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韵宸在第二日正午时醒来。
他激灵一下,随后猛地睁开眼,直起腰板。
脑袋发晕。
回放着昨天的情景。
昨天……
如做了一场过于逼真的梦,从他收到求救短信、被李富跟踪骚扰、然后遇到那个男人、被他带回宾馆……
桩桩件件,直至最后,他全都清清楚楚地记得。
宋韵宸抱着被子,坐在原地,震惊了好一会儿。
他整个人直接懵了。
不仅仅是因为他记得自己干了不少不忍睹卒的蠢事,说了许多随心所欲、并不认真的傻话。
也因为他清醒地知道,昨天晚上来的人一定是傅越时。
可如果他真的清醒,那个人又怎么可能是已逝多年的傅越时呢?
他环视四周。
房间空空荡荡,床边放着一双拖鞋,外衣挂在椅背上,床单发皱。
仿佛从没有另一个人来过、存在过的的痕迹。
宋韵宸忽然忆起什么,翻身下床,打开抽屉。
抽屉里面正躺着一张花花绿绿地小纸片。
上面印有一具裸露的人体,写着【24小时服务】、【成人情趣】……
正是昨夜傅越时见过的那种“客房服务”宣传卡。
但这一张,是宋韵宸许多天已经就特意收着的。
纸片最底下印有一串电话号码。
他听到昨夜有人敲门,“傅越时”和那个男生说话的声音。
他记得那个声音,认识那个总是夜里挨个敲门、推销“客房服务”的男生。
宋韵宸按照纸片输下电话号码,拨打过去。
“喂?”
宋韵宸说:“我找小许。”
电话那边应答道:“好的,您稍等。是这样的,他昨天回来晚了,现在还没来上工,您有需要的话,我们这里还有别的人……”
宋韵宸道:“我就找他。”
“那……如果方便的话,您把地址给我们,他来了我就让他上门给您服务。”
宋韵宸垂下眼,若有所思地打量着那张纸片。
然后他说:“好。”
“我在爱情宾馆,207号房间。”
“好的。”
不清楚“小许”几点会来,宋韵宸有点饿,打算自己去楼下买一份炒面。
炒面店生意一般,难得有人在等。
宋韵宸刚进去,就见一个穿黑衣服的男人背对着他,站在卖面的窗口前。
背影挺拔,肩宽、腿长且直,有种鹤立鸡群的气质。
他从窗口接过一只装着两个饭盒的大塑料袋,应是刚买好打包。
他侧身与宋韵宸擦肩而过。
宋韵宸鼻尖动了动,突然扭头看向那人。
但对方没有转头,宋韵宸没瞧见他的容貌。
那人拎着袋子出去了。
宋韵宸坐在店里吃完面。
他想起自己今晚飞机回程,还有一份签字页落在厂里。
本来说好早上去取,现在也来得及。
经历了昨夜的事,宋韵宸简直一点都不想踏足任何李总的地盘,但他不喜欢半途而废,哪怕到最后一刻,也还是会尽力把自己的本职工作完成。
一想到李富,他就头疼。
他回去之后肯定是不会再过手这个项目了,就看到时是转给同事做,还是干脆中断合同。
但不管怎么说,被上级痛批一顿肯定是免不了的。
毕竟他们才不会过问这其中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只在乎结果。
而宋韵宸一向奉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没打算死磕到底,把昨夜的事闹大。
宋韵宸搭车去海产工厂,路上又给“客房服务”打了个电话,让小许抵达前联系自己,避免跑空。
宋韵宸这一趟来回还是花了快两个小时。
小许跟他说自己已经到了,宋韵宸只好请他等一等。
他回到宾馆时,小许正站立在前台等待。
男生身上依然挂着一件尺寸不和、过大的T恤,这次上面的图案是叮当猫。
他下面穿着宽松的短裤,露出细瘦的小腿。
接待厅放有一组可供休憩的沙发,空着没人,但小许一直站着没坐。
前台早已熟识他,毫不避讳地调侃。
“今天这么早就来接生意了啊?”
小许腼腆得笑笑:“有客人找。”
宋韵宸在他背后叫了一声:“许之恒。”
男生的全名叫许之恒。
许之恒转过头,眼神亮晶晶的:“宋先生,您回来啦。”
他很瘦,脸架子也非常小,显得眼睛大,水汪汪的,仿佛一只冲主人摇尾巴的小狗。
宋韵宸向他道歉:“对不起,刚才有点事,让你久等了。”
许之恒赶紧摇摇手:“没事的没事的。”
“您不用跟我道歉……”他细声细气地说,“我等客人,都是等习惯了的。”
宋韵宸是唯一一个会如此礼貌和他说“对不起”的客人。
“先上楼吧。”宋韵宸说。
许之恒点点头,微驼着背,走在宋韵宸身后。
刚出电梯,宋韵宸便看到一个男人站在他房门口。
宋韵宸一眼认出那个侧影,对方正是他在炒面店见过的男人。
对方手里还提着那只装有两只饭盒的白色塑料袋。
宋韵宸身边跟着许之恒,但他忽然意识到,他找许之恒确认事实其实已经没有必要了。
因为他昨夜“梦见”过的人,此刻正真真实实地站在他面前。
兴许是因为对方曾在他入睡前承诺,今天依然会回来见他。
所以他再次出现了。
宋韵宸停住脚步,内心翻江倒海。
纯粹是物理层面上的震惊。
他以一种观察宇宙奇迹的心理,注视尘封于七年前记忆中陈旧的丈夫,如穿越时空,在光天化日下,完整的、真实的,重新出现在眼前。
傅越时平静地与之对视,面上不露一丝端倪,如最客气的陌生人,说——
“你好,初次见面,我叫付越。”
付越。
宋韵宸琢磨着那两个字。
他记得昨夜自己特意强调过“概不负责”,看来傅越时的态度也是一样。
他们难得默契、心照不宣了一回。
傅越时感知宋韵宸的视线正落在自己的面容上。
他想,其实也不是不可以告诉他自己是傅越时。
只是似乎没什么必要,也许还要叫宋韵宸为难。
毕竟宋韵宸自己亲口说的,他讨厌傅越时,见他就要做噩梦。
宋韵宸抱着臂,过了会儿,声音没什么起伏地道:“你好,初次见面。”
他未揭穿,于是一切曾经复杂麻烦的关系便都能变得简单。
不用面对那些他不想面对的,讲过的话做过的事都可以被忽略揭过、不再重提。
皆大欢喜。
宋韵宸问:“你在我房前,是找我有事吗?”
傅越时说:“我住在隔壁,多买了一份面。”
他讲话时与宋韵宸同样从容坦荡,没什么心虚,也确认宋韵宸恢复正常,把昨晚的事全忘了。
宋韵宸道:“我吃过了。”
傅越时说:“嗯。那我去丢掉。”
宋韵宸:“等等。”
傅越时便没动。
宋韵宸转而问身后被他挡住的许之恒:“你吃饭了吗?”
许之恒刚起床就急匆匆地赶来,自然没来得及吃饭,但他出于礼貌,仍对宋韵宸说“吃了”。
他是来服务的,怎好随意享用客人的食物。
这点常识他还是有的。
他其实心里吃惊了一瞬,想,这不正是昨天在宋先生房里给他开门的那个男人吗?
傅越时淡淡地扫了一眼许之恒,神色看不出喜怒。
他本来没注意到许之恒。
但他当然记得他,昨夜才见过这小男孩。
过了一夜,现在已经被宋韵宸带在身边。
没人看到傅越时身后握着打包袋的手紧了紧。
他说:“能借用一下你的洗手间么?我房间停水了,已报过修理。”
这听起来似乎并不是一个十分合理的请求,陌生人不会上来要求要进宋韵宸的房间。
宋韵宸没说什么,只道:“可以。”
他刷卡打开自己的房门。
默许了傅越时和许之恒一起进来。
许之恒每晚来这儿多次,与宋韵宸说过几句话,但这还是第一次宋韵宸允许他踏入房间。
傅越时走进洗手间,轻轻阖上门。
里面传来水龙头打开的水声,过一会儿便停了,傅越时没出来。
他带来的两盒凉透的炒面被放在玄关的柜面上。
许之恒有点坐立不安,因为宋韵宸让他进来后似乎就没怎么说话,也没有更多动作。
他吃不准宋韵宸的态度,犹豫一会儿,主动从身上那只破破烂烂的斜挎包里掏出一包没拆过的四只装保险套,捏在手里。
顾及着洗手间还有人在,不知道宋韵宸是不是介意,小声问宋韵宸:“我刚来前在超市新买的,没找到别的款,您看够不够……?”
宋韵宸阻止道:“不用。”
“我没打算用。”
“啊?”许之恒茫然地张了张口,“那……”
他没理解宋韵宸的意思,反而想岔到另一个方向去。
“不用套的话,我可能需要加一点钱……,那个……”
许之恒小心翼翼地跟他商量:“加三百可以吗?”
就在这时,洗手间的门开了,傅越时走出来。
宋韵宸尚未回答,傅越时一言不发,像不是故意地听到了他们的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