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野就知道齐燕白今天不能老老实实地静下心上班,于是早就做好了准备,帮几个实习生填完申请表之后就没再接手新工作,只是窝在工位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陪齐燕白聊天。
齐燕白最开始还像小动物似地小心试探,后来就渐渐开始放飞自我,不再绞尽脑汁地找话题切入点,而是想起什么说什么,甚至还挑了几幅“得意门生”的作品,拍照发给陆野显摆。
“这几个孩子进步还挺大的。”齐燕白一回学校就职业病上身,好像瞬间化身成了勤勤恳恳的好老师,忍不住点评道:“看来最近这段时间没有懈怠。”
陆警官对大部分艺术创作的点评能力仅限于“好看”、“这个也好看”的朴素阶段,闻言眯着眼睛认真欣赏了一会儿这几幅花花绿绿、五彩斑斓的大作,然后大手一挥,回了两个字。
“不错。”
“不过陆明明那个头号小粉丝没给你送点什么?”陆野打趣道:“听说她天天盼星星盼月亮地想你,我姐的耳朵都快被她磨出茧子了。”
这倒是提醒了齐燕白,他放下手机,在纸盒子里翻了翻,从上翻到底,才在盒子最底下摸出了一张署名陆明明的音乐贺卡。
“在这呢。”齐燕白拍了个照给陆野看,说:“画了个哭泣的小兔子”。
跟其他期盼老师回来的小朋友不同,陆明明作为“知情人士”,好像已经笃定了齐老师不会再回来,连贺卡都写得特别像诀别赠言,话里话外都在恭喜齐燕白过上了跟陆野一起远走高飞,共度幸福余生的美妙生活。
画面上的卡通小兔子活灵活现,正坐在地上嚎啕大哭,陆野努力品读了一下她那中外交杂,汉语和拼音齐飞的赠言,不由得扑哧一乐,感慨道:“别说,虽然赠言写得不怎么样,但这兔子画得还是挺像的。”
“怎么还说风凉话呢。”齐燕白又无奈又好笑,忧心忡忡地问:“你也不想想怎么解释。”
“这有什么好解释的,挑她能听的实话实说就行了。”陆野心大地说:“你哄哄她,反正她很听你的话。”
齐老师虽然自己不见得有多成熟,但哄孩子可是一绝,陆野忍不住低头笑了笑,抿着唇给齐燕白打字。
“能者多劳,齐老师。”陆野说:“交给你了。”
齐燕白一向很会应付孩子,可这回“温柔明星老师”的光环好像失效了,上课时间刚过半,陆野就听见桌面上的手机震了震,紧接着齐燕白的消息一条接一条地地从对话框里跳了出来。
“野哥,好像不太对劲。”齐燕白说:“明明好像也生我的气了。”
齐燕白上课期间不能使用手机,但等到讲课完毕,学生们开始自由创作的时候倒没那么大的限制,陆野扫了一眼手机屏幕,只觉得从这短短的几行字里看出了齐燕白手足无措的模样。
“怎么了?”陆野问。
“不知道。”齐燕白说:“但是她今天从上课开始就没理我。”
其他的小朋友已经开始专注地完成课上作业,但一向最积极的陆明明却依旧没有动笔,她气鼓鼓地抱着手臂,时不时偷瞄齐燕白几眼,然后在齐燕白的视线回应过来时夸张地扭过头,几乎要把“我不高兴”几个大字写在脸上。
齐燕白发完消息,又悄悄观察了她一会儿,确定她是在闹脾气,这才收起手机,走到了她的身边,蹲了下来。
“怎么了,明明。”因为跟陆野走得近,齐燕白对陆明明也更加上心,他先是看了一眼陆明明面前的空白画纸,然后才转过头,温声问道:“今天不舒服吗?”
“我很生气!”陆明明等了整整半节课的时间,终于等到齐燕白来问她了,顿时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重重地哼了一声,控诉道:“你们大人都是骗子!”
齐老师从来没经受过这么严重的指控,不由得语塞片刻,差点被说愣了。
“小叔要换工作的事明明是假的,为什么你不告诉我。”陆明明实在气得要命,说话都颠三倒四的:“骗我这么久!要不是昨天妈妈跟我说,我还不知道呢!”
亏她难过了这么多天,还忍痛割爱地想把最喜欢的一对星黛露送给他们当临别礼物,结果都是假的,都是骗小孩儿的!
“大骗子!”陆明明气鼓鼓地说:“都是大骗子!”
齐燕白:“……”
齐老师沉默片刻,觉得实在冤枉,心说别说你了,我也被骗得团团转,知道真相的时间也就比你早了那么二十四小时。
但他和陆野之间的事儿显然不能跟孩子细解释,于是齐老师只能咬牙认下了这口黑锅,温言细语地给陆明明道了半天歉。
但陆明明这口气憋了这么长时间,显然不是三言两语能哄好的,一直到下课都鼓着一张脸,看见陆野时也没亲亲热热地扑上去打招呼,反而哼了一声,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他。
“哎哟,真生气啦。”陆野已经从齐燕白那听完了前因后果,见状笑着摸了一把陆明明的脑袋,态度良好地承认错误:“小叔知道错了,不该骗你——要不你惩罚我一下,消消气怎么样?”
“不要转移话题!”陆明明气愤地说:“我真的很生气。”
“嗯,我知道,我在很认真地道歉。”陆野说着干脆蹲下身,半跪在她面前,一本正经地说:“我不该那么随便地欺骗你,让你难过——我下次再也不这样了,所以对不起,原谅我好不好?”
“怪我。”陆明明还没说话,齐燕白就突然插嘴道:“要不是我——”
齐燕白想说要不是他把陆野关起来,陆野早就能跟陆明明说清楚了,但这个原因实在有点少儿不宜,于是他含糊了一下,轻声对陆明明说:“总之……是老师的原因,他不是故意骗你这么久的。”
“这有什么。”陆野当然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闻言扑哧一乐,说道:“错还分什么你的我的,还不都一样。”
陆明明本来也只是闹脾气而已,看见他们俩这么争先恐后的承认错误,自己反而先不好意思起来,闻言抿着唇揪了一下裙子上的小亮片,没有说话。
“为了表示补偿,一会儿你可以去街对面随便买零食,买多少都可以,我给你报销。”陆野道完了歉,又开始哄孩子,跟陆明明打着商量说:“这样行不行,算不算有诚意?”
培训中心对街有个集中式零食店,里面有三五家室内摊位,都是专供小孩儿的,里面甜品饮料什么都有,几乎从早到晚向外散发着焦糖和奶油的甜香味儿。
陆明明被齐燕白哄了一个多小时,又冷不丁被打了这么大一个糖衣炮弹,心理防线登时开始摇摇欲坠,随时有投敌的风险。
“那……”陆明明已经开始动摇,但又不想那么快投降,于是硬着脖子说:“那你补偿完了,不许告诉我妈妈。”
“好的。”陆野抿着唇,强自憋着笑,做出一副认真严肃的表情,从兜里摸出两百块钱递给陆明明,说道:“随便买,我保证保守秘密。”
学校附近的小店里挤满了下课来买零食的孩子,陆野不愿意进去跟一群孩子挤来挤去,干脆就站在店门口的马路边,目送着陆明明的粉色小头花在人群里起起伏伏,若隐若现。
齐燕白站在他身边陪他,隔着一堆花花绿绿的小豆丁看了一会儿陆明明的背影,半晌突然无奈地笑了笑,开口道:“也不怪孩子生气。”
陆野侧头看了他一眼。
“她都做好了要跟你告别的准备,但又突然知道这是假的,难免觉得被戏弄。”齐燕白说:“等一会儿缓过来就好了。”
齐燕白很明白陆明明现在的心情——接受不想面对的现实本来就很难,结果在好不容易经历了痛苦和纠结,最后终于说服自己之后,又发现一切是假的,那之前那些自我对抗的痛苦就很容易演变成愤怒,气势汹汹地烧往始作俑者。
陆野从兜里摸出一根烟,习惯性地想点,但咬住烟嘴时又突然想起这是公共场所,附近又都是孩子,于是又收起了打火机,只把烟夹在了指间。
“你当时也这么想?”陆野笑着问。
“我吗?我不是。”齐燕白垂下眼,仔细地回忆了一会儿,然后抿着唇轻轻笑了笑,说道:“我当时虽然也生气,但还是高兴更多。”
愤怒大多都是一瞬间的事,过了那个锚点之后再回忆,很多情绪都会变得柔和许多,齐燕白现在已经记不清当时那种恨不得咬下陆野一块肉的感觉,只记得那种庆幸。
那种劫后余生的感觉让他整个大脑都变得一片空白,浑身脱力,手脚发软,那种失而复得的轻松就如温泉的泉眼一般,源源不断地从他的心口涌出来,营造出一种近乎梦幻的幸福感。
他的多巴胺在那一瞬间几乎分泌到了极致,对那时候的齐燕白来说,只要陆野不收回他的快乐,他好像什么都能付出。
“我当时太庆幸了,你不明白那是什么感觉。”齐燕白实话实说:“其实我现在想想都觉得害怕——你当时如果让我去死,说不定我都愿意。”
“我要你的命干什么,我还要留着你可持续发展呢。”陆野开了句玩笑,然后笑了笑,轻轻碰了下齐燕白的手:“我说的不是这个。”
“我是说,当时发现被骗的时候,你是什么感觉?”陆野问。
这两天过得太舒服,齐燕白几乎本能,但陆野的问题就像是最后一扇门的钥匙,顷刻间打开了那些他本能逃避的一切。
那天的恐惧和绝望一股脑地重新涌现回来,齐燕白唇角的笑意微僵,情绪一瞬间低落下去,几乎又要被那种感受压垮了。
“我感觉天都塌了。”齐燕白说:“我当时有一瞬间特别恨你……觉得你背叛了我,也怀疑你对我的好是不是都是假的。”
“但恨完了,又觉得不怪你,是我先犯错的。”齐燕白叹了口气,说道:“总之又绝望又难受,交织在一起……非常混乱。”
“我发现你骗我的时候也是这个感觉。”陆野说:“天崩地裂,怀疑人生,一瞬间感觉什么都不值得。”
齐燕白知道这件事归根结底是自己理亏,他闻言沉默了几秒,没有辩驳,而是轻声说了句“对不起”。
他这次道歉比以往都要真诚,不再是害怕陆野生气的妥协,而是真真切切地觉得自己错了。
“没关系。”陆野笑了笑,伸手揽住了他的肩膀,说道:“原谅你了。”
“不过这次你知道这是什么感觉了。”陆野说:“以后还想被我骗吗?”
感同身受终究只是一句空话,人到底只有在亲身经历过后才能明白一切,齐燕白已经吃到了被骗的苦头,陆野觉得,他估计这辈子都会记住这个教训。
“再也……”齐燕白摇了摇头,他的声音哽住一瞬,喉头滚了滚,才接着把这句话说完。
“再也不想了。”他说。
“那跟我做个保证。”陆野笑了笑,把夹着烟的那只手伸到了齐燕白面前,做了个拉钩的手势:“保证之后不再骗我,我就不会再骗你。”
他的语气很轻松,但齐燕白抬头看了他一眼,却发现陆野的眼神异常认真,认真到不像是站在街边跟人闲聊,而像是站在教堂里,正在立下一个生死誓言。
齐燕白被他的眼神烫了一下,但又莫名地觉得那种翻涌的难过被这一眼抚平了大半,于是低下头嗯了一声,借着人群的掩饰朝着陆野伸出手,然后轻轻地勾住了他的尾指。
街边的路人来来往往,不远处的店面里人头攒动,孩子们叽叽喳喳的笑声嘈杂地响成一片,而齐燕白勾住了陆野的手,在人声鼎沸里获得了短暂的宁静。
“拉钩。”齐燕白轻声说:“一百年不许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