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致远到房间把衣服换了,头发抓下来,乱糟糟的样子正好印证了他的心情。
管家把菜呈上来,徐太太去洗手。蹑手蹑脚溜到饭桌后的徐致远被俞尧发现了。
俞尧把独占一个座位的小女孩抱起来放到腿上,说道:“过来吃,座位留给明志哥哥。”
裴林晚点点头:“好。”
“你…… 你能不能别叫了……” 徐致远的声音从嗓子里挤出来,在他旁边坐下。
俞尧挑眉道:“是不叫明志,还是不叫哥哥?”
“我……” 前者让他尴尬得恨不得找地缝钻,后者又在他心中莫名其妙地挠痒,二者打架,让徐致远十分难受,他道,“…… 你还是别说话。”
“今天在礼堂那般气定神闲,回来怎么就泄气了,” 俞尧笑道,“没想到你除了涂鸦,还会表演,在不务正业上颇有天赋……”
“你什么时候会开我玩笑了,” 徐致远赶紧给他塞了块糕点以堵上嘴,埋怨道,“小叔叔,你变坏了。”
俞尧笑容不减,扑了扑掉落身上的渣屑,拿下嘴中被徐致远塞来的糕点慢慢嚼着。裴林晚听了,转过头来,眨着眼睛看徐致远,说道:“明志哥哥,其实阿尧不坏。”
“嘶……” 徐致远一字一顿地咬道,“乖,叫致远哥哥。”
那称呼大概是俞尧故意教她的,小女孩拿不定主意,懵懂地仰头朝俞尧投去请求的目光。
俞尧朝她点了点头,于是裴林晚才改口叫他道:“致远哥哥。”
徐致远不服气:“她怎么这么听你的话。”
俞尧慢吞地嚼着,缓缓咽下去,说道:“小孩都听我的话。”
徐致远瞪着他。
“可不是吗,” 徐太太洗完手入座,正好听到这一句,意有所指地感叹,“管他狗崽子兔崽子,只要是崽子阿尧就能驯服的来。”
“……” 徐致远觉得这两人在映射他,但又找不到合理的证据。
午饭又做了海味,看到最后呈上来的那盆鱼时,徐致远回忆起了上次的前车之鉴,“无功不受禄”,迟迟不去动筷。
徐太太让他安心吃,说今天的鱼目的单纯,没有陷阱笼子等着他钻。吃到一半,她在饭桌上提起不在的徐镇平来,他近日要启程回吴州了。
徐致远刚提起的筷子又一顿。放在之前,这 “一顿” 之举是因为藏不住喜悦,但是现在相同的反应,心情却像被淋了场太阳雨。
他问道:“这马上要过年了…… 他怎么这时候回去。”
“他被调任成吴州区军长,又兼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副局长,往后在吴州主事。”
“那淮市……”
“他问过我,我说安土重迁,不喜欢搬家,何况这里还有工作,就不随他过去了,你若是想去可以跟着。”
徐致远生着闷气,本想说他又没有问过我。但偷偷瞥了俞尧一眼,忍了下去,说道:“…… 我才不去。”
“他在这里也有职位保留,不用担心他不回来,” 徐太太劝告儿子,“所以就算徐镇平不看着你,你也少鬼混。”
徐致远说道:“就不能等过完年再走?他不是都要打算撒手不干了么,这么着急去上任做什么……”
“你不懂,少管这些事,” 徐太太神情复杂,说道,“先好好吃饭。”
徐致远看来这盆鱼的目的也不单纯,像是一顿不容商量的补偿。他全然无了胃口,正撒气地将筷子放下时,俞尧往他的碗里递了一只剥好的虾。
他看了看小叔叔,又看了看虾肉,心中骨气十足地告诫自己这是 “贿赂” 或者徐太太早就准备好的“阴谋”,却还是重新捡起筷子,不争气地伸过去了。他咽完又说:“还要。”
俞尧便又给他递了一只。
俞尧要照顾两个小孩吃饭,从入座起一直在剥壳,才能堪堪地跟上 “供应” 的速度。徐致远见他一直忙活着,于心不忍,又看见裴林晚在自己动手,提议道:“小叔叔,你看她在学着在自己剥虾,你先不要管她,吃饭吧。”
俞尧瞥了他空空的两手一眼,说道:“那你呢。”
徐致远理直气壮道:“我吃你剥的啊。”
“……” 徐太太听着,替这跟小孩明争暗斗的儿子丢人,教训道,“徐致远,别折腾你小叔了,你自己没手吗。”
徐致远哼了一声,贯彻了 “没手” 的作风,探过头去把俞尧才剥好的吃食给叼了过来,正好擦着他的耳朵说道:“小叔叔,我今晚去找你。”
说罢,从桌上顺了两块海棠糕咬在嘴里,双手插兜地上楼去了。
……
徐致远掐好了时间去敲俞尧的门,却看见裴林晚还在俞尧的房间里,正一张一张地翻看那些白鸟的照片,俞尧在认真地跟她讲着这些定格背后的故事。
见徐致远来,俞尧轻轻说道,“小晚,时间不早了,去李阿姨的房间睡觉了。”
裴林晚点头,乖顺地将照片冲齐摆好,一边不舍地说着 “阿尧晚安” 和“致远哥哥晚安”,一边给他慢慢带上房门。
待她走了,徐致远才问道:“裴禛不来接她吗。”
“裴医生回老家处理一些事情,托我照顾一下她。”
徐致远说道:“为什么要让你照顾啊,她又不是你跟裴禛的孩子。”
“他回老家的原因特殊,不方便带着林晚。我便亲自提议要帮他照顾了,比起保姆照顾,这样更让他放心……”
说着说着,俞尧好像闻到周身了一股飘香的醋味,皱眉看向徐致远,只见这厮拉着嘴角,忽然单手揽起他的腰,往床上抱。
俞尧的力气不小,并没有体弱到任徐致远拎抱的程度,只是被他这忽然的举动晃得没反应过来,差点就被他扑到床垫上了。
俞尧一手扶住桌子稳住身子,一手捂住徐致远的下巴,将他推回去,无奈道:“兔崽子,你又这样。”
“那你这些天是不是都要带着她了?” 徐致远被他抓着下巴百般难受,好比捏住嘴巴的大型犬似的,一边挣脱一边说,“你每天这样劳累,我之前关心你的身体,你呢,训我改少爷脾气。而裴禛烦你抽出精力来给他照顾小孩,你倒却甘之如饴。” 徐致远终于挣开了他的手,哼道:“某个人不仅变坏了,这心里头偏出去的地方都可以建一条十里长街了。”
“…… 这是什么歪结论歪比喻。” 俞尧发现徐致远在某些方面真的算得上是伶牙俐齿,自己在他面前只能 “甘拜下风”,他去掰混小子圈住他腰的手,说道:“致远…… 手松开,好好说话,到底来有什么事。”
徐致远被他一拍,撤回爪子,清了清嗓子,说:“是正事。”
俞尧叹了口气,整理了一下被他弄皱的衬衫,坐了椅子上,徐致远也郑重其事地坐好,从怀里掏出那份信纸,递给俞尧。
俞尧接过来的空隙,徐致远说道:“小叔叔,你知道那次被警察局带去问话的吴桐秋吗。”
俞尧手指停滞了一下,慢慢地阅读着内容,说道:“我知道。”
“他哥哥失踪了,大概率是工部局那些人搞的鬼。她走投无路了才去做的那些事,但是周围的人都误解了她。” 徐致远说,“于是我让他写了这篇文章,如果能让我妈的报纸上发表的话……”
俞尧不答,安静地逐行读着,夜里仅剩了灯的呼吸及纸页的呻吟,读罢,俞尧将纸张放在桌子上,说道:“安荣不能给你发表出去。”
徐致远被泼了桶凉水,说道:“为什么。”
“致远,这牵扯到的事情很多,你也知道熹华报社属于淮市租界管辖的。安荣是主编,若此篇文章在她的手下发表,会给安荣带来麻烦。”
徐致远不明白:“可报纸不就是用来说真相的吗。”
“这里的报纸仅是强权者的附庸,安荣也深知这件事。” 俞尧摇头,说道,“我知道你的本心是想利用舆论。但是在这座城市,舆论并不是我们能利用得起的。”
“徐镇平他可是军长啊,他手下有兵有枪,我们有什么不敢说的!”
“镇平他要听谁的,” 俞尧平静的引导着他,“他上头又要听谁的?”
徐镇平沉默,绕来走去,那群趾高气昂的洋人才是最顶端的 “肉食者”。
“我就不明白……” 徐致远大概有些明白那群学生为什么会那么义愤填膺,他也有点生气,道,“既然他们有兵,为什么要一直装死屈就,让这群洋狗在自己的家门口撒野,不憋屈么?”
“因为……”俞尧望着信纸上的字发呆,那是一个 “跪” 字。吴桐秋的字体俊逸,写出来的这个字,却更像是一个昂着不屈的头颅,仰面望天的人。俞尧没有说下去,而是道:“其实早前之前,她曾来听过我的课,夏恩也认识她。南墙一事之后,是我几经周旋将她从警察局带出来。但当时我以为事态不算严重,也没有去仔细地了解她的事情…… 如果可以,你让她抽空来见我,我可给她想一些对策。”
徐致远看着他,还能在他眼里看到一些光亮,呼了口气,说道:“好。”
“不过…… 致远,你很聪明,” 俞尧又举起那封信纸来,说道,“你让她做的这件事很对。”
徐致远一懵,不解道:“啊…… 不是不能发表吗?”
“有用的,当这份内容可以真正地向民众公布时,它会牵动很多人的心——那些不愿意屈从和让步的人们。它就像一颗舆论炸弹,你明白吗?至少可以让睡着的人们清醒一瞬。” 不知是不是缘,俞尧与徐致远不知觉地说了相似的话:“笔永远都是一种武器,绝对不可以丢。”
徐致远被夸得不知所措,他蹭了蹭鼻子,“伶牙俐齿”登时不知去向,只慢吞地 “哦” 了一声。
他坐着,俞尧则是站着在说话,这个高差使俞尧无意地去摸了一下他的头。
俞尧把这份内容夹在书中,塞到抽屉深处,上锁。同时把桌子上的书与照片整理了一下,说道:“致远,不早了,先去睡觉吧。” 俞尧说着,又不解地添了一句,“还有你…… 怎么老是喜欢在这么晚的时间找我。”
徐致远抓住他的手腕,停了他的动作,看着他被灯光晕染的侧脸,说道:“因为小叔叔在晚上最好看。”
“…… 胡闹,” 俞尧轻声斥责,拍给他一本厚重的书,说道,“去实践你的浓度扩散学习法吧。”
“先等等,” 徐致远抓着他不放,说,“我还想跟你商量件事……”
俞尧以为的徐致远是轻重分明且有分寸的,加之他这几日来找自己谈的也都是比较重要的事情,于是下意识地正色,说道:“怎么了?”
徐致远一想起今天吃饭时,心中就开始泛痒,他的眼眸底含着一种狡黠的笑意,但又巧妙地不露声色。
他轻轻说道:“尧儿…… 你再叫一声哥哥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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