叫痛彻心扉,手中弯刀挥舞着直到坠落,猎弓弦鸣不绝,一声闷响,断裂弓弦打在手背上。

风云变色,这场战斗打了一天,漠北将士才收拢阵型,清点战俘,将视线投向突厥军队逃跑的方向。

突厥军制松散,契芯部、同罗部先后逃向拔延部,十大部落中已经七个部落已经丢失了领土,颉利可汗不敢信任叱利部,将只剩残兵的叱利部派到外围巡视,没有世代放牧的草原,他们就像是被拔去尖牙的豹子,惶惶而不可终日,兼之逃亡时不少突厥人都没来得及带上自己的家人,分隔草原难以心安。

颉利可汗主张徐徐图谋,不愿反攻,一时归拢众部都有所诽议。

“这些蠢货。”颉利可汗深邃英俊眉宇间却带着难以消散的郁气,挥着马鞭从叱利部出来,他忍不住向幕僚道,“若非大敌当前,本可汗先杀的就是叱利部的左右督军。”

“钦朝今非昔比,他们还做梦想要拿回失地,漠北军难以远征,只要守住焉支山,时间一久漠北军必然退兵,各部失地可以逐一拿回,想要硬攻是绝无可能的。”

“暴雪冻毙无数,各部都需要时间恢复,丢失草原对他们是灭顶之灾。”幕僚低声道。

“是本可汗让他们丢了领地么?”颉利可汗怒道,向来不服管束,让他们缴纳马匹推三阻四,遇到战乱却一起涌上来要王庭派军。

“唇亡齿寒。”幕僚道。

颉利可汗刹那间安静下来,指侧泛起青白,马鞭断裂,他眸底闪过一抹暗色,招来幕僚低声吩咐了两句。

突厥人属于这片贫瘠却广袤的草原,大军可以掩盖踪迹,但带着辎重补给的部队却很难完全隐藏,颉利可汗派出哨探寻找漠北大军,想要找出他们主攻的方向,却意外发现了靠近焉支山的另一支军队。

“至少有十万人,我们不能退向焉支山了。”幕僚惶恐道。

颉利可汗却在此刻展现出了非凡的气势和决然,“不,焉支山是我们的水源,族群的灵魂,焉支山失守,就不再有突厥汗国了。”

“传令各部,只留十分之一的大军驻守拔延部,其余军队都随我进军焉支山。”

突厥人的悍勇无与伦比,而当这只军队背水一战时所爆发出来的力量更是惊人的,容逸率军前行,他从未在漠北行军,依仗身边的两个漠北军郎将和向导辨认方向,一路疲惫跋涉,郎将把装着水的皮袋递给容逸道,“到了焉支山,大军休整数日和将军夹击突厥,我们就能彻底收服这片土地。”

“毕其功于一役。”所有辛劳都是值得的,容逸唇角干裂,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多久没有下马了,漠北遍地霜雪,却不能当作洁净的水源,除了溪流他们只能把雪烧开之后饮用,路上几次迷失方向,军队行进到焉支山凭借的是毅力。

“前面就是焉支山了。”斥候回报,郎将面露喜色道。

“行军的路线探查过了么?”容逸问道。

“可供大军通行,安全。”斥候拱手道。

军队行至焉支山脉,望着连绵山峦间的陡峭山路,容逸不禁皱眉,招过斥候道,“还有其他路么?”

“有,但至少还要绕行三百里,山峦间积雪厚重,恐怕马匹难以攀登。”斥候为难道。

“将军,军队亟需休整。”郎将低声提醒,他们所剩补给已经不多,急需焉支山的资源恢复战力,否则之在这个时候遇到任何一支突厥军队都会对漠北军造成不必要的损伤。

“派个千人队先行,我领军,你和陈郎将押后。”容逸也知道这一点,不允许他过多犹豫,微一沉吟道。

千人队行进过半,最后的将士也进入山谷,郎将紧绷的下颌微微放松,只等着队伍通过发出响箭,倏然呼声震天。

山峦上滚落巨石,羽箭像是一片云似的倾覆,郎将目眦欲裂,催马上前大吼道,“将军。”

陈郎将一把拽住他骑着的马的嚼头,朝他沉稳道,“调盾牌手和铁甲队来。”

“是。”郎将勉强找回理智,连忙传令,盾牌手拼尽全力进了山谷,抢出血肉模糊的几个兵卒,郎将没看到容逸,拽着一个兵卒问,“将军呢?”

“将军还在前面,已经和突厥军队交战了。”兵卒浑身浴血,压着手臂上的断箭道。

郎将的心顿时凉了半截,这样劣势的地理环境,外面的将士难以补充,里面的军队就会被慢慢绞杀,他心念数转,下令道,“漠北军上下一心,绝不抛弃同袍,迎战!”

“是!”顿时群起响应,漠北军艰难的向山谷推进,每一寸都要抛下无数鲜血,郎将见着已经逼近山谷,能听到山谷尽头和突厥军作战剑戟相撞的声响,身后忽然有一小将奔上前,焦急道,“突厥军在围攻我们,后方的退路就要被围住了。”

漠北军的人数是不惧正面战斗的,但狭长的道路旁都是积雪,略微分心就有可能人马一起坠落山崖,郎将唇齿间都能品出血腥气,他不甘的望了一眼前面,正在迟疑,响箭忽然划破天穹。

“将军。”小将指向苍穹,那是撤退的意思。

“撤。”郎将嘶吼着调转马首,和军中同袍配合互为臂助,且战且退。

这一战折损了一支千人小队,还有脱离包围圈时死伤的数千将士。

幸好未伤及主力部队,郎将也是漠北出身,在退出焉支山后很快找到了临时驻地,修建战壕,设置哨探。

他们刚打了败仗心中惶恐难安,却不知道另一边也是郁闷难平,叱利部率先发难道,“我们带着大军跟随可汗一路到焉支山,却只捉了这么一支千人队伍,还不够叱利部当初损伤的将士。”

“而且漠北大军逼近拔延部,可汗又准备如何解决?”

“一直逃跑还算什么突厥勇士。”

其余各部纷纷应和,即使知道他们是因为丢了自己的领地想逼着拔延部帮他们讨回失地,颉利可汗听到讥讽还是愤怒不已,他们把勇士的荣耀视作至高无上,他率领各部就不允许他们的挑衅,还是亲近幕僚在他身后低声劝告,颉利可汗才勉强压下心头怒火,冷哼一声回了帐篷。

各部首领相互看了看,都流露出一点鄙夷神情。

可汗和前几任可汗比起来算是不好女色的,可敦是同部落的,几个小妾则分别来自其他部落和钦朝,那位公主也成了他的妾室,不过他并不喜欢钦朝女子的柔弱,再加上钦朝公主也不是那么年轻姝丽了,他早就把公主置之脑后,这次钦朝挥军,他更是已经把钦朝公主监禁,就等着什么时候祭于阵前了。

他进了帐篷,几个妾室连忙迎上来小心讨好,这次出征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拔延部他带来的都是颇为受宠的,其中还有一个曾经是钦朝公主的婢女。

“可汗,那些俘虏怎么处理?”小妾轻声问道。

“一会带出去杀了,不能在焉支山见血。”焉支山是他们的神山,若非如此,他早就把这些漠北军全都处死。

小妾沉默半晌,低声道,“妾身刚才见那将军有点面熟,似乎在望京见过。”

“望京派来的?”可汗多了点兴致问道,他知道漠北军的军力也在补充,也许有一部分来自望京。

小妾在心底翻了个白眼,突厥荒漠,她刚跟着公主来突厥的前几年受尽前可汗其他夫人的折辱,都抱着为了朝廷和皇室的念头一直坚持着,后来公主换了丈夫成为妾室她才想明白,什么江山社稷和她一个女子有关系么?她想要自己过得好一些有什么错,公主自顾不暇她就只能另寻出路。

本来以为跟了可汗虽然只是妾室也能过两天好日子,没想到这可汗如此无能,眼看着都要被钦朝打下来了,公主能回朝廷,她又怎么办?

“那将军好像是定远王府的世子…琼林苑我见过他一面。”小妾柔声道。

可汗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怔了片刻问道,“容皇后是否也是出身王府?”

“也是定远王府,这位将军是他同胞兄弟。”小妾道。

可汗仿佛背上打了个霹雳,他顿时精神抖擞,不顾妾室还柔情蜜意的靠在他身上,瞬间站起来笑道,“竟让我捡到个宝贝。”

“容皇后。”他咬牙把这几个字在唇齿间重复了一遍,他胸中有宏图伟略,对大钦的局势很关心,自然知道大钦的皇帝是个痴傻的,朝政都是皇后把持成,曾经朝廷积弱,他们可以随意劫掠,把朝廷视作一块肥肉,局势转变都是因为一个容皇后,他的兄弟握在自己手里,他倒要看看这位容皇后又要如何面对。

漠北战报和突厥国书几乎是同时到了望京,不知道是一封生死未卜的战报还是突厥要求漠北军退出突厥国土,让出羁糜洲作为交换更令他忧心。

顾昭在大殿接见突厥使者,身旁只有几个重臣,闻言刹那间吓得魂飞魄散,站起来道,“朕的舅兄…”

他脑海中闪过定远侯和定远侯夫人对他的看重,再想一想皇后,顿时头点得像是小鸡啄米,“行,都给你。”

“陛下!”内阁大臣惊呼。

突厥使者愕然,非常懊悔他们商议后决定只要羁糜洲,早知道大钦皇帝如此看重这个舅兄,他们再要几州也是轻而易举的。

”羁糜洲是本朝重要州府,羁糜洲一丢我们就再无天险了。”内阁大臣几乎垂泪泣血。

“是呀,历代守住羁糜洲都付出了巨大代价,绝不能在我们的手里丢了。”内阁大臣纷纷附和,屏风后还坐着容皇后,他们也不敢当着容皇后的面说出将军被俘就应该自尽,如果要拿本朝的领土去换,那还不如给自尽的将军赐一份荣耀。

顾昭挥手,让小乐子拿玉玺,内阁大臣再顾不得体面,连连叩首求道,“陛下三思。”

“且慢。”屏风后忽有一道声音道,瘦削身影缓缓站起,走出屏风隐蔽的范围,突厥使者匆忙抬首,带着怒色不知道是谁打断了他的好事,却见那人容貌昳丽,身姿纤细唯有腹部隆起,将要临产,他一手搭在陛下去握玉玺的手上,使者念头微转,已经猜出他的身份,连忙道,“突厥对大钦的陛下和皇后只有尊敬,在漠北的军队全部撤出突厥,拿到羁糜洲后,我们一定将容将军和大钦公主一起送回钦朝。”

“以后也不需要钦朝岁赐,可汗愿意开集市相互交换马匹和茶叶。”

容皇后一双美目沉静的注视着他,看得突厥使者背脊生寒,忙笑着要再劝。

“天子主社稷,将士守山河,钦朝没有这种和谈的先例,如今没有,以后也不会有。”容皇后平淡道。

“听闻容皇后只有这一位兄长,又是一母同胞对你多加照拂,你竟也忍心?”突厥使者忍不住冷笑。

“他是本宫的兄长,更应该以身作则。”容从锦道,“绝不徇私。”

“使臣请回,等漠北将士踏破突厥国土的那一日,我会祭奠我的兄长。”

突厥使者费力劝说,容皇后却再不开口,几个内阁大臣本就不愿意和谈,立刻帮着斥骂突厥使者,他只能拂袖而去。

内阁大臣们等突厥使者下去后,倒是议论了一番商议着怎么在不损伤漠北军的情况下救回容将军,最后的结论是给定远侯府封赏。

内阁大臣们退下,容从锦怔怔站在原地,顾昭忙拥住他,担忧道,“从锦…你还好么。”

“把羁糜洲给他们吧。”顾昭低声道。

“不。”容从锦眸底泪珠滑落,他在知道兄长被俘时已经意识到了会有这个决断,他一字一顿,胸膛间涌起一股血腥气,“我的兄长是钦朝将领,大丈夫俯仰无愧,若是因他一人让大钦百姓受苦,他、定远侯府又有何颜面对天下人?”

顾昭无奈反过来劝他,容从锦知道他不清楚一洲得失对百姓而言是多少家庭,只微微阂眸,掩住眸底浓郁苦涩。

谁都没有想到第一个知道消息后站在陛下这边愿意让出羁糜洲的是定远侯世子夫人。

何氏上书求入宫参见,容从锦无奈见她,何氏摘了发钗,素衣入宫,在景仁宫门外就叩首行礼,见了容从锦后更是叩首,额头鲜血渗出。

“扶桐。”容从锦低声道,扶桐连忙上前想要扶起何氏。

“皇后,妾身知道您心系天下,但夫君他只是我一人的夫君呀。”何氏泪珠片刻就打湿了衣襟,她哭求道,“妾身从未求过您什么,定远侯府也从未求过您什么,只求您高抬贵手救一救您的兄长吧。”

“只要您一念之间,就能救他。”何氏目光紧紧盯着容从锦道,“我们还有两个孩子您没见过,您真的忍心从此他们没有父亲。”

“此事内阁已有定论,本宫做不了主。”容从锦道。

“您不必推脱,我知道您是为了名声,我入宫的事情人尽皆知,世人都会知道是我逼迫您答应突厥的条件,让出羁糜洲。”何氏急切道,“我才是千古罪人,我愿意。”

她不是定远侯府世子夫人,更非官宦之家,她只是一个妻子在求能让他丈夫平安归来的机会,她目光中的恳切几乎化做血泪。

容从锦微微摇头。

何氏心头的怨毒到达极致,她摇摇晃晃的起身指着容从锦怒极笑道,“难怪公婆不来求你,原来你是这样一个冷心冷肺的怪物,夫君待你真挚,有什么好的东西都想着送给你,皇后却将他视作草芥。”

“你抛弃兄长,背弃家族只为了一个皇后贤名,我就要看看这顾氏江山如何待你。”

顾氏江山和我有什么关系,容从锦脑海中轰鸣不断,他低声道,“嫂子,我会善待兄长的孩子…”

“用不着你。”何氏怒道,“我的孩子没有你这样的亲人。”

何氏怒火攻心,一时后仰晕倒,扶桐连忙扶住她,试探的看向容从锦。

“把她带到房间休息,请太医。”容从锦疲惫道。

“是。”扶桐刚要带走何氏,她却悠悠转醒,看景致向外移动,连忙起身跑回殿内,鞋子都跑掉了一只,跪坐在地上哭求道,“皇后,妾身一时胡言乱语,您千万不要计较,您救救您的兄长吧。”

何氏披头散发,泪水糊了满脸,毫无形象,容从锦却很羡慕她能说出自己的想法,如果可以他愿意做这个来求的人,而不是坐在这里拒绝她。

”他是大钦将军,报效国家理所应当,无论作为他的兄弟还是皇后,我都是这个答复。”容从锦道。

何氏哭声一顿,“定远侯府从没沾上您的半分光,臣妾也不在乎那些,请您救他都不行么?”

容从锦阂眸,何氏摇摇晃晃的站起来,没再骂他,站在廊下对着天光惨笑数声,侍女扶着她离去。

容从锦久久无言,起身道,“漠北送来的军报呢,虽然不能围攻突厥,但他们被困在焉支山,漠北军想要处理突厥易如反掌。”

“君后。”扶桐点了点自己唇角,容从锦反手一抹才发现不知何时他已经咬破了嘴角,鲜血正逐渐渗出。

“我不能救他。”容从锦低声道。

容从锦一如往常的处理公务,只有夜深人静时躺在顾昭身边,他才会安静的望着幔帐顶出神到天明,他孕期反应本就严重,顾昭见他心思郁结哪里做得住,特意见了内阁大臣准备让出羁糜洲,内阁大臣坚决不同意,宁愿辞官也不和谈。

顾昭非常困惑,“那你就辞官吧。”

内阁大臣无奈道,“陛下这不是一人得失,您想想漠北三十万将士,羁糜洲的百姓。”

顾昭眸光掠过,他想起雍州百姓,他想让他们每人都有鸡腿,若是突厥拿到了羁糜洲,那羁糜洲的百姓怎么办,顾昭内心拉扯,他顿了下道,“朕不能让从锦难过。”

内阁大臣愤怒中又夹杂着一丝茫然,顾昭再痴傻他也知道国土意味着什么,一个人的喜怒对他而言竟然比得上这天下么。

“陛下若是为了皇后才让出羁糜洲,必然让皇后受到千夫所指。”内阁大臣已经醒悟,知道不能拿江山来劝顾昭,反而是皇后的安慰奖更能说服他。

“不如让漠北军寻找机会,救回容将军,如此两全其美。”内阁大臣决定先拖再说,反正突厥很快就会被打败。

顾昭却不明白他是在拖,思索片刻后郑重颔首,“可以。”

他亲自写了封信,军务加急送到边关,镇远侯读信后长叹一声,他和容家颇有几分投契,也是看着容逸长大的,若是有机会能保住容逸,他自然会去做的。

他毕竟长居边关,对局势非常了解,他闭门不出,思索数日,写了两封信,一封给将军,一封却火漆密封找来信任的斥候再三叮嘱,斥候应下,他看着斥候把信放进口袋,又让他换了装束,悄然奔赴突厥拔延部。

斥候知道军务紧急,身上的衣裳都是突厥人的模样,连口音都换成了突厥的,一匹马到了拔延部,编了个损伤惨重的部落身份,在拔延部负责巡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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