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少栩跟着一道儿进了屋,看杜如喜取出帕子来,就着水盆沾湿了又拧得半干,这会儿才算慢慢缓过劲儿来。
他也是一把岁数的人了,方才却跟个愣头小子似的,脑子一热人就冲上去了,现在才觉出尴尬来,自个儿在那儿猛扒了两把头发。
“过来坐下。”杜如喜一边握住他的手,不让他乱动,一边拉出一把椅子。
“敷什么眼睛。”江少栩挡开他的手,表情多少有点儿不太自在,再一把拖过椅子来,一屁股坐上去,两手拄着膝盖,表情严肃,“你先把事情都讲清楚,你身上的毒到底怎么回事,现在什么情况了。”他沉着脸想了想,又追了一句,“我问什么你答什么,这回别想随便糊弄过去,也不准隐瞒。”
杜如喜放下手里的帕子,回头看了江少栩一眼,没忍住,嘴角勾了勾,又笑起来。
小雪貂拱着炸了毛的脑袋从他怀里钻出来,顺着他手臂跳了一下,欻欻地跳到他手心里,然后舒舒服服瘫软成毛茸茸的一团白,再被他稳稳的托了起来。
“啧。”江少栩砸了声舌,别别扭扭地皱起眉,“笑什么笑。”
杜如喜还是笑,笑得一双眼睛弯弯的,还挺好看。
他拖出另一把椅子,挨着江少栩坐下。坐的时候一弯身,鬓边的白发便从他耳后簌簌地滑了下来。
江少栩下意识盯着他发丝看,他察觉到了,也跟着看了看自己的头发梢儿,然后挑起一缕头发来,眼睛一抬,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问:“心疼了吗?”
江少栩稍稍一愣,紧跟着脸色立马就臭了,蹙着眉抿着嘴,一副很不耐烦又硬邦邦的模样,看着不好惹,但脸颊却慢慢地涨红了。
杜如喜揣着小白貂,眼里带着笑,细细地看着他,看了好一会儿,似是很轻又很长地叹了口气。
“少栩,你知道我那时最怕的是什么吗?”杜如喜探过身来,试着去攥他的手指尖儿,“毒发的时候,我不清楚我究竟能不能活下来,我其实……很害怕,怕我真的死了,你却丝毫没有察觉到……怕你不在乎。”
江少栩板着眉眼,整个人僵在那儿,没抽手。杜如喜反手一握,牢牢抓住了他的手掌心。
“嗯……是不是很矛盾?我怕我死了,你会内疚会难过,所以我瞒了你。”杜如喜勉强笑了笑,笑容颇有几分苦涩,“我怕你会来找我……更怕你根本不会来找我。”
江少栩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又说不出什么,就闷头闷脑地没言语,只是将眉头皱得更紧了些。
“我七岁那年,爹娘双双病逝,只留下我和姐姐。”杜如喜慢慢地回忆,“其实,半个药谷的人都知道我爹娘的病来得蹊跷,可无一人敢言,只因为……下毒的人是药谷当时的掌权者,人称药老的大长老,也是我的亲大伯。”
没过多久,年幼的杜如喜继任少谷主,药老当着所有人的面,端给他了一杯继任茶。
茶里有跗骨之毒,他明知如此,但不得不喝。药老需要一个名正言顺又足够听话的傀儡,他若不做这个傀儡,恐怕活不到来年。
中毒之后,他的武功底子便废掉了,从此再不能动用内力,药老就是要他做一个半死不活的废人。
身体再是孱弱,可好歹也是活了下来。杜如喜做了少谷主,第一件事便是将姐姐送出了谷,爹娘的血海深仇要报,被架空的药谷实权也要一并夺回来。之后他花了十来年,赌上了全部心血,韬光养晦,一步一棋,终是羽翼渐丰。
“虽然用不了内力,可我也不想真的做一个废人。”杜如喜轻轻摩挲着江少栩的手背,想起什么,笑了一笑,“历代药谷谷主,虽都以医术闻名,可也是世代习武的。我从小跟着爹练功夫,中毒以后……也没有荒废武艺,只不过只能暗中修习。”
江少栩忽然开口:“所以你炼仙人骨,是为了日后能恢复武功,那你为何……”
话尾音并未说完,可杜如喜也不需要他将话说完。
“少栩,你还记得吗,你我第一次相遇,是我十八岁那一年。”说起十八岁,杜如喜似是记起了什么,浅浅地笑了笑,“那年我在谷外办事,一直被药老的人跟踪,姐姐便让你来送我回谷,护我安全。我没见过你,便问姐姐你的样貌,姐姐的性格你也知道,话从不肯多说半句。她只说你穿白衣,可重华的人皆穿白衣,我再问,她只说了一句——‘你见到便知’。”
十八岁的杜如喜站在树下的阴凉处,静静地看着巷子口,等待和自己同行的人露面。
街旁的小巷子口,熙熙攘攘,人不算少。原本安静的街尾,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不知谁家的马儿受了惊吓,撒开蹄子冲向街道当中,吓得路人们纷纷躲闪。
就是这个时候,另一匹马倏地窜了出来,一道白影在杜如喜眼前一闪而过。
一个身穿白衣的年轻人,骑着快马,箭一般撞向发疯的马儿。在众人的惊呼声中,那白衣人一个利落的翻身,腾空一跃,就稳稳翻上了另一匹马的马背。
那马儿扬蹄直立,白衣人伏低了上身,双腿夹紧马腹,勒紧缰绳,几个甩绳,便将横冲直撞的马儿制服下来。
周围有人叫好,白衣人一转头,露出一张年轻俊朗的面孔,额头上还渗着晶莹的汗珠,眼睛特别亮。
杜如喜从树后探出身来,脑海里想起杜南玉说的那句话——“你见到便知。”
“少栩,我记得我曾和你说过,我很羡慕你,羡慕你活得恣意又自由。”杜如喜抬起眼,“我就是喜欢你这个样子,喜欢你身上的侠义气,喜欢你不受任何事任何人的拘束。”
二十年过去了,当初的白衣少年早已不在,可江少栩却一直是江少栩,纵然历经磨难,可他仍然真挚热烈,赤诚不变。
江少栩,就该是那一幅武艺过人,天不怕地不怕,浑身是侠肝义胆的莽撞模样。
“我有憾事,亦有悔事,可将仙人骨给了你。”杜如喜深深呼了口气,“我从未后悔过。”
当年他能力不足,站不稳脚跟,眼睁睁看着江少栩背负了莫须有的罪名,却没有说出实情,这是他永远的憾。当年他在青霄山选择了放弃,和江少栩一别多年,白白蹉跎了岁月,这是他的悔。可他从没在仙人骨的事情上有过半分犹豫,他吃过这份苦,他舍不得江少栩重蹈他的覆辙。
“少栩,你知道吗,其实……我曾经迷惘过,在把仙人骨给了你之后。”杜如喜把脸埋在江少栩的手心里,声音便有些闷闷地传出来,“重新炼制一颗仙人骨需要很多年,我不确定我能不能等到它。我找了很久能替代它的药引,后来找到了月落草。月落草在关键时刻救了我的命,但它仍然不能解去我身上的毒……我还是不能动用内力。我不知道这么多年来习武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在江少栩的手心里轻轻蹭了蹭脸颊,然后抬起头,露出一双弯弯的笑眼:“现在我知道了,我这辈子习武,一定就是为了能在危急时刻把你救下来。”
江少栩怔怔的,眼眶猛地一阵酸涩。白貂拼命在杜如喜胸口来回磨蹭,他不太自在,把手抽出来,抓了抓下巴,再一挥手,将白貂挥散了,然后还是觉得不得劲儿,就把一旁的帕子抓过来往脸上一盖,仰着脑袋,硬生生地开始敷起眼睛来。
帕子浸过水,盖在脸上凉飕飕的。江少栩也不知是帕子太凉还是什么别的缘故,总之眼皮子酸酸的。
杜如喜根本不给他缩头的机会,看了看他下巴上的青胡茬儿,凑过去道:“江少栩,你这个样子我就要亲你了。”
江少栩愣了愣,一掀开帕子,就看到杜如喜微微沿着腰,两手拄着椅背,正俯在他脸的正上方,一头银发直直地垂落在他脸颊两侧。
两人挨得特别近,杜如喜和他说话时,气息都混在了一起。
江少栩脑袋一懵,眼见着杜如喜越凑越近越凑越近。
二人的嘴唇将贴未贴之际,杜如喜停顿了片刻,似是在观察江少栩的反应。
江少栩梗着脖子人早就僵住了,在那儿木了又木,终是回过神来:“杜如喜!你——”
杜如喜闭眼吻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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