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童。”
这在萧湘的认知里,一直都是个无比脆弱的存在。
萧湘已经不大记得自己孩童时是如何被长辈们保护的了,好像自记事起,他就是个令人省心的后辈,不需要家中长辈操心,长辈们也不会将他当做寻常孩童去处处保护。
拜入太清宗后,师尊常年不见人影,幼时他一直由段衍和黄玄诀两位师兄照顾,后来长大些,就不再麻烦两位师兄了,期间他一直都没受过什么严重伤害,也不曾觉得自己脆弱。
人们总会默认,孩子一旦修仙了,身体就会变得强韧,性格就会变得沉稳,会懂事且小心,不那么容易意外死亡……却忽视了孩子依然是孩子,修者也是血肉之躯。
萧湘曾有一名师弟,名唤“许关年”。
小小年纪,许关年的肤发尽白,一双眼睛血似的红,据说是因为生了奇怪的病,被母亲送来仙山求长生、图活命。这孩子修道的根骨不错,病也不成大碍,自然被收入了太清宗。
当时在山门口主持收人的负责徒子是大师兄段衍,以逾百岁的萧湘在山门口帮忙,做接应弟子。那时他周身的冰霜还没有后来那么慑人,面色虽冷,却不会吼那些因为离开父母而哭闹的孩童,反而对孩童颇有耐心,因此被段衍分去抱小孩子。
那一年,山门口被父母抱来的孩童格外地多,震天的哭声几乎要将山门震塌,每个太清宗徒子都恨不得立马抱上一个登记好的孩子离开,全都在抢着干活,以求快点离开这个让人耳朵遭罪的地方。
只有萧湘无感般地站在一旁,不争不抢,也抱不到幼童。
许关年的母亲是个冷面话少的女人,向登记徒子报上了许关年的姓名与八字后,就将怀中哇哇大哭的许关年往太清宗徒子面前一递。
那名徒子想将许关年抱走,但许关年死死抓着他母亲的衣裳,似乎是知道这一别就是永别了,此后茫茫世间,再无相见,于是哭的格外撕心裂肺,哭到雪白的脸皮充血般地发红,那修仙的徒子竟不能单凭蛮力将许关年从其母身上扯下来。
最后上前抱他的徒子不耐烦了,施法迫使许关年的手放开母亲的衣物,这才把孩子抱走。
萧湘在一旁看着,见许关年的母亲扭头就走,没有半分留恋,也没有半分安抚。
许关年被那名徒子抱在怀里,宛如一条刚上岸的鲤鱼,拳打脚踢,疯狂翻腾,路过萧湘时,更是一把抓住了萧湘那长长垂在身前的鬓发,不肯松手。
被拽得头皮发紧的萧湘:“……”
他伸手,从同门手里接过许关年,“湘来抱罢。”
那徒子早已受不了许关年,把这烫手山芋扔给萧湘,转头去抱别的小孩。
许关年见那位师兄就这么把他扔给另一人,更是嚎啕起来:“连他也不要我呜呜呜呜呜——”
萧湘实话实说道:“因为你太吵了。”
没想到这位和母亲一样的冷面师兄说话这么实在,一点儿没哄着他,许关年打了个哭嗝,愣愣地看着萧湘。
半晌,又张嘴:“呜哇啊啊啊啊啊——”
萧湘也不会安慰孩子,只是学着师姐们的样子,安抚似的拍拍许关年的后背,抱着这位师弟往宗里走。
许关年哇哇哭了一会儿,似乎是哭累了,安静片刻,萧湘也停了拍背。
片刻后,许关年又:“呜哇啊啊啊啊——”
于是萧湘又开始给这孩子拍背。
许关年仿佛发现了什么规律,突然又停了哭,果然,抱着他一直不言不语的萧湘又开始拍他的背。
他不哭,萧湘停;他一哇哇,萧湘又开始拍。
小孩子的注意力容易被转移,许关年觉得萧湘这样拍他很好玩,再哭时也不是真心哭了,只是佯装哇哇几下,等萧湘拍他,他再迅速闭嘴,看看他跟萧湘的同步程度。
到了后面,萧湘也发现许关年是在假哭,只是还配合地拍着许关年。
“这是你以后的住处,待会儿还会来三个孩子,以后上课食斋,你们四人一起行动,有个照应。”
萧湘将许关年放在山间一小屋的门前,推开屋门,示意许关年进去看看,“不要跑的太远,待会儿会有师兄来给你发徒子身份牌。”
许关年本想进去看看,闻言停步,回来抓紧萧湘的衣摆,仰头问道:“那你呢?”
萧湘施法擦净许关年脸上的泪痕,耐心地说道:“湘要回山门,去帮忙。”
许关年不愿跟萧湘分开,连忙说道:“那我也去山门帮忙。”
萧湘淡声道:“有心了,不过远道而来,还是在这里歇一下罢。”
“我不累,师兄让我去吧。”许关年很快便会称呼还不知姓名的萧湘了,他抓着萧湘的衣摆轻晃,打算萧湘如果不让他去,他就躺地上撒泼。
只是不等他使出浑身解数,萧湘便点了头,又将他带去山门了。
看见萧湘带着小孩回来的段衍:……?
段衍伸手胡乱揉了两把许关年的脑袋,开玩笑道:“孩子不退啊,当娘的已经跑没影了。”
萧湘解释道:“许师弟说要来帮忙。”
闻言,段衍有些惊讶地瞧着已经不哭不闹的许关年,又瞧瞧面无表情的萧湘,“可以啊香香,这就哄好孩子了!”
“不是湘的功劳,是许师弟懂事。”
“甭谦虚了,去那边看看你黄师兄被哪个小孩扯了头发……”
“懂事”……?
许关年安静地牵着这位“香香师兄”的衣摆,心想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夸他懂事。
有些孩子天性使然,一旦被夸就想一直被夸,为此,许关年十分殷勤地在萧湘面前表现,明明才入太清宗还没半个时辰,便开始做起了接应弟子,安慰其他后来的徒子,带着他们离开父母的怀抱,投入萧湘的怀抱。
受同龄人许关年的“蒙蔽”,小孩子们全都先入为主地认为萧湘好得不得了,于是都想拜在归流道人的门下,做萧湘的嫡系师妹师弟。
萧湘的师父归流道人西门禾一回宗,就发现自己座下多出了几十个还是奶娃娃的小徒子,向大徒弟一问,得知是萧湘给他收的。
归流道人门下有许多师兄师姐,许关年最爱师兄萧湘,动不动就要去萧湘跟前待上一会儿,生怕萧湘一日不见忘了他似的。
有一日,许关年来寻萧湘,不像以往般面上带笑。萧湘察觉了,便问:“为何郁郁不乐?”
许关年丧气地说道:“我怕高,不敢学御风之术登高,掌教说我没用。”
“怎会没用?只是一门不精而已。”萧湘安慰人像是在陈述事实,面色依旧似是被冻上了一般,语气也是同样,毫无变化。
“修仙并不是让你成为全才,精于一道便可,旁的,只是让你遇事有更多的应对之法。师兄记得,许师弟的祈禳之术学得极好,日后若有心为世人祈福禳灾,也是一桩大功德。”
“真的?”许关年双目一亮,当即掐诀道,“那我先为师兄禳灾祈福,愿师兄日后逢难必过!”
“多谢师弟……”
此后的数百年里,萧湘总是会在某个瞬间回想起此事,并后悔自己当时没有也为许关年祈福禳灾。
山中无岁月,那一日和往常与未来的无数日相同,通往太清殿的石板路上洒满晴光,萧湘穿着缁纹道袍,手持拂尘,在去往太清殿的途中遇到了正在高崖上克服恐高、练习御风术的许关年。
他静静地站在崖下看了片刻,并未出声打扰。宗中有许多徒子都会站在高处练习御风术,高处风大,能使修者感受到清楚的风流,对修炼御风术有益助。
片刻后,萧湘正要悄悄离去,高崖上的许关年却注意到了他,出声打招呼。
“师兄!”
那只小而白的手在山风中挥动,萧湘回首抬头,见许关年往崖前走了两步,便提醒道:“当心,莫要摔了。”
“放心吧,我站的稳当!”许关年依言往后退了两步,笑问道,“师兄要去哪?”
“去太清殿。师尊说,祖师传湘过去。”
“那师兄快去吧!”
许关年又挥挥手,萧湘向高崖上颔首,转身离去。
从太清殿出来后,萧湘原路返回,想要去看看许关年是否还在原处练习御风术,只是还未走到那里,便远远看见一群或大或小的徒子围在崖下。
长风带来一丝血腥气,萧湘抬首不见高崖上站着许关年,瞳仁剧烈一缩,连忙疾步走到聚集的人群前。
“发生何事?”
徒子们知道平日里许关年与萧湘交好,此时见是萧湘来了,连忙向两侧让开。不等再上前一步,萧湘便看见了被掌教抱在怀里治疗、满头是血的许关年。
身侧有一名师妹低声解释道:“许师弟怕高,御风术又使不好,站在高处刮了大风,见着崖下太高又骇破了胆,没站住,便头着地摔下来了。周遭人少,等发现他时,已经……”
剩下的话,不言自明了。掌教停下了给许关年传输灵力的动作,轻抚着那沾满鲜血的白色头发,缓缓摇头叹息。
“不成了……不成了……”
一条半个时辰前还鲜活的生命,就这么突然地死在了晴日里,叫人毫无准备。
“……”萧湘上前一步,低声唤道,“掌教。”
“嗯?”正要去安葬许关年的掌教闻言停步,回头见是萧湘,沉吟道,“萧小友……节哀。”
“御风术,从必修课中剔除罢。有些人,天生不适合修习。”
“……好。”
意外死亡在修仙界是常态,与许关年相熟的人哀伤了几日,就继续走各自的修仙途了。
自那后,萧湘时常能在不经意间听闻有年幼徒子不慎死亡的消息。那些徒子或是吃饭时谈笑被噎死,或是掉入水中溺亡——这些死法对于修士来说太过荒唐,但放在还不知该如何保命自救的孩童身上,倒也不令人意外。
“这种事你没法避免,总是会发生的。”
闻言,萧湘抬眸,看向那位发言的师叔。
他开口时,声音有些发冷:“未有行动,为何就断言无法避免?”
那位师叔不耐烦道:“你行你来!别的宗门不都是这样的?会因意外而死的徒子毕竟是少数……”
萧湘打断他道:“少数便不是性命吗?”
“本座是没法子的,还是那句话,你行你来!”
于是萧湘开始频繁地往幼年徒子们的食堂内走,一进去便释放威压,让所有吃饭谈笑的徒子都因畏惧而息声,好好吃饭;他去外界请了许多无害的鲤鱼妖来太清宗,承诺给这些鱼妖庇护,也请求这些鲤鱼妖能分布在太清宗的各个水域中,将失足跌入水中的孩童全都送上岸。
萧湘还去向玄清宗的邓君回学习精妙的设阵之术,在太清宗所有高崖的中间设置上许多缓冲阵法,好让人即使从高处坠落,也不至于摔死。
他给每个年幼的徒子分发画好的御风符、减震符,教徒子们该怎么用这些现成的符箓保护自己,又教徒子们修道的意义,即修者学习任何术法,都是为了保护己身,而不是为了将自己置于险境。
他力求不会有任何徒子在宗门的庇护下出事。
如此,还不够。萧湘发觉与自己亲近的人总是没什么好下场,便细细看了自己的八字命格,发觉自己就是克制亲眷的性命,不宜与人亲近。
于是他又远离宗人集居之所,住去了孤寒的红梅落雪。
数百年过去,萧湘平日在小筑内打坐时,看着一地的红梅落雪,总是会幻视当年白发浸血的许关年。
若是……
萧湘忍不住心想,若是他早早意识到幼童的脆弱,若是他很早便杜绝了太清宗内的一切隐患,如今的许关年,是不是已经该下山门,去为世人祈禳了?
这世上真有人不下仙门,是入了仙门,便再也出不去了。
这样的人,在过去的太清宗有许多许多,但未来,不会再有。
——因为被徒子们称为“守护神”的幽明长老在太清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