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间讲究一物降一物,对于修仙界来说,佛修克制魔修,而道修克制鬼修。道统剑修打起鬼差来,会在相克关系上更胜一筹。
屋内气氛剑拔弩张,眼看只需要一个契机,两方便能打起来,段意馨突然收起了长刀,问道:“你们是谁?修行之人为何会在这阴村里?”
裘弈正要回答,忽然感觉有什么轻轻地碰了碰自己的小腿,他垂头朝地上看去。
趴在地上的萧湘吐掉口中的血,嗓音嘶哑道:“湘还能再救一下。”
裘弈连忙将灵石塞在萧湘手里,让萧湘补充灵力自疗,又收了剑将人扶起,用灵力给对方验伤止血。
只要人没死,鬼差便不能强制性地将人带走。方才裘弈一进屋,便见两个鬼差站在不远处看着浑身是血的萧湘,还以为萧湘肉身已灭,这两个鬼修是来拿萧湘的。
两个鬼使去将尸首分离男人的鬼魂五花大绑,随后站在一边看两个修仙小孩疗伤。
旁观了一会儿,见那俩小孩大有疗愈半天的架势,鬼使段意馨忍不住说道:“按照生死簿的推断,今日此时,会有一名姓田的女子在此处殒命,但实际上,差点殒命的怎么是你一个小孩,那个姓田的女人呢?”
姓田的女子?
萧湘眸光一顿。
是指田氏,还是田婉?
他将心中所想问出,段意馨瞥了一眼生死簿,回答道:“姓田,无名。”
萧湘回想到,王虎曾说,自从阿婉走后,神智不稳的田氏便一直行走在山野间寻找阿婉。照这名鬼使的说法来看,若是没有他干涉因果,今日来到阴村寻找阿婉、最终被人掳走打死的人会是田氏。
鬼使是一种另类的鬼修,只要有些道行,修士都能看见鬼使。此刻的萧湘也不另外,他缓缓睁眼,看向腰挎长刀的段意馨。
这种制式的长刀,他在殷鬼使的腰侧见过。
据他所见,阴间鬼使的武器并不相同,殷鬼使用的是长刀,刘鬼使用的是手甲,而席鬼将用的是大戟。武器制式相同的鬼使,大多有一定联系。
“姓田女子,不会来了。”草草擦了血迹,萧湘一张小脸惨白,唇无血色,尚显稚嫩的声音沙哑不堪,“湘落凡尘,干扰了因果,她不会来赴死。”
人的命数被修行之人更改,这种事鬼使们都习惯了,段意馨也没继续追究,而是又翻了翻生死簿,问道:“生死簿还说,前些时日,这里意外死了一名姓阎的女子,但此女并未趋阴去到阴间,而是化作了厉鬼。你们来此,可有看见她?”
萧湘神色一怔,裘弈也怔了一怔,两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问道:“姓阎的女子?”
段意馨点点头,“嗯,大名叫阎蕙心。”
“……”萧湘眸色微黯,坦诚道,“未曾见过。”
“真是奇了怪了,不知道她用的什么法子,竟然躲开了生死簿的推演,我们如今不知道她去哪了……”易然嘟嘟囔囔地扯住无头男鬼,转身掏出一根青竹棍,向段意馨招呼道,“既然抓不到,那我们走吧。”
段意馨没动,而是站在原地,低头看着萧湘。
“阿馨?”易然不解地回头。
段意馨抬头对易然说道:“他身上有殷哥的鬼气,以前跟殷哥做过交易。”
易然的视线也落到了萧湘的身上。
“修士。”段意馨突然咧嘴笑开,鬼泣森森的,她蹲在萧湘身前,问道,“您既然是修士,应该会通过八字去推算八字主人的所在吧?就跟凡间的那些算卦道士一样。”
萧湘点头称是。
“那这位修士,帮我们个忙呗?”段意馨双手合十,陈恳道,“帮我们算算那名阎姓女子如今身在何处,生死簿上有她的八字,我会付钱的。”
“钱倒是不用。”萧湘趁机谈条件,“鬼使大人可以告知湘,那田氏之女的八字么?”
“你要那八字作甚?”
“寻人。”
段意馨翻了翻生死簿,发现田氏之女——那个叫田婉的女子还活着。
按照规矩,活人的八字最好不要告诉其他活人,以防一些别有用心之人通过八字对生者不利。
可前段时间,后土娘娘那边下了敕令,说修仙界起了大灾,会有很多有些修为的死魂涌入地府,所有大龄鬼差在这段时间里务必事事小心,将这些有修为的鬼魂压制住。
鬼差人手不够,她临时被调派出来搜寻厉鬼,若是无功而返,还纵容厉鬼在人间作恶,会惹得上司不快,更祸害苍生。
见段意馨在犹豫,看来是怕自己用八字害人,萧湘便将自己寻人的目的同段意馨说了。
段意馨又盯着萧湘看了看。
此人身上无祟无煞,且殷哥跟他做过交易,应当是个品行不错的人。
“你立誓。”段意馨最终出声道,“你立誓,不会用八字对田氏之女做出任何有害的行为。”
“好。”
萧湘依言立誓,段意馨先将厉鬼阎蕙心的八字给萧湘,待萧湘推算出此鬼如今之所在,再将田氏之女田婉的八字告知萧湘。
两名鬼使得了方向,拖着无头男鬼就走。屋里的萧湘待两名鬼使走后,又开一卦,卜算田婉的所在。
裘弈坐在一旁瞧着萧湘卜算,他不通此道,看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便将视线从萧湘的手上,转移到萧湘的脸上。
——萧湘脸上的血还未拭尽。
裘弈扯着自己的衣袖,正要给萧湘擦擦脸,却见萧湘的神色变得惊讶起来。
那人转头,无意地躲开了他意欲上前擦拭的手。
“道君。”萧湘浑然不觉,抓住裘弈伸出的手说道,“那厉鬼的所在之处,正是田婉的所在之处。”
闻言,裘弈面上也显露出几分讶异,“为何?”
“可能是厉鬼附身,也可能是人在养鬼。”萧湘沉思道,“先前去鬼市与殷鬼使交易,湘从聚众的鬼差那里听到一些关于生死簿的事。生死簿连通后土,可阅世间鬼魂行迹,若是有鬼魂无法用生死簿查看到踪迹,那鬼魂不是附着在某样事物上,便是通过什么法器或秘术将自己藏匿起来了。”
裘弈不解:“道长为何觉得可能是人在养鬼?”
“阎蕙心是阎家失踪的小姐,而田婉被父亲卖至此处。”萧湘缓声说道,“结合村中人掳走道君与湘来看,阎蕙心应当也是被掳来的,两人可能是打算一同逃离此处,只不过……”
只不过其中一人半途殒命,化作厉鬼,只能被另一人带离此处。
他们要快些去寻田婉了。
……
满村子找人的狗蛋路过一丛半人高的杂草,忽然被草里伸出来的一只小手给拽了进去。
“唔唔唔!”狗蛋惊恐地看向捂住他嘴的人,发现那人是裘弈后,面上的惧色又瞬间转换为喜色。
萧湘将食指竖在唇前,向狗蛋示意道:“嘘——”
狗蛋见萧湘身上有血,面上的喜色又转为忧色,急着问萧湘是哪里受伤了:“唔唔唔!”
萧湘耐心地又提醒道:“嘘——”
见萧湘面上神情无恙,狗蛋这才反应过来,萧湘让他住嘴,不要出声,于是点点头,闭紧了嘴。
裘弈这才把捂在狗蛋嘴上的手撤走。
狗蛋问:“你们去哪了?香香受伤了吗,怎么身上全是血?”
萧湘道:“我们被村子里的人掳走了。湘身上的伤不碍事,你呢?”
狗蛋:“我没受伤……等等,你们被掳走了?谁干的!?”
裘弈又连忙捂住狗蛋提高声音的嘴。
目前是谁干的已经不重要了,掳走他们的人一死一晕。见狗蛋没事,萧湘和裘弈都悄悄松了一口气,拉着这个还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子躲躲藏藏地往村外走。
这村子古怪,三人边出村,萧湘边向狗蛋告诫道:“阿狗,以后不要再来这个村子,也不要带着别人来,切记。”
没人意识到萧湘对于狗蛋的称谓已经去掉了后面的“哥哥”二字,正在用劝说孩童的语气对狗蛋说话。
狗蛋低声愤慨道:“不可能再来了!居然抓小孩……我在村子里找不到阿婉姐,可能她讨厌这里的人,确实是跑出去了。”
两名修士都已经知晓阿婉的下落,只是如何得知,不能告诉狗蛋——对方估计也听不懂。
当务之急是把狗蛋这个凡人平平安安地送回家。两个剑修暗暗对视一眼,裘弈佯装不知真相,猜测道:“既然能跑出去,阿婉会不会回村了?”
萧湘扯着两人没入草丛,躲过几个结伴经过的村民。
“回去瞧瞧。”他低声建议道。
三人躲躲藏藏地摸出村,站在于老伯回来的必经之路上,因为怕村里的人找出来,还往于老伯离开的方向走了一段路,确保从阴村中出来的人不会立即看见他们。
在路边站了片刻,裘弈握握自己已经开始生出薄茧的手,转头对萧湘低声说道:“还没完。”
萧湘看他:“嗯?”
裘弈解释道:“吾的修为没有长进,阴村一事对于吾来说,还未结束。”
萧湘问:“现在要回去么?”
“……”裘弈盯着萧湘血迹未净的脸,片刻思虑后又摇了摇头,“罢了,吾在这守着道长。”
业报降身时,萧湘无力抗衡,只能由他从旁协助。此处本就凶险,业障横生,先前他不过离开萧湘片刻,业报便将萧湘鞭笞得浑身是伤,还是不要离开为好。
不过业报这种东西,只要存在,无论如何尽可能地去避开,业报也会自行来找上他们。
阴村避世,人心生恶,此处邪气滔天,最是滋长邪祟。不过站立片刻,三人便听见不远处的草丛里传出窸窸窣窣的走动声响,神色皆是一凛。
狗蛋神色慌乱,下意识抓住两人的手,小声道:“来抓你俩了!”
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举目望不见个正常的凡人,求助也无门,身家性命要紧,两人顾不得此刻还有一个凡人在侧,纷纷祭出长剑。
两把长剑变幻为适合剑主如今身形掌握的大小,被两人紧握于手中。
想着那些邪祟可能是冲着自己来的,萧湘推了推已经被两把凭空出现的长剑所惊呆的狗蛋,劝道:“阿狗,向着于伯伯过来的方向跑,不要自己一个人回来。”
狗蛋回过神来,急声问道:“我要是走了,那你们呢?一起走!”
“我们待会儿便去寻你。”萧湘往狗蛋手里塞了一张符箓,往于老伯离去的方向一指,狗蛋就不可自控地向着那个方向狂奔而去。
在狗蛋被闻令符控制着转身后,萧湘又快速往狗蛋的背后拍了一张辟邪符。
虽未曾实验过这种符箓对于预防邪祟来说有无用处,但既然邪祟被称为“邪”,应当是有些用处的。
目送着狗蛋跑离此处,萧湘这才将视线转移回不断传出动静的高草丛。
只见几个村名拨开半人高的草丛,现于光下,萧湘瞧不出那些人有什么特别的诡异之处,只觉得这几人面容呆滞,仿佛被下了什么傀儡术一般。
可在裘弈眼中,这几人的身上分别寄宿着一只仿若活物的邪祟,正露着黑漆漆的獠牙,冲他和萧湘无声地嘶叫。而这些邪祟如何行事,它们身下的人便如何行事——这些凡人俨然是被邪祟控制了。
“邪祟。”裘弈简短地总结自己眼中所见的景象,“成精了。”
这种成了精的邪祟,就算杀了致使它们成精的人也不能消灭它们,反而会使它们脱离人去自由行动。
——这也是裘弈最开始没直接对阴村的所有村民下杀手的原因,就和当初身怀邪祟的顾灼华与顾决然一样。
凡人力微,这些凡人被邪祟操纵着在阴村中行动还无妨,可若是人死祟逃,邪祟流窜在外作恶,造成的影响会更大,他和萧湘还没有学应当如何清除邪祟,不可轻举妄动。
杀了人,世间会有麻烦;不杀人,他们会有麻烦。
……那如今应当怎么办?
裘弈侧目,看向萧湘,面无表情地询问道:“逃?”
萧湘干脆收剑,一副倒霉惯了的样子,随遇而安地应声道:“逃罢。”
两人一致转身,迈开短腿,奋力朝着和狗蛋相反的方向奔去。
这些邪祟还挺一致对外的,发现自己同伴的宿主被杀,便来寻仇。
只好先看看能否甩开它们了。
一炷香后。
两腿酸痛的裘弈在悬崖边停步,转身抽剑,眼眸带煞地看向对他们穷追不舍的邪祟和村民,怒道:“同归于尽罢。”
人不顺喝水都塞牙,萧湘跑了一路都在摔倒,平坦路面忽现绊脚石和拦路藤,故意针对似的——好吧就是故意针对,但萧湘本就受了伤,如今膝盖又在奔跑中摔得鲜血淋漓,业报这是要作甚,弄死萧湘么
想都别想。
“道君冷静,同归的只会是道君与湘。”萧湘抖着鲜血淋漓的双腿站直,抓住裘弈持剑的手。
万业加身是他自愿请命,业报成倍地压在身上,就是奔着要压死他来的。为护太清宗而死,萧湘倒也无怨,不过如今他有要事在身,不能让这些业报得逞。
无人规定受业不可抗业,只是他们如今尚无能力抗业。
祖师保佑。萧湘在心中默念祖师的尊号,拉着盛怒的裘弈跃下悬崖,另一只手从腰际挂着的乾坤扳指里取出一道御风符。
随后意料之中地,他的全身经脉突然堵塞,用不了灵力,更激发不了御风符。
萧湘迅速将符咒塞给裘弈,指望裘弈能够用灵力将其激发,御风把两人送到崖下。接了符箓的裘弈虽不知手里拿的是什么符咒,但下意识将其激发,却不知具体该如何使用。
然后一道清风将两人送回了崖上,与追上来的邪祟面面相觑。
萧湘:“……”
裘弈:“……”
萧湘:“呵。”
从相识后,裘弈第一次听见萧湘笑。
……气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