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要抓猫的人被叶天歌的匕首钉入了后心, 正在地上辗转哀嚎,篮子里的猫却不见了。
不,不是不见了, 是——
叶天歌不敢置信地看向慕韶光。
他竟然就是那只小猫!
这时, 慕韶光突然抬起手来,轻轻一挥。
空气中的魔息被他的动作召唤出来, 在周围形成了一片屏障, 将方才攻击叶天歌的那些人团团围住。
那些人也都认识唐郁,虽然知道他灵力低微, 可若是跟叶天歌两人联手,怕是也不好对付, 正犹豫是退是打, 没想到一瞬间就被包围了。
他们正想要打碎屏障,就看见其中又冒出十几道剑气,精准地分别袭向各人。
震骇中,剑气已经逼到面前, 甚至连躲闪的机会都没有。
“不, 唐尊使,等一……”
这剑气和屏障乍然在半空中盛放开来,宛若朵朵奇花, 可绝美之中却带着令人畏惧的冷意。
未等求饶的话出口,剑气已经入体, 余势未消,竟同样带着这些人向后飞出数丈, 远远钉在了山壁之上, 排了一派。
慕韶光将衣袖一拂,低声说:“既然逝者灵位之前不好造杀, 你们就在这里待着好了。”
他处理完了这些人,才转向叶天歌,说道:“抱歉,这些天没告诉你我的身份。”
慕韶光的语气很诚恳。
叶天歌则整个人都乱了。
她知道这只猫这样聪明有灵性,肯定不是普通的猫,但因为慕韶光不是用变化术变身伪装,而是元神本体就是猫形,所以无论是她还是程棂殷诏夜,都没有看出破绽。
她想的是小猫或许再过上一些年头就会化形,可怎么也始料未及,他就是自己那些遭人厌恶的同门之一。
“我……”
她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是被骗了,又应不应该生气,她的一生中,没有处理过这么复杂的人际问题。
可这一刻,浮现在脑海中的,是那晚的草药,那本写满了美丽故事的书,那渗入经脉的,温热的内息……
那些倾诉,那些陪伴,那些照料,还有那些……那些不明不白的熟悉的温柔。
已经很久没有人待她这样好了。
可是,对方也看到了她的那些阴暗、残忍、刻毒……
她居然说了那么多,老天啊!
叶天歌忽然向后退了两步,双颊涨的通红,慕韶光有些困惑地看着她,他一向不太能弄明白姑娘家的心思。
他开口,正想再说什么,叶天歌却一转身走了,步子越迈越急,就好像身后有老虎在追她一样!
叶天歌这么一跑,慕韶光更加摸不着头脑了,他在原地站了片刻,看叶天歌是往镇子的方向去的,想了想,便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叶天歌几乎想立刻就地飞升成仙,逃离这个世界,可惜她刚才又差点走火入魔,不好妄动灵力,别说飞升,就算是御剑都有些危险。
叶天歌只怕一个不小心又发生上回那样的情况,到时候她总不能再让慕韶光救她一次,于是尽管无比想要离开,还是决定在这个镇上先调息一日再说。
魔域附近通常都有魔神庙,叶天歌不耐烦和生人打交道,也就没找客栈,径直辨明方向,想去魔神庙将就一天。
那座庙像是刚刚新修葺了一番,并不难找,只是叶天歌迈步进去,抬头一看,却生生被震的定在了那里。
——只见那最上方的金像,不是她已经熟悉无比的魔神面容,而赫然正是唐郁的脸!
怎么哪里都是唐郁,这不是活见了鬼了吧!
叶天歌一时间几乎以为是自己心有魔障,所以中了什么人设下的幻术,在外面辨别了半天,确定金像真真切切就是唐郁之后,才犹豫着迈进门去。
她这样一耽搁,很快,慕韶光也从后面追了上来。
他走进当初和程棂抓替死鬼的庙里,看见修葺一新的庙宇,以及头顶上方的金像,也是一怔。
慕韶光走到神座之前看了片刻,说道:“上回路过这里,给此处的百姓们帮了些忙,没想到他们竟然就立了我的神像。”
叶天歌听到他的话,回过身来,却一眼看见慕韶光手里居然还没忘提上那只她用来装猫的篮子,正轻轻放到一边。
叶天歌不禁觉得头皮又是一阵发麻。
慕韶光的手指在篮子的提手上轻轻扣了两下,微微笑着说:“变猫的是我,要按丢人来算,我应当比你丢的多。我都不害臊,你有什么可不好意思的?”
叶天歌沉默了一会,问道:“你很喜欢做好事吗?”
慕韶光仰头看了一眼面前的金像,耸了下肩道:“偶尔为之,举手之劳。”
“那我就不一样了,我从来不行善,不积德。”
叶天歌冷冷地说:“我的所作所为想必你这些日子看的清清楚楚,肯定也很入不得你的眼,为什么你还几次帮我?你到底想干什么?”
慕韶光道:“我看你刚才好像又有点走火入魔的征兆,现在感觉怎么样?好些了吗?”
叶天歌一怔。
慕韶光弯腰,从地上拿过来了两只蒲团,微笑道:“站着很累,咱们还是坐下说吧。”
他把看起来较新的那只蒲团推给了叶天歌,自己则摆好了较旧的那只,掀起衣袍坐了下来。
几个简单的动作,却被他做的从容不迫、高蹈出尘,仿佛这样一处乡野小庙都成了锦绣华堂一般。
叶天歌低头看着地上了蒲团,片刻后,也跟着坐下了。
慕韶光没急着开口,沉吟了一会,恳言道:“叶师妹,我会来到你身边,确实是有些事情要办,这些日子一直瞒着你,应是我对不住你的地方,而并非是你丢了面子。望你能够见谅,也不要太过挂怀此事。”
叶天歌没想到他开口先说了这个,嘴唇翕合,一时说不出话来。
慕韶光说:“关于你的事情,我耳闻目睹,大致猜到几分。最近那泥人的事,还有死的这些人,都跟你脱不开关系,是吗?”
叶天歌定了定神,冷声道:“没错,都是我干的。”
慕韶光却不惧不恼,点了点头,说:“我看你平日里挂念最多的就是你的祖父,那些人年岁大多和你相仿,几十年前,这附近又曾经有一处供年轻修士修行的剑场,所以我想,你们可能早就认识了。之前那位大婶口中欺骗你祖父,令他不幸身亡的,或许就是这些人吧?”
叶天歌藏在暗处的秘密被他一猜即中,忍不住攥紧了拳头。
慕韶光道:“因为那些人曾经欺负过你们祖孙,甚至间接导致了他的死亡,你才会想要报仇。我觉得你这种心情,我可以理解。”
“不,你不明白。”
叶天歌忽然说:“那些人……我、你不知道,那些人不全是有罪的,我杀错人了。”
慕韶光很快意识到她指的是谁:“岳长青?”
“是。”叶天歌道,“他是无辜的,但我杀了他,大错已经铸成,而且我一点也不想收手,我发现杀人是这么简单,任何一个……任何一个我看着不顺眼,不喜欢,得罪过我的人,我都可以杀了他们,反正杀一个也是罪,杀十个也是罪,我已经停不下来了。”
她抬起头来,一双冷冽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慕韶光:“你知道了我的秘密,今天不杀我,或许哪一日,连你也会死在我的手里。”
叶天歌此时的眼神十分吓人,恐怕换一个人在这里,都要被她给吓得面容失色了,慕韶光的神情却一动未动,说了五个字:“岳长青能救。”
叶天歌道:“什么?”
慕韶光说:“如果你不想让他死,我有八成把握。”
他身上有种气质,让人本能地就忍不住要去相信。
叶天歌的胸口微微起伏着,过了一会,才说道:“我的仇人还没有杀完,我必须让他们付出应有的代价。如果救岳长青会暴露我的身份,我就再也没有报仇的希望了。”
慕韶光轻声道:“明明是他们犯错在先,为什么你要承担所有的责任和愧疚?将他们做的事情说出来,堂堂正正求一个公理,不好么?”
叶天歌厉声道:“这世上没有公理!如果有,他们早就会被人阻止了,爷爷根本就不会死,他们做了那么多的恶事,就是因为有权有势,所以从来没有人相信过我的话,事情才会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她说这番话时的神情语气,让慕韶光突然产生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就好像在什么地方,他曾见过比眼前的叶天歌更小一点的女孩子,也仰着头,这样言辞激烈地质问自己。
熟悉的香气,熟悉的神情,他们应该当真是旧识吧?
叶天歌,曾经存在于他那段残缺遗失掉的岁月里吗?
这个瞬间,慕韶光也突然感觉到自己袖子里的玄玉瓶热了一下。
他立刻看向叶天歌。
叶天歌已经从蒲团上站起身来,但她扬起下巴,没有落下眼泪,只说道:“你不要再多说了。我们非亲非故,你没有义务帮我,我不欠你这个情,我也已经不能回头了!你——顾好你自己的小命去吧!”
说罢之后,她转身进了寺庙内殿。
慕韶光知道叶天歌心里烦乱,并没有再跟上去,盘膝在蒲团上闭目打坐,与那座跟他此刻面容一模一样的神像相对静默下来。
合虚的魔气太盛,他们仙门的人身在其中,时时刻刻都是耗损,也就是慕韶光实力强大,才能在此生活也不露分毫破绽,但也得及时将这些魔气从经脉中清除掉。
慕韶光原本想入定修炼,可这些日子以来的种种事情也影响了他的心境,令他不知不觉神思飘荡,竟陷入到了几个离奇的乱梦之中。
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是在什么地方。
周围昏暗、逼仄、阴冷,就仿佛一座牢房似的,他躺在一张床上,觉得自己全身的经脉都在剧痛,翻搅的内息像是一把把的小刀子,在丹田中乱刺,几乎要折磨的人发狂了。
正是难耐之间,却有双手伸过来,轻轻抱住了他,将他揽在膝头上,轻拍着安慰。
“没事了,没事了。”
那人轻轻地安慰着他,声音中却也带着颤抖:“我在呢,我在陪着你,咱们一起疼。”
他死死咬住嘴唇,别开头,那人却捏着他的下颌,掰开他的牙关,将自己的手递过来。
慕韶光一口咬在了那个人的手腕上,尝到了嘴里的血腥气。
对方的身体似乎痛的一颤,却没有挣扎,耳畔只听见他温柔的声音低低说道:“我带你走。”
这句话就像是一句破障的口诀,随着话音落下,黑暗、阴冷和疼痛一下子都消失了。
四下阳光明媚,草木葱茏,而慕韶光发现,自己站在了一处风景极为优美的村落之前。
可只有他一个人,方才与他说话那人却不知所踪,他到处寻找,四下却空空如也。
直到走到村落尽头的一处矮墙后面,他才看见,有个浑身脏兮兮的孩子正靠在那里,满脸都是泪痕,看着又黑又瘦,连男女都辨不分明。
他不禁心生同病相怜之感,走到那个孩子跟前,弯下腰,冲着她伸出了手。
对方睁开眼睛,看到慕韶光,也犹豫着慢慢地抬起手,一切静谧而无声,宛若戏台上的一场哑剧。
就在两个人的手指将要相触的时候,忽然有个声音从天边传来:“韶光,不要陷入幻境,不要被假象欺骗。”
慕韶光愕然。
猝不及防的复杂神色从他秀美无伦的面孔上一闪而过,但很快,便归于漠然。
他顿了顿,轻轻吐出两个字:“是你。”
那声音徐徐轻叹:“你长大了,连声‘师尊’都不愿意叫了吗?”
“我是有罪之人,不配叫这个称呼。”
慕韶光语气平静,但如果仔细听,就可以感受到他声音中的隐隐颤抖:“而你,你也一样,你的罪是——”
他没能说出下面的话,突然间猛然喷出一大口鲜血,单膝跪倒在地。
“你的胆子越来越大了。”
那道声音仿佛无比亲密地贴在他的耳畔响起,慕韶光身边什么都没有,只有一阵阵微风缭绕,拂动他的发丝、襟袖,最后攀上他的面颊,如同一只无形的手,一点点抹去他唇边的血迹。
慕韶光喘了两口气,一言不发地别开头,自己用袖子在唇边蹭了一下。
他此时是完完全全的真身真容,那张雪玉般无瑕的、俊美绝伦的面孔上沾染了凌乱的血滴,反倒更有种摄人心魄的脆弱感。
但没等他开口说什么,后颈就好像被人一把捏住,一下又硬生生地把他的头给扭了回去。
和煦的阳光下,清风徐徐,仿佛一只温柔的手,抚摸过他的发顶肩背:“你一直做的很好,为什么要把掌门的位置传给千朝呢?”
慕韶光冷冷地说:“我不会一直留在这里的。”
“长大的孩子,总是会萌生出这种叛逆的想法。我不怪你。”
对方温柔的语气中似乎带着慈爱的笑意:“不要去做那些没有意义的蠢事,无论你在哪里,师尊都会永远注视着你——我最骄傲、最心爱的弟子。”
“问旻!”
“对了,也不要去相信那些虚假的幻象,”问旻的声音亲昵道,“世上根本就没有——”
饮真骤然嗡鸣。
慕韶光的手在仿若千钧的重压下一点点地抬起来,终于握住了剑柄。
“哗啦”一声,剑光耀目,夺魂而出!
他一剑斩碎了风中那道看不分明的幻影。
——“我更想做的,是彻彻底底地忘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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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