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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36

才短短三天, 凌燃已经被扣掉了三十五分。

而罗泓和焦豫连一分都没有被扣掉!

训练中心来来往往的人看着白板前的少年都在窃窃私语,“怎么回事啊,谭教练是对凌燃有什么意见吗?”

“对啊对啊,要不怎么一直扣他的分, 我看下一个要被撵走的该不会是凌燃吧?”

是了, 这几天训练中心人数锐减, 不好好训练的, 态度不端正的,技术水平实在太差的, 足足被撵走了一大半。

整个训练中心都变得空旷很多,悲观的气氛笼罩着整个场馆,更是人人自危,生怕下一个被撵走的就是自己。

凌燃被这气氛感染,都不由得有点怀疑。

谭教练该不会真的要扣掉他最后五分,然后把他撵走吧?

凌燃面无表情地来到训练室,就听见谭教练一口气把今天的训练任务翻了个倍。

三个队员都有点懵。

谭庆长笑了笑,“我听说咱们队有人天天都能双倍完成训练,索性直接给你们翻了个倍,怎么, 不行吗?”

他笑得比不笑还吓人!

谁敢说不行?

罗泓和焦豫齐齐幽怨地看了凌燃一眼。

凌燃有点不好意思地抿了下唇。

心里却好像有什么动了动。

难道谭教练扣自己的分,是因为自己私自加训?

不会是这个原因吧?

凌燃头一次这么不自信起来。

他看看谭庆长,谭庆长也看着他,甚至还不住地扫他的脚踝, 就像是在说,就是这个原因。

就是因为你私下加训, 我才会扣掉你的分数。

还真是这个原因!

因为他的私自加训, 反而让教练不满?

所以要扣掉他的分数, 把他赶出集训中心?

可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凌燃再好的脾气,这回也拧起了眉头。

他不是完全不顾及自己身体的人,他为什么要加训,还不是为了想尽快进步,努力接过明清元的担子。

他难道不苦不累吗?

他难道就喜欢受伤吗?

右脚踝变形,难道是他想要的结果吗?

可他有什么办法。

明清元受伤时在医院里红了眼,就只会一遍遍地重复,他没有办法。

难道自己就有别的办法了吗?

那么沉的担子,那么重的期待,他没有童子功,没有时间,没有未来,除了加训,他还能有什么办法!

凌燃心里乱成麻,固执地看着谭庆长,乌黑清亮的瞳孔里是一眼就能看得清的倔强。

就像是在说,我偏要加训。

谭庆长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他在心里高兴着,脸还故意黑着。

像,真是太像了,跟秦安山一样的脾气。

或者说,这就是顶级运动员共同的特性。

心思简单,容易在专业上的事犯左性,一门心思钻在花滑里就可以不管不顾,也不爱惜自己。

可这一回,他一定不能手软,非得把凌燃的想法给掰回来不可!

练习勤奋是好事,但不能不管不顾地把自己练废了!

秦安山那么犟,已经断送了自己的职业生涯,凌燃还小,自己绝对不能看着他走上秦安山的老路。

谭庆长强迫自己狠下心,“还愣着干什么,开始啊!”

一声令下,三个队员都行动起来。

罗泓和焦豫虽然也勤快,但从来没经过这么加倍的魔鬼训练,脸上难免带出点为难,一边练,一边相互使眼色,时不时偷瞄凌燃一眼。

凌燃倒是面色如常,可繁重难熬的任务量,压得他汗如雨下,脸色微白。

等谭庆长出门接个电话,罗泓就悄悄凑到凌燃身边,“今天训练的任务很重,你可别再自己加训了!”

凌燃摇摇头,抿紧唇不说话。

罗泓自以为他跟凌燃从前是一个省队的,又因为华国站上凌燃帮他出头,心里早就把凌燃当自家师弟,很愿意看顾他几分。

见凌燃明摆着就是要犟到底,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凌燃突然就跟谭教练较上劲了,但罗泓还是苦口婆心地劝,“你就听我一句劝,训练的话,不必急在一时——”

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推门而进的谭庆长打断,“凑在一起干什么,赶紧训练去!”

罗泓一下跑走。

凌燃冷着脸,一下又一下地跳起,腾空时尽可能多地在空中双腿交叉,完成今天的剪刀腿练习。

谭庆长握紧手机,在一旁看,在心里默默地结合平时的观察计算着凌燃可能的极限,余光时不时就落在咬牙坚持的少年身上。

安排好的理疗师已经在楼下等着了,避免出意外的医生也已经就位,甚至连担架都已经准备好,他这回是万事俱备,就等着这个犯倔的小子撞他罗网里了。

薛林远心软,只知道好言相劝,可凌燃是能被劝得动的吗?

薛林远之前劝得还少吗!

哪次劝动了啊?

凌燃的主意大得很呢,不吃一次狠亏,绝对认清不了现实。

可哪有人是铁打的啊?

傻小子!

谭庆长心里感慨着骂着,不知不觉眼神变得柔和,甚至微微有点湿润,可他一点都没松口,愣是看着凌燃在他规定的任务量再度翻倍坚持。

嗯,挺好,很倔。

谭庆长绷着脸看着,掂量着凌燃的身体状况,盘算着最合适的时机。

薛林远同两个理疗师加一个医生在楼底下等着,急得团团转,都要说胡话了,“医生,你真的是医生吧?肯定不会出事吧?”

薛林远一回来,就听说了谭庆长的手段,当时就又气又惊,原本想直接去找凌燃,却是被谭庆长一通的质问给问住了,又听说谭庆长打算在今天彻底解决这件事,才勉强稍安勿躁。

薛林远嘴上不说,其实这段时间心里着急得很。

早在f国站失利之后,凌燃加训的事就变得变本加厉。

他原本以为凌燃拿到了总决赛的冠军,这个事就过去了,训练上就会松一松,没想到凌燃更拼命了。

说也说了,劝也劝了,甚至还一天天地盯着他,实在是没办法了,走投无路才打算试试谭庆长的法子,其实心里难受担心得紧,才会一遍遍地问医生,生怕凌燃出一点差池。

医生都给问的不耐烦了,“谭教是老教练了,心里肯定有数,我来就是备个不时之需。”

薛林远想了想,也是这个理。

别看谭教够魔鬼,但他手底下的运动员还真没有出过大事的。

除了秦安山那个意外。

谭教这回选择剑走偏锋,也是被秦安山当年的事刺激到了吧。

薛林远揪着心,焦躁不安地走来走去。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罗泓和焦豫已经完成自己任务,瘫倒在瑜伽垫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凌燃却还在一下一下地跳绳。

怎么坚持下来的啊,罗泓摇摇头,顾不得谭教的黑脸,大喊一声,“凌燃,别练了别练了,快歇歇!”

他支撑着,甚至想上去拦人。

却被谭庆长一把拦住。

“让他练!”

一次足够狠的,短期容易恢复的损伤,换来一次心态的转折点,这个买卖很划算!

谭庆长心里就像是有小虫子在爬,跟薛林远一样急切,却还是硬生生忍住。

这么倔的运动员,他好多年都没有见过了。

就冲着这股子劲儿,将来就算是升了组,凌燃也绝不会是无名之辈。

这样优秀的运动员,绝对不能折在心魔上!

谭庆长发了狠,僵在原地,强迫自己不能上前。

凌燃汗如雨下,大口大口地喘气,头晕目眩,胸腔憋闷,大脑都因为缺氧变得混沌,四肢更是因为乳酸的过量积累而酸痛难当。

很累,很想休息。

身体叫嚣着,疯狂想要停下,哪怕只停一下,哪怕只缓一秒也好。

却被大脑强硬发出的指令制止。

此时的凌燃像是彻底钻了牛角尖。

谭庆长不让他加训,谭庆长扣掉他的分数,谭庆长想要把他撵出集训中心,他就偏要坚持下来。

他没有错!

他只是想要走得再快些,他只是想要拼了命去接过明清元的担子,他有什么错!

不加训,不加训他还能做什么?

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明清元因伤退役,只能眼睁睁看着华国男单就此没落!

这怎么可以?

凌燃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越是痛恨,越是发狠,他像是要把所有的错都扛在自己肩上,用自虐似的加训,来缓解内心的焦灼和不安。

他在自苦。

他也知道他在自苦。

可他除了这些,还能做什么?

没有人能理解他这份承载了足足两世的痛苦与绝望。

薛林远不能,谭庆长更不能。

少年白着脸,眼里却像是有火苗在烧。

他一边坚持,一边与谭庆长对视。

眼里浓烈的灼.热与不甘,烫得谭庆长心尖发疼。

可越是心疼,就越是发狠。

他绝不放任凌燃走上秦安山的老路。

自己错过一次,就是缠绵半生的锥心之痛,绝不能在凌燃身上再错第二次。

个性同样强硬的师徒彻底对上,谁都不肯服谁。

罗泓搁一边看着,甚至觉得两人的视线里有刺啦刺啦的火花在闪烁。

他看得明白,凌燃是倔,但谭教其实也很倔啊!

谭庆长布置的任务很繁重,再乘以二,几乎是贴合着人体的生理极限在试探。

可凌燃就是坚持下来了。

最后一个负重跳跃结束的时候,凌燃甚至觉得自己的两腿都在抖,他不得不扶着墙边的把杆,喘气喘得急促,喉咙口像是有火在烧。

但他抬起被汗水打湿的脸庞,与谭庆长对视时,那双乌黑的眸子却亮得惊人,他甚至还笑了笑。

少年的脸庞明亮得扎眼。

就像是无声的挑衅。

他做到了。

他能够做到。

见凌燃果真如他预计那样没有倒下,谭庆长心里终于松口气,脸上却气急败坏的,“走,现在场里没人,我带你们去上冰。”

“上冰?”

罗泓和焦豫齐齐惊呼出声,不由自主地看向凌燃。

明明谭教严禁他们几个上冰,说是要好好纠正他们的一些坏习惯,怎么突然就答应让他们上冰了。

谭教是在故意整凌燃吗?

罗泓皱着脸,想替凌燃求几句情。

却见少年拖着沉重的身子,居然跟在了谭庆长的后面。

他以前怎么没发现,凌燃居然这么倔?

罗泓苦着脸,跟同样支支吾吾的焦豫一起跟了上去。

坐在冰场边,换好冰鞋,凌燃第一个上了冰。

他累得站都站不直,心里却涌出一股巨大的欢喜。

少年俯下腰,轻轻碰了碰寒冷的冰面,就像是在跟老朋友打一声招呼。

嗨,我回来了。

再艰难地直起腰身,就看见谭庆长也换了冰鞋滑到了不远处。

年纪这么大的人了,还上冰?

这要是摔了,普通的骨折都打不住。

凌燃怔了怔,没想到谭庆长居然会跟过来。

可他现在心里对于谭庆长的排斥到了极点,固执地转身滑离。

明明浑身都在发软发抖,可心里却像是有一股子气在撑着。

凌燃滑行着,试图找寻冰感。

“累了就下去,”谭庆长的声音很宏亮。

不下,打死他都不会下去。

他这一生都应该在冰上。

无论是重生,亦或是死亡。

他就为冰而生的!

连续三天的磋磨,今天的一剂迅猛的重药,少年平时隐藏极深的所有情绪都被彻底地激发出来。

那些深埋着,没日没夜在他潜意识里作祟的,让他夜夜在梦里徘徊痛苦着的,所有所有的情绪,都一股脑地涌现出来,如潮水般席卷包裹住他。

明清元的痛苦与坚持,前世的一枚枚银牌,那双变形的冰刀,总决赛上的第一枚世界级的金牌……

走马灯似的在凌燃眼前闪过。

他伸出手,像是想抓住幻觉里那枚唯一能让他短暂安心的金牌。

可不够啊。

太高了,他够不着。

太少了。

一枚怎么能够呢?

他想拿到更多更多,他想让华国的男单站起来,他想让更多的人爱上花滑。

一枚不够,不够!

心里的迫切与渴望到了极致,凌燃眼前阵阵发黑,已经分不清现实与幻梦。

他右腿蹬冰,奋力一跳,双手却没有如往常一样搭在肩上,用力收紧轴心,反而是努力地向前够去。

“啪——”

沉闷响亮的一声。

少年压根没跳起,就重重地摔倒在冰面上。

一楼休息室的门立刻被推开,一群人抬着担架跑了出来。

冰面上,谭庆长立刻往凌燃的方向滑去,连带着罗泓和焦豫都傻了脸赶紧往这边滑。

所有的人都在向着冰面中央的少年奔去。

凌燃仰躺在冰上,浑身又酸又软,像是已经失去知觉。

头顶上明晃晃的大灯,照得他睁不开眼。

身下刺骨的冰冷一个劲地往因为运动彻底打开的毛孔钻。

他的思绪也短暂地被冻住。

唯一的念头居然是:我受伤了吗?我以后还能滑冰吗?

不能再滑冰的恐惧一股脑袭上心头。

原先纠缠成乱麻的思绪都被抛诸脑后。

跟不能滑冰比起来,所有的一切都变得次要。

凌燃想站起来,想检查自己的身体,可过度疲乏的四肢完全拒绝了大脑的指令。

他只能仰躺在冰上,看见谭庆长紧张的黑脸出现在他面前。

谭庆长就是故意算计着,用繁重的任务消耗掉凌燃的体力。

刚才也看得真真的,凌燃根本就跳不起来,跳不起来,自然就不会受伤,纯粹就是累得很了,体力支持不住,才会摔倒在冰面上。

但他还是难免忧心,等离得近了,看清凌燃脸上只有茫然与绝望,没有受伤的痛楚时,才终于彻底松了口气。

可少年脸上的那抹神色太绝望。

谭庆长不知道凌燃到底是经历过什么,才会在十来岁的年纪,就能有这么重的心结。

但心结只要爆发出来,才有可能会被解开。

他蹲到凌燃身边,第一次放软了语气。

“凌燃,你还想滑冰吗?”

还想滑冰吗?

还想,滑冰吗?

只这一句,就像是一道闪电,劈开重重浓郁乌云,直达少年的意识深处。

还想滑冰吗?

凌燃瞬间红了眼,往昔的一幕幕闪过,一针接一针的封闭,疼到钻心的新伤累旧伤,被嘲笑被讥讽被打压,他都没有放弃过。

他爱花滑,就像是爱自己的生命一样。

他不想放弃!他也不能放弃!

他没有退路!

“我,要,滑。”

干渴的喉咙因为过度运动和喘气疼得快要裂开,少年的声音也变得嘶哑,可他还是一遍遍,固执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坚持。

“我要滑!”

“我能滑!”

字字泣血。

薛林远一靠近,听见这几个字,转过脸就抹了一把泪。

谭庆长眼里也闪了水光,他弯下腰,气喘吁吁地一把将凌燃抱起,小心翼翼放到担架上。

他喘着粗气,“你既然还想滑,就给老子好好听话!现在,先去医院做全身的检查,老子倒要看看,你这副身子骨,被你自己糟践到什么程度了!还有没有的救!”

谭庆长的怀抱意外的温暖,凌燃累得很了,也顾不得排斥。

积攒已久的情绪一下被宣泄出来,他心里第一次变得轻飘飘的,加上身体上的劳累,上下眼皮子一打架,居然累得睡着了。

自打明清元受伤以来,难得的好眠。

少年面容恬静,看上去乖巧得不像话。

薛林远气得擦了擦眼,招呼着抬担架的人再稳一点。

凌燃在睡梦中被抬去了霍闻泽早就预约清场的私人医院,彻彻底底地做了一遍全身检查。

结果很喜人。

除了右脚脚踝轻微变形,暂时还没有检查出器质性的损伤。

但医生还是欲言又止。

薛林远急得团团转,“医生你直说,凌燃到底有什么问题?”

医生犹豫一下,“病人心脏跳动的节律有轻微的紊乱,已经检查过没有器质性的病变,不排除是很长时间以来,心思沉重,休息不好的原因。虽然不严重,但长时间休息不好,一定会对身体造成严重的损伤,尤其是日常高强度运动的运动员。”

凌燃晚上睡得不好吗?

薛林远一下子愣了。

从m国回来,凌燃先回了霍家,然后就去了集训中心,他们没有再住在一起,他还真不知道凌燃的休息情况。

外表上看起来没什么问题啊。

薛林远懊恼地将检查结果揉成一团,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心里愧疚,也难受得要命。

薛林远一步一顿地往外走。

谭庆长没进来,在抽烟区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很多年前,他只是去外面抽根烟的功夫,唯一的得意高徒就受了重伤,为此,谭庆长已经很多年不碰烟了。

这会呛得咳嗽还在抽,一定是心里不好受。

这一点,薛林远也知道。

但不可避免的,他心里还是很别扭。

“凌燃不是不通情理的小孩,”他闷着声,“您怎么就……唉,非得用这种狠手段……”

薛林远说这话,其实是在说给自己听,他胡乱点了根烟,用力一吸,咳得差点把肺都咳出来。

谭庆长重重地把烟摁灭,“你劝过吗?”

薛林远咳嗽着,点点头。

“劝了几回?”

“好几回。”

加上霍闻泽劝的,都不知道多少回了。

“那你劝得有用吗?!”

谭庆长猛地拔高了声,在屋里来来回回地走动,如同是被困住的兽。

“我不用狠的,我不用狠的,凌燃他不自己用头去撞撞那堵墙!试试有多硬!他能知道疼吗?!”

“都是一样的牛脾气!我不狠下心,你们都疼他,能狠得下心吗?非得等他将来出事了,落得个跟秦安山一样的下场,才知道后悔吗!”

薛林远顺着他的话一想,就是头皮发麻。

冲着凌燃这股子狂热的劲儿,要是不能再滑冰,那不是要了他的命!

与此同时,秦安山退役时落魄的背影在谭庆长眼前一闪而过,他揪住自己花白的头发,眼里都爬上了红血丝。

“我不可能看着凌燃走上秦安山的老路,更不可能看着华国男单最后一棵好苗子断在这里!”

“长痛不如短痛!他不发泄出来,以后绝对会死在自己心结上!”

谭庆长当然知道自己的手段对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来说有点太狠了,简直就是扭着凌燃的脖子,逼他去认清自己。

甚至于这几天,他也一夜一夜地睡不好觉。

谭庆长抬起头,薛林远就看见他眼下的青黑。

“我看过了凌燃所有的节目,”他呼出一口烟,“都是拼了命了的向死而生,或许他早就有了心结。”

尤其是在大奖赛总决赛上的那几个节目,看得他触目惊心。

如果说,之前的节目还带着竭尽全力的拼命和不安,过于自信的初生和鸣蝉,假面公爵只能说明一件事,那就是凌燃的心结变得更深更重。

凌燃在试图把真实不安的那个自己藏起来,他努力装作骄傲自信的样子,试图去骗所有的人!

“不破不立,这个脓包,非得挑破不可,就是疼,也得硬挑!挑破了,才会再长好!”

这么多年了,谭庆长一遍遍地在脑海里回想秦安山的事,一遍遍地在脑海里构思如果再有一次机会,他要怎么样,才能救回华国男单的希望。

他等了这么多年,才再遇见一个凌燃。

怎么可能再放任凌燃走上歧路!

秦安山受伤时的痛苦和绝望就像是挥之不去的噩梦,在午夜里回荡多年。

这些年,谭庆长不再带学生,只肯接受短期的培训任务。

他推敲着自己的每一个可行方案,猜想着如秦安山那样倔强的运动员有可能会有的反应。他甚至在短期培训班里挑选着类似潜质的学生,不着痕迹地试探,培养,试图找到破局的办法。

他幻想着会有一个如秦安山那样的学生出现,他一定不会再重蹈覆辙,他会打开这个学生的心结,会把这个学生安安稳稳地送到奥运的赛场上去。

一生眨眼就是须臾。

就在谭庆长以为,如秦安山这样的天才不会再出现在华国时,他会抱着遗憾终老,凌燃却出现在他的视野。

谭庆长当时多惊喜啊,他恨不得立刻就飞到凌燃身边。

如果说花滑是凌燃的心结。

那解开凌燃的心结就是谭庆长的心结。

他准备了太多年,才终于等来凌燃。

谭庆长看着袅袅升起的烟,就像是回忆自己被心结困锁的一生。

太苦了,太苦了,这个苦有他和秦安山吃就够了。

凌燃是个聪明的孩子。

这一剂猛药下去,肯定能让他心里动容。

谭庆长站起身,往外走。

“谭教,你不去看看凌燃?”薛林远跟着站起来。

“我都做到这个地步,他再支楞不起来,那就不是他了!”

少年强行掰开的贝尔曼在谭庆长脑海里浮现。

他一扫先前的落寞,眼睛精光四溢,“等他醒了我再过去,团队组的怎么样了?”

门外,一直静静听着的人擦掉眼角的泪光,推开了门,摇动着轮椅驶了进来。

“谭教,”他轻轻唤起久违的称呼。

只这一声,谭庆长再也绷不住了,绷了半天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一觉好眠,凌燃再醒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浑身都是运动过度的酸软,但意外的,却很舒服。

凌燃动了动腿脚,没有异样,没有受伤。

他难得懒散地躺在床上,没有训练,没有想法,大脑整个被放空,什么也不需要想,什么也不需要做。

他直愣愣地看着天花板,甚至看见了角落里的一只小蜘蛛正在结网。

这个季节了,怎么会还有蜘蛛?

蜘蛛不是都会冬眠的吗?

意外出现的蜘蛛无助地结着网,好像不知道自己其实再也等不来猎物。

它做的其实都是无用功。

凌燃看得出了神,直到被推门的声音打断。

薛林远抱着保温桶进来,吭吭哧哧的,“我给你带了小鸡蘑菇汤,你饿不饿,先喝点汤。”

他的眼角发红,像是刚刚哭过。

凌燃默了默,接过了汤碗。

鲜香浓白的汤汁在碗里微微漾起毂纹,温温热热的,捧在手里很暖,把他的手都捂热了。

“很鲜,”他微微扯了下唇角,将温热的汤都喝了下去,胃里顿时变得暖洋洋的。

薛林远勉强笑笑,“这可是霍家大厨现做的,你大哥连夜让人把厨子送了过来,就想让你吃口舒坦的。”

凌燃捧着汤碗,眉眼舒展,“我还想要。”

薛林远诶了一声,立马给他又盛了一碗,一边盛,一边拍他的背,“慢点慢点,还有呢!”

鸡汤的鲜香弥漫在病房里。

薛林远小心翼翼的,“谭教在外面等着,他想问问,你愿意见他吗?”

凌燃喝汤的动作顿住。

摔倒时,谭庆长狼狈奔过来想接住他的身影就好像还在眼前。

凌燃不是不知道好歹的人,经过这一场,好像猜到了谭庆长真正的目的。

他的确是因为加训生气,但又好像不全是。

少年心里不知不觉积攒的郁郁火气也都发泄出来,他现在的心态很平和,一点波澜都没有。

对上薛林远小心翼翼,还有点心虚的神情,就有点好笑。

“好。”少年点了点头。

薛林远松了一口气,开门让谭庆长进来,自己却坐在凌燃的病床边,死活不动,拿眼看着谭庆长,就跟护崽的鸡妈妈一样。

谭庆长看薛林远这样,就忍不住嘀咕一句,“没出息。”

但他也不是冲着薛林远来的。

谭庆长走到病床边,见凌燃神色平静,心里悬着半天的心,这才有了点着地的感觉。

他的语气很郑重,就像是对待平辈,“凌燃,摔倒在冰上的时候,你想的是什么?”

一开口就是火药味十足的问句。

薛林远着急,“谭教,你缓着点!”

可一问一答的两人都没有在意。

凌燃想了想,如实答道,“我怕我再也滑不了冰了。”

这种恐惧绝望到极致的感觉,简直是场噩梦。

就好像他一直牵挂着的那些事,在滑不了冰面前,都变得不那么重要。

“怕?怕有什么用!”

谭庆长平和不过三秒,一下就激动起来。

“你知道每次都私自加训,会有什么后果吗?”

凌燃紧了紧手指。

谭庆长的语气快得惊人,满含怒气。

“你的心脏负担会变重,你会因为过度运动而食欲不振,睡眠不好,你的肌肉会劳损,你的关节会发炎,严重时候可能会导致运动性哮喘,慢性肌腱炎,骨膜肌腱炎,甚至可能引起疲劳性的骨折!”

“凌燃,你为什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你真的还想滑冰吗?”

“想,”凌燃慢慢出了一口气,“我想滑冰。”

谭庆长顿了顿,语气里带了点期待,“那你现在愿意说说,自己为什么要那么拼命吗?”

“我只是,我只是没有办法。”

少年默了好一会儿,冰面贴在全身的触感好像还挥之不去。

他垂着眼,第一次敞开心扉,把那些担忧说给房内的两个人听。

“明哥退下来之后,没有人能顶上了。”

“薄航他们是吃白干饭的吗?”

需要你一个还没升组的青年组小选手顶上?

“他们扛不起来。”

薄航抽风抽得厉害,听说还有肠易激综合征,一到正式的赛场,就总往洗手间跑,更别说他的滑行和步法相当糟糕。

“难道你就能扛起来?!”

谭庆长说话一点都不客气,“你现在能扛得起来吗?你甚至还比不上薄航,他比你多滑了好几年,手里甚至掌握着高级四周跳。”

“可我有信心能赶上。”

凌燃抬起眼,目光熠熠,“只要给我时间。”我一定能扛起华国男单这杆大旗。

谭庆长对上他的视线,板正了脸。

“难道在没有你,没有明清元之前,华国的男单就消失了吗?”

“那些天赋不够的运动员,难道就停止过他们的努力了吗?”

凌燃抿了抿唇。

谭庆长气得手都扬起来了,在病房里来回走动。

“凌燃,你想接过这个重担,我不反对,甚至会帮你,我也相信你将来一定能做到!但如果你是想用摧折自己的身体的方式,想让身体提前千疮百孔,想早早断送自己的职业生涯!我,还有薛林远,是绝对不会看着你往火坑里跳!”

“你想训练,想进步,好!我和薛林远都会帮你,我们会制定出最合理科学的方案,我们会踩着你的生理底线,尽最大可能帮你早早成长,还能让你没有任何后顾之忧。”

“但是凌燃,你不能一意孤行,凭着自己的想法去硬闯!你可以把这些都告诉我们,我们是大人,是你的教练,所有的压力和责任由我们来替你扛!”

“你想过薛林远的感受吗?想过家人的感受吗?想过那些喜爱你,期盼你在赛场上带来更多更精彩演出的冰迷们的感受吗!”

谭庆长一口气说完一大堆话,脸都憋得黑里透红。

薛林远吸了吸气,把毛绒绒的柿子塞到凌燃怀里。

“凌燃,你有自己的主意,但为什么一直不肯跟我们说呢?难道我们还会阻拦你?”

他一直知道凌燃心里藏着事,问过,试探过,甚至还私下猜想过,但也没想到凌燃居然会把整个华国男单的担子都当成了自己的责任。

那么重的担子,重于千钧!

凌燃他怎么敢!

薛林远气得厉害,又恨不得狠狠抱住自己的宝贝徒弟,心疼地把他揍上一顿。

小小年纪,怎么就会给自己找这么大的压力!

凌燃动了动唇,想反驳,可他们俩说的都是事实。

他就算再拼,没有几年功夫,也很难在成年组大放光彩。

可他真的只是想缩短这个时间。

能短一点就好,他想要的不多。

谭庆长这下终于一眼就看出少年的心思,他脱力一样地坐到椅子上,“你想尽快站到赛场上,我们会帮你。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身体出了问题,别说站到赛场上,你以后连冰都上不去!一旦身体出了问题,你再也不可能滑冰了!”

再也不可能滑冰。

不可能滑冰!

重重的字眼砸落,摔倒在冰面一瞬间的恐惧和惊慌卷土重来。

凌燃脸色微微一白,眼瞳却一刹那亮起。

脑海中似乎有什么尖锐的划过。

阳光破开云雾,争先恐后地倾泻而入。

是啊,如果他再也不能滑冰,那他努力的一切,还有什么用。

自己为什么会偷偷在俱乐部里学滑冰,不就是被那些人在冰上乘风掠过时的身影所吸引,向往那种畅快与美,那曾是他年幼时唯一的慰藉。

多好,就像是在云里穿梭,自由自在地表达自己全部的喜怒哀乐。

所有人都会看他。

所有人都会爱他,他们都会为他鼓掌。

这对于童年贫瘠的他来说,是多么难能可贵的渴望和向往。

花滑就是他的一切。

如果不能再滑冰,他宁可不要这重来的一世。

那些被他深藏起来的,对花滑最原始的热爱被谭庆长刻意的一番话彻底翻搅出来。

他担忧着华国男单的未来,但只有在保全自己的前提下,尽快成长起来,才不会让所有人再度失望。

一个伤病加身的明清元已经够了。

再不能有第二个早早夭折的凌燃。

凌燃眼里迸发出惊人的热度,游移不定的心也有了落处。

他握紧拳,指尖都握得发白,重重将脸埋进那只从f国,到m国,又被带回华国的绿柿子里。

柿子里都带着冰的味道。

好半晌儿,传出的声音闷闷的,却充满着坚定。

“我以后会学习爱惜自己。”

这就是他的保证了。

薛林远立马把凌燃连人带柿子一起抱紧,“好小子!你可算想明白了!”

凌燃突然被抱紧,浑身僵了一下,又很快在熟悉的怀抱里放松。

他微微皱着眉,抱紧柿子。

薛林远简直恨不得抱着自己的宝贝徒弟跳起来。

谭庆长却是直接退出了病房。

他看得出来,凌燃还很排斥他,即使认同了他的话,也不见得能接受他的教育方式。

也正常吧,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

马上跟迎面坐着轮椅驶来的秦安山对上了眼神。

秦安山微微偏着头,“他听进去了吗?”

谭庆长重重点了下头。

秦安山露出一个苦涩又欣慰的笑,“真好,谭教,真好。”

他反复喃喃着,虽然还不曾与里间的少年说过话,却已经看过凌燃所有的比赛视频。

这样耀眼的少年,绝不该变成如自己那样一瞬陨落的流星。

凌燃就该高高悬在夜空,成为最亮眼的那颗启明星。

他会燃烧发光,却不该是以身体为代价。

终于把话说清楚就好。

秦安山心里又是酸楚又是高兴。

谭庆长也仿佛听见了自己心里枷锁松动的声音。

他大步流星地走上前,不耐烦道,“有什么可感慨的,你要是有那功夫,不如替凌燃操操心,他世青赛的节目还有得改!”

秦安山被这么一打断,也露出了个笑,“我再研究研究新赛季的手册,谭教你也给我点时间啊。”

“你小子脑子灵光,最会钻技术手册的漏子,之前还能没研究过?”谭庆长哼了一声。

师徒两人沿着走廊走远。

屋内,凌燃都快被薛林远抱得喘不过来气了。

“薛教,我没事,你先松手。”

凌燃被捂得呼吸不畅,脸颊都因为缺氧而发红,推了半天,薛林远这才撒开手。

他咳咳两声,装腔作势地拿过保温桶,“还要喝汤吗?”

薛林远的关心就是这么朴实无华。

凌燃点了点头。

他们谁都没有提之前薛林远挂掉电话的事。

这是一种独属于他们两人的默契。

薛林远看着安静垂眼喝汤的少年,心里的狂喜收都收不住,嘴角越来越上扬。

可算是,解开心结了。

他在心里长长出了一口气。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问出的一瞬间,薛林远其实就知道了答案,但他还想听凌燃说一次。

果然,俊秀的小少年微微露出个笑,清俊的眼角眉梢都是放下心理负担的鲜亮神情。

“休息一下,然后继续回集训中心。”

凌燃认真思考着,神色平静,“虽然只剩下65分,但最终留下来的人也一定有我。”

他不会让谭庆长有机会再扣掉他哪怕一分。

只不过在此之前,他想先找谭庆长谈谈。

他能理解谭庆长所作所为的意图,但并不代表能全盘接受这种封建大家长式大包大揽的作风。

如果不说清楚,他们以后一定会冲突不断。

薛林远笑着伸出自己的大掌。

这才是这个年纪的少年人该有的神采!

凌燃握拳击打一下。

回训练中心,训练,然后拿下世青赛的金牌,就是他下一步的目标。

凌燃看了看墙上的电子钟,离世青赛也只剩三个多月的时间了。

他彻底拨开了眼前的浮云,就像是抖落了一身的尘埃。

明天就会卸下重担,轻装上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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