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之谨这句话直击谢昱的心灵。
忽然之间,谢昱的心底好像就升起了一股莫大的勇气。
他爱钧奕,他当然爱钧奕。
他是真的爱钧奕!
自从钧奕消失一年回来后,他就早有重新追回他的决心,而在终于了解钧奕深藏的巨大秘密后,他心疼都还来不及,怎么可能会再逃避?
他现在只想要面对这一切,面对钧奕心中巨大的创伤,无论有多艰难,他都希望能成为钧奕心中最坚强的后盾。
“不过谢导,作为精神病患者家属,你首先要坚强和坚定,席先生之前之所以看起来没什么问题,是他的精神状况还不曾恶化,你所见的更是他花光力气克制之后所表现出来的,包括他自己去做的每一次MECT治疗,他想在你面前尽量显得正常,然而现在他的情况跟你想的会完全不一样,他的症状还在持续恶化,他的幻觉很严重,很可能会长时间陷在自己的世界里,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周之谨的这番话让谢昱又一次感到心慌和心疼,他想这显然又是因为他的缘故,是他的所作所为让钧奕陷在幻觉里不肯醒来,他正是钧奕病情加重的罪魁祸首。
“怎么了?”
见谢昱沉默不语,周之谨问。
对于谢昱,周之谨也要做最充分的了解,以便他能根据谢昱的配合程度修正后续对席钧奕的治疗方案。
“我……”谢昱张了张嘴,最终还是将钧奕长时间陷入幻觉而他一直纵容的事说给了周之谨听,在胡医生那里谢昱并没有说得太过详细,不过面对周之谨,因为他即将成为席钧奕的主治医师,谢昱只能尽量说仔细。
周之谨听后沉默良久,才道:“你对他的影响的确很大,但这并不完全是坏消息,如果他在乎你超过他自己,那么将来或许能逐渐产生正面引导,不过要如何找到这种导向的开关,我还需要花时间研究。”
“只要有一丝希望,我都不会放弃。”谢昱立刻说。
“那如果没有呢?你要知道,重度精神分裂症很少有能够痊愈的,如果他一直患病,你会如何?”周之谨却这样反问他。
谢昱愣怔,他的心在颤抖,可是他的想法依旧坚定:“那就努力做到别让自己先绝望。”
“那么,我希望你能记住今天自己说过的这句话。”周之谨道。
谢昱重重点头:“我会的。”
卡罗林斯卡医学院是世界上最大最好的单一医学院之一,拥有一所附属的卡罗林斯卡大学医院,席钧奕如今就在这里。
到了医院,谢昱才听说钧奕除了报名做实验的自愿者,还会根据实验进程安排进行几次脑部手术。
周之谨拿到了所有与席钧奕有关的自愿书,包括脑部手术的相关申请,谢昱在每一份手术申请上都看见了钧奕的签名。
“这是一种微创手术。”周之谨拿着其中一份申请对谢昱解释:“借助脑部MRI、DTI和CT等术前影像技术制定手术计划,确定微创的精神核团,也就是手术靶点,主要是脑内杏仁核、中央隔区等对应的位置进行切除,这些地方不在大脑的智能区、运动区和语言区域,珀森医生一直在做这方面的研究,因此他需要大量的样本,现在席先生所接受的一切诊断和实验都是为了手术服务,珀森教授掌握席先生的病况越细致,手术的定位才会越精准,因此前期的实验至关重要。”
“那这个呢?”谢昱心脏揪成一团,这些都是钧奕破釜沉舟的决心,好似只要有千分之一的希望,他都会去尝试一样。
“这个是干细胞疗法,也是一种目前正在尝试中的治疗方法,已经有临床研究表明对自闭症是有效安全的,其疗效显著高于康复训练治疗。”
“还有这份也是吧?”
“是的,这是侵入性间歇性脉冲刺激,对重度精神分裂症能起到平静的效果。”像是看出谢昱的忧心,周之谨将申请归拢起来对他道:“他签的这几份只是意向书,还不是手术责任同意书,需不需要手术,要进行怎样的手术,最终还是要看珀森教授对席先生的评估,虽说席先生是实验自愿者,但珀森教授的目的还是会以疗效为最终评估方向的,不会为了实验而实验。”
谢昱控制住自己不断颤抖的心跳,深深地呼吸,然后问:“那,我现在能去见一见钧奕吗?”
“恐怕还不能,要等我们见了珀森教授,询问清楚席先生的病情再说。”在这一点上,周之谨半点都不通融。
谢昱只好按捺下焦急的心情,即便他知道钧奕就在这座大楼的某间病房里,可是他也只能耐下心来等待。
珀森教授终于出现了,谢昱刚才已经见过珀森教授的照片,他比周之谨看起来要年长一些,身形高大有些微胖,精神奕奕,快步朝他们走来。
见到珀森教授,谢昱连忙迎了上去。
他们并没有在楼上的病房走廊里等待,而是又回到了楼下大厅里。
或许是病房走廊给人的感觉过分压抑,尽管医院照明和光照都充足,也非常整洁干净,可是周之谨依旧建议谢昱去楼下等。
后来谢昱才知道如果在走廊里等那么必然会听见从病房里传出来的病人们歇斯底里的叫喊声。
尽管每一间病房都是独立封闭的,而且病房里还有隔间,病房的隔音做的也很不错,但是有时候病人的尖叫声还是会冲破两层房门传到走廊上。
谢昱从来不曾想过有朝一日钧奕会成为重度精神分裂症患者的一员。
明明只有短短半年都不到,明明钧奕都已经为此住院了两次,他的病情依然在飞速进展。
这都只是因为半个多月前,他的存在让钧奕待在幻觉中太久的缘故。
“重度精神分裂患者大部分都有幻觉和妄想,他们被幻觉和妄想折磨因此思维混乱,同时也导致行为异常,席先生虽然有幻觉情况,但他的症状还是以阴性为主,言语缺乏,情绪低落,长期焦虑和抑郁,尽管没有攻击性,却已经有明显的自杀倾向,他的自残行为非常严重,所以我们不得不将他绑在床上。”
“可是……之前那一个半月里,他一次都没有自残。”谢昱忍不住喃喃地插了一句道。
这句话周之谨和珀森教授都听见了,珀森教授看向谢昱,他的神情平和,好似能包容所有情绪似的:“谢先生,席先生也跟我描述过之前那一个半月的幻觉,他说他感觉到内心很平静,前所未有的平静,这个幻觉不像以前那样都是悲伤和痛苦的,所以他当时什么念头都消失了,就想继续守着这个幻觉过日子,可是忽然有一天,他发现你是真的,不是他的幻觉,这使他感到恐惧,他分不清幻觉和真实,他说那一刻他感觉到脚下好像是悬崖,他一步踏空了。”
“我来之前请教了钧奕的在国内的主治医生,他说我当时的做法是喂养了钧奕心中的黑暗,是这样吗?”谢昱问。
“半对吧,但我认为不完全正确,因为你并不是专业医生,无法正确判断他所处的情况,在这种前提下,你选择怎么打破他的幻觉就会成为很大的问题,很可能你会选错方法,让他的自我厌恶程度更深,而实际上有更好的方法吗?没有,他自然醒来才是伤害最轻的,只是我们都没有想到,他这次陷入幻觉的时间会那么长,当然这也都在于你,如果不是你,是任何别的人,那么根本都不会令他陷进去。”
谢昱只有苦笑。
“谢先生也不用过于自责,尽管您是导火索,但席先生的情况非常复杂,除了遗传因素之外还有生长环境因素,他的幻觉很可能小时候就已经出现过,他的偏执型人格障碍使他不断自我否定,那么他会发病就是一个必然的结果,而他这类病症本来就是会持续恶化的,他曾经花了一年时间去控制,那一年收效良好,其实也只不过是因为他没频繁见到你而已。”
谢昱心中一沉,忍不住又要问:“那我现在还能见他吗?”
“这个我要和周再讨论一下。”珀森教授说着解释道:“不是不让你们见面,这只是暂时性的,怎么说呢,除非你们一辈子不见面,我们才可能一劳永逸解决这个问题,但我了解到席先生很爱您,这在他的心理层面是不可动摇的,因此让他永远不见你,那就等于让他的人生就此陷入灰暗里,他可以在没有你的世界里生活,可是那种生活将如同死水一般。”
谢昱听得心里软绵绵又酸酸的,经过了那么多事,他怎么还会不知道钧奕很爱他这个事实,如果不是深爱着他,钧奕根本不用那么辛苦。
“可是他现在做不到和你在一起时获得心情平静的状态,所以那个幻觉成了他梦寐以求的,尽管那个时候你是真的,可惜对他来说仍属于幻觉。”珀森教授说:“一切的根源在于他的自我厌弃,他尽管爱你,却还是把自己和你分割在两个世界里,如果能设法找到其中的平衡点,或许就能找到扭转这一切的方法了。”
“那,我能进入他的世界吗?”谢昱倏然问。
“目前还不能够,他最害怕的事就是伤害你,他认为自己的世界黑暗无比,你进入便会受伤害。”珀森教授分析说:“这应该和他小时候的遭遇也有一定的联系,他亲眼看见父亲伤害母亲,后来他得知父亲有精神病,就觉得他也会伤害到自己的伴侣。事实证明他克制再克制,最终还是没能控制住,将您绑在了屋里。”
“可这是我自愿的。”
“但这正是他的心结,因为他无法控制自己,他不知道会将您逼到什么地步。”
“可我……”谢昱忽然想到了钧奕写的那句“承受不了”,便再也说不下去。
“您和席先生的爱不是您一个人退让就能达成的,您满足的同时,也必须让席先生的心灵获得平静和满足,而今他认为自己不断在伤害你,所以他得不到满足,只有紧张害怕等一系列负面情绪。”
“你愿意进入他的世界,但前提是,他也要自愿将他的世界对你开放,他如今画地为牢,所以我们必须先找到一个支点,利用那个支点引导他主动搭建一条能通向你的桥梁。这是需要我们医生和你包括席先生在内一起努力摸索和实践才能达成的目标。”周之谨忽然在一旁说。
“是的,一旦有了这个通道,你就能触碰到他的世界,就算不能完全进入其中,但至少不会让席先生产生诸如畏惧、紧张和担忧的情绪。”珀森教授说完,忍不住向周之谨提出邀请道:“周,虽然你提出接管席先生,但我觉得有些实验还是可以继续进行下去的,如果可以,你不妨在这里留一阵?这里的条件和设备毕竟更先进一些。”
周之谨想了想说:“也不是不可以,可是珀森,当我们意见出现分歧的时候,你会听我的吗?”
珀森教授无奈道:“你都亲自来了,你说呢?”
“那么转交程序还是不能少。”周之谨一点都没有松口的打算。
“行,都听你的!”珀森教授道。
谢昱有些讶异,珀森教授本人在大学和瑞典心理研究以及精神病学专业里有很高的威望,但是没想到他对待周之谨的态度竟然是这样的,谢昱又看了一眼稳稳当当站在他身边的周之谨,实在是有些好奇这个男人究竟是何方神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