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朝焰目光和平常无异, 看向叶容栩时,似带几分询问。
但他又过于平静了,幽深眼瞳像一汪不见底的深潭, 水面下藏着未知暗涌。
或许在拿到鉴定报告的那一刻, 他就猜到了什么,等在叶容栩紧张的脸上得到答案后,目光又沉了沉。
他收回视线, 视线又落在鉴定报告上,略有在干燥的指腹捻开纸页。
随着纸页翻开,漆黑瞳孔紧缩了一下, 身体似乎也绷紧,随即却又归于沉寂。
走廊上格外静,只有纸页翻动的声音,和特意压低的呼吸声。
叶容栩双手放在膝上, 修长手指不自觉抓紧盖在膝上的薄毯,玻璃般剔透的眼睛一瞬不眨,紧张望着秦朝焰。
秦朝焰就站在轮椅旁, 身姿一如既往地修长峻拔,像青松翠竹。但此刻他微低着头,眸光轻垂, 骨节分明的手指一页页翻着报告。
叶容栩漂亮白净的小脸微仰,几乎能将他所有表情尽收眼。
可他一如既往地平静,只在刚开始时, 身体紧绷了一阵, 随后便像在看普通的文件, 沉默机械地翻阅着。
翻完,他合上文件, 依旧沉默。拿着文件的手慢慢垂在身侧,目光落在眼前地面,似乎没有焦距。
叶容栩一直紧张看他,见状小心问:“你没事吧?”
早在接到医院电话时,叶容栩其实就已经知道鉴定结果——秦朝焰和章芸确实不是母子。此外,秦朝焰和谢宇,也确实存在血缘关系。
他之前的猜测都是对的,秦朝焰才是谢韵昭的儿子,是秦家真正的继承人。
秦朝焰转眸看向他,眼底似乎有一瞬茫然,但很快变成无边无际的黑暗。
叶容栩不由握住他垂下的手,双手攥着他手指,干巴巴安慰:“其实这是好事,至少……”
至少以后秦朝焰不用再被章芸道德绑架了,也不用再因出身而自卑忍让。
虽然秦朝焰从没来说,但叶容栩能感觉到,他耻于自己的出身。所以以前他再苦再难,也不受秦家的恩惠,对秦景旭更是诸多忍让。
这其中有章芸教导的缘故,但更多的,是他自己也觉得自己的存在,对秦启江的原配来说,是一种伤害。
在他心底,自己出生就带着原罪。
如果不是章芸逼迫,不是秦景旭一而再、再而三地碾碎他所有希望,他不会去跟对方争,更不会进入秦氏。
只是,他其实又庆幸……
他从没告诉过叶容栩,他曾卑劣地感谢过,感谢秦景旭是个坏人,感谢他那样逼迫过自己。
如果不是秦景旭品性太差,他哪来机会,和叶容栩在一起?
虽然最初是怀着不那么光明的心思,答应订婚,但后来,他无数次庆幸能有这个机会。
他知道如果没有秦景旭做的那些事,自己和叶容栩之间将是没有交集的平行线。
没喜欢上时便罢了,喜欢上后,又怎么能甘心?他用温柔编织成网,紧紧抓着叶容栩,不愿放开,可偶尔惊醒,心底却又空落不安。
他清楚,是因为秦景旭足够差,自己才有机会。如果对方足够优秀,对叶容栩也表里如一地好,还有他什么事呢?
可现在,眼前薄薄的几页纸却告诉他,秦景旭拥有的一切,本来就应该是他的,甚至包括和叶容栩的婚约。
他的人生是个巨大谎言。
他原本可以拥有和秦景旭一样的人生,包括……和叶容栩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机会。
他转头定定看着叶容栩,僵得如同木偶,仿佛忘了反应。
叶容栩见他这般,本就干巴巴的安慰话,瞬间也说不出。
是啊,什么叫“其实这是好事”?
明明秦朝焰才是婚生子,是秦家真正的大少爷。他原本拥有光明的出身,优渥的生活,以及疼爱他的母亲。他本该优秀地长大,被人羡慕和尊敬,拥有美好的前途。
可实际上,他被换身份,成为小三的儿子,被骂是见不得光的私生子。他三岁时吃不饱,五岁时被章芸打,被认回秦家后,更没少因出身,遭受冷眼和嘲讽。甚至他的学业、前途,也被秦景旭一而再、再而三地摧毁。
如果不是自己心血来潮,跟他订婚,他现在又会在哪?会不会已经辍学,在哪个路边摆摊?在哪个工地搬砖?
这样错位了二十年,能用“好事”来形容吗?晚来的真相,能掩盖过去的伤疤吗?
叶容栩忽然又想起那个梦,梦中的剧情是断续的,他没梦到有关秦朝焰身世的部分,但他记得对方四年后……不,现在应该是三年后了,他记得对方三年后回来报复秦景旭的事。
叶容栩觉得,如果是自己的话,肯定也要报复,所有秦景旭拥有的一些,都要抢回来,一丝一毫都不让。
他就是这么霸道且不会让的性子。
梦中秦朝焰似乎也是这么做的,还把他也抢了。
好在现实中对方应该不会,毕竟很多事都不一样了。
他又握住秦朝焰的手,感觉对方手指都是凉的,干巴巴想再安慰。
但还没开口,秦朝焰忽然蹲下,紧紧抱住他。
叶容栩愣住,良久,也轻轻抱住他,犹豫一下,又安慰般拍拍他的背。
或许什么都不需要说,或许秦朝焰现在更需要安静。
无声的陪伴,同样能抚平情绪。
叶容栩严肃着小脸点头。
终于,秦朝焰低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其实小时候也想过,我会不会不是她亲生的。”他声音缓缓,像平静叙述,“只是那时是带着一种迷茫、不理解的心态,并未当真。”
“真正有一次怀疑,是跟你订婚前。”
“!”叶容栩倏地睁大眼,不可思议,“你怀疑过?”
秦朝焰放开他,缓缓点头,说:“就是答应和你订婚那晚。”
叶容栩立刻记起,而且印象深刻。
那晚下着大雨,他都快睡觉了,秦朝焰忽然打电话给他,说答应订婚。当时对方声音虚弱,还没听筒里传出的雨声大,而且说完就晕了,后来还是他和陈江去把晕在路边的秦朝焰带回家的。
秦朝焰也回忆起那晚,目光清幽。
那晚他去质问章芸帮秦景旭转他户籍、学籍的事,不欢而散后,终究不甘心,又转身回去。
隔着病房门的缝隙,他看见章芸心疼地抚摸秦景旭额上的伤。亮白闪电划破窗外的黑色天幕,照亮病房,也照出章芸的神情和泪光。
秦朝焰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离开的,他只知道,他看见章芸心疼秦景旭被他打伤,心疼到流泪。
章芸平时只敢喊秦景旭“少爷”,那晚却喊“景旭”,之后没忍住,又喊一声“旭儿”。那时她的神情,是一个真正心疼儿子的母亲的神情。
那是秦朝焰从没见过,更没拥有过的温情。
或许是早就对章芸失望,秦朝焰那时冷酷地想:也许他们真是母子。
但那个想法一闪而逝,并没在脑海驻留。
而他在那晚的倾盆大雨中漫无目的行走,内心越来越冷的同时,也被黑暗包裹。他同意了叶容栩的订婚提议,甚至产生报复秦景旭的念头。
第二天醒来,望着窗外明媚的阳光,和坐在餐厅里,笑容温暖的少年,他忽然觉得昨天雨夜中那个冰冷黑暗的自己,陌生得像另一个人。
不,不是另一个他陌生,是有人将他从冰冷和黑暗中拉了起来。
就像现在,有一个傻乎乎的人,为他的身世奔走,替他不平。
秦朝焰攥着叶容栩的手,蓦地将人又能抱紧,声音暗哑:“谢谢你,栩栩。”
你不知道,你曾为我带来了什么。
叶容栩以为他感谢自己帮他查明身世这件事,也又抱住他,干巴巴道:“哦,没、没什么。”
顿了顿,又忍不住显摆:“主要是我聪明。”
他推开秦朝焰,翘起唇角自夸:“你猜我是怎么发现的?是张奶奶给我看你的照片……啊对,差点忘了一件事。”
提到照片,他才想起玉坠,虽说现在基本确定秦朝焰就是小时候救自己的那个人,但秦朝焰自己还不知道,他忍不住想告诉对方。
但还没来得及说,秦朝焰的手机忽然响了。他愣了一下,拿出看一眼,见是秦启江,直接挂断。
但紧接着,手机又响起,这次是佳兆的二把手——娄新宇。
叶容栩见状,说:“你先接。”
秦朝焰蹙眉,接通后,电话那边传来的声音有些急。
“秦总,总公司的人今天忽然来查账,另外秦董让您到总部一趟,说是开会。”
秦朝焰目光微凝,看一眼叶容栩后,似是怕他担心,忽然起身,走到旁边,沉声问:“知道具体是什么事吗?”
“不清楚,但感觉来者不善,秦总——”
“没事,我去看看。”秦朝焰语气平淡。
挂断电话后,他走回叶容栩身旁,神情迟疑。
叶容栩仰头问他:“怎么了?”
秦朝焰摇了摇头,避重就轻道:“没什么,公司那边让去总部开个会。”
叶容栩皱了皱眉,“哦”一声,说:“你不是都要离职了?”
秦朝焰轻笑:“正在离,有些工作还要交接。”
之前因为要高考,没时间交接,所以才拖到高考后。
叶容栩皱皱鼻子,说:“行吧,那我和陈叔送你,不过走之前还有一件事要做。”
见秦朝焰疑惑,他又显摆解释:“秦景旭的样品还没给医生。”
虽然秦朝焰这边已经确定了,但保险起见,也要再确定秦景旭确实是章芸的儿子,跟谢家没有血缘关系才行。
秦朝焰知道他是在替自己忙碌,心中泛起一阵暖意。
做完这些,到了车上,秦朝焰想起他之前被来电打断的话,不由问:“你之前想说什么?”
叶容栩一拍脑门,才又想起玉坠的事。他刚要开口,抬眼看见正在开车的陈江,又有点不好意思。
“叔,咱们这辆车前后座之间是不是有挡板?”
陈江:“……”
他似乎领会了什么,默默升起挡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