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袭巨大的圆月从楼层上方之间的空隙伸出来, 横啮在乌黑天幕中,夜风寂寂地吹拂,远处是如豆大的万家灯火, 隐隐之中有不知名的呼啸声传来,却好像天地之间只有这两人。
晏沉看着江瑜。
月色之下他能清晰地看到对方的面容,连带着那发白的脸色都收入眼中, 额上有一层冷汗,那张温润的皮囊终于被撕开了一个口子。
晏沉笑了起来。
这和平时那张脸上玩味轻慢的笑容不同, 带着纯粹的开心和喜悦, 眉间被干净的笑容映照透亮,像是一个得到糖果的幼童。
晏沉觉得自己太开心了。
他心里被一种满足的情绪包围着, 像是踩在轻飘飘的云端上, 又仿佛是温水将他浸润,舒服到从心到身都散发高兴。
他看着江瑜, 像是没有忍住, 又像是单纯的复述这个令他喜悦的事实, 晏沉又重复了一遍:“江瑜,你爱上我了。”
夜色之下, 江瑜静静地看着他。
会怎么样?
晏沉期待地想,会恼羞成怒破口大骂还是会矢口否认顺带羞辱一顿?
他视线牢牢地盯住对方,不肯错过对方一丝一毫的神情。
江瑜抬手抹去额上的汗, 又理了理因为刚才动作还散开的浴袍, 修长的手指在腰带上穿梭几下,连印出的褶皱都被抚平。
只在转眼之间, 方才那种狼狈模样就消失不见。
做完这一切, 江瑜突然对晏沉笑了一声, 他视线落在对方期待的面容上, 扬着唇轻声说:“是,我爱你。”
晏沉不由自主地滚了滚喉结。
自己找出的结论与对方亲口承认,带来的快感完全不同,他甚至觉得在这一瞬心脏猛地骤缩了一下,像是被人捏在掌心。
江瑜声音带着一种温和的意味,清冽的声线伴着头顶的月,带着几分缱绻和缠绵,撩的人心脏一下一下地发紧。
晏沉甚至现在还有些难以置信,他连接下来准备好的话语都没说出口,对方就这般轻而易举地承认,来的太过容易,甚至让他......有些懵。
他瞪大了眼睛,神情带上审视的意味。
江瑜似有所感,他抬眼将对方神情收入眼中,平声开口:“我爱你,爱一个人不丢人,这没什么不好承认,也没有遮掩的必要。”
晏沉舔了舔唇,他手开始不自觉地拢了拢,仿佛凭借这个动作掩饰心中的几分焦灼。
江瑜突然走到他面前,一米多远的距离,一个呼吸之间就能到。
晏沉看着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放大的脸,不自觉地屏住呼吸,这应该不是要接吻吧?对方应该没这个心思,这是要打他吧,算了,来一拳也行......
江瑜伸出手,夜色之下他的手掌倒是看的很清楚,骨节与骨节之间很长,他抬手拢了拢晏沉的衣领,接着将松散的浴袍系在一起,裸露在夜风下的一大片胸膛被遮住,腰带阻隔住凉意。
做完这一切,江瑜慢条斯理地收回手,淡淡道:“想问直接问就行,不用废尽心思搞出这些。”
他在说今晚喝酒跳楼的事。
晏沉耸了耸肩,神情放松了一下,脸上恢复了之前的一贯的表情,他微微笑着开口:“宝贝,你太冷静了,不做出这些怎么才能知道你心意。”
只有把这人逼到极致,将那张温润的皮囊撕碎,让他的理智和冷静都丧失不见,这样才能在狭缝之处窥见一点心意。
江瑜微微弯了弯唇,他当着晏沉的面拿出手机,伸手拨通了一个号码,接着开口:“李总,是我,我想和你谈谈东城的事......我打算退出......明天你来江盛一趟,我们签协议。”
晏沉这会真的震惊了。
他眼睛瞪地大大的,神情看起来像是要裂开,仿佛看到了什么稀世奇观一样。
江瑜重新将手机装进兜里,看了晏沉一眼:“你下一步不就是要我退出吗?如你所愿了。”
晏沉用舌尖抵了抵下颚,他忽然开口:“你不是想去港城的央企吗,这次出了那么大的事故,能被选上吗?”
退出东城开发区,之前投的钱大多打了水漂,加上最近江盛资金紧张,这简直是明晃晃地诉说着个人管理能力欠缺。
江瑜说:“可能选不上。”他抬了抬眼看着面前人,淡声道:“所以你会后悔吗?”
晏沉看着他。
江瑜虽然在询问,但他的神情上没带着丝毫疑惑,明显是心中已经有答案。
晏沉扬了扬唇。
对方真是了解他,就像他了解对方那样。
他拖长了声音,嗓音中带着愉悦:“自然不会后悔。”他神情中带着某种幽暗又怪异的情绪,是欢愉也是满足,认真开口说:“早知道,我会更狠。”
江瑜扬了扬唇发出一声轻笑。
他们两人对这个结果丝毫不意外。
从楼层上去,两人再次躺在了同一张床上,晏沉闭上眼睛,他的心还是很亢奋,血液流速似乎都在加块,他丝毫睡不着。
他睁开眼睛,又面无表情地看着身边躺着的人,同样是闭着眼,面容隐在黑暗里。
难道对方真的这样放弃了?
他视线看向黑暗里的某项虚空,突然眯了眯眼,他静静的想,这有点不像对方的作风。
*
李昌和洲际的老板到江盛的时候是上午。
他们各自带着人,从电梯里出来后就寒暄,脸上俱是带着半真半假的笑容,神情变化要比翻书快。
江瑜带着笑,将两人迎进小型会议室中,三方坐在桌子上,各怀心思。
李昌脸上神情无奈而遗憾:“江总,昨晚接了电话之后我怎么也睡不着,今天特地来江盛看看,刚好我和老于碰见了就一起上来。”他微微迟疑:“江总真的要退出吗?”
江瑜还未开口说话,洲际的老板就笑了一声:“老李啊老李,你就是心太软,在商言商,咱们就不说这些场面话了。”他转头看向江瑜:“江总,咱们协议上写的很清楚,东城现在缺钱也是急迫,你们江盛要是能拿出来十几个亿那我没什么好说的,要是拿不出来咱们就按照协议走,你退出让能者上。”
李昌立马绷起了脸:“老于你这话就有些过分了,买卖不成仁义还在,我们都共事了这么久,起码的义气应该有。”
他转头看向江瑜,笑呵呵地开口:“江总有所不知,老于就是这个性格,你莫要见怪。”
这两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但最终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瓜分江盛占有的蛋糕。
江瑜神情说不上多好,但也绝对不是臭着脸,他迎着两人目光开口道:“于总性格爽利,当初协议上也是白纸黑字签了,如今大家都是按规章做事,这没什么指摘的。”
他笑笑,干脆地开口:“李总和于总报多少数?”
李昌和于总对视一眼,沉吟了片刻:“我们出九个点。”
九个点也就是九亿,比起江盛在东城投的钱来说只是三分之一的数,摆明了是趁机咬一口肉。
江瑜笑笑,他双手交叉在一起:“这个价钱太低了,两位再添点。”
李昌笑道:“不瞒江总说,江盛退出后剩下的资金问题要由我们两家负责,我们现在也拿不出再多的钱。”
江瑜单刀直入:“再添两亿,可以后我就签字。”
李昌和于总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目光中的神情。
一封拟好的协议递过去,江瑜垂眼,右手握笔,龙飞凤舞地写出自己名字。
二月十三日,江盛彻底退出东城项目区开发建设,据知情人透露,此次协议江盛直接损失可能超过十五亿,江盛中层管理人员出现跳槽现象。
二月十四日,江瑜最后一笔贷款向温支银行汇去,之前债务全部清除。
此时距离东城项目开工仅剩半个月。
江瑜走出江盛大楼,回到江家老宅,老宅中树木依旧,池水中碧波荡漾,只是枝条没有春苞露出,微风还带着凉意。
江瑜给席寒拨去电话,言简意赅地开口:“我得到消息,赵茂耕今天可能动手,你现在在哪?”
席寒说:“刚出车库一会路上要经过一座桥。”那边的声音很冷淡,显然也是烦躁了:“躲反正是躲不过去了,不如迎上去,你后续工作做好就行,早点结束吧,我想回安城去。”
江瑜道:“注意安全。”
二月十四日,京都一架高架桥上发生一起车祸,黑色豪车与一辆货车相撞,现场情形惨烈。
交警与警方迅速出动,本以为是一场普通车祸,结果调查发现这是一场商业蓄意谋杀。
席寒神情讶异:“谋杀?竟然有这种事情。”他皱了皱眉,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补充道:“对了,我突然想起年前,我们江盛有人在国外受了枪击,会不会是同一个人?”
警方展开调查,最终发现主谋为赵茂耕。
赵茂耕,这个名字可谓是如雷贯耳。
吉庆新区与108的负责人,携款百亿潜逃出国,此时再现身重新牵扯出当年烂尾楼事件,特派纪委小组前去调查,时节敏感,不少人彻底睡不着。
*
谢良德看着面前人。
晏青山在练字,他书法很好,平时午饭过后在休息室会铺开宣纸写上许多,每次只留下最满意的那一张,其余皆是彻底放进粉碎机中,不留痕迹。
谢良德安静地给宣纸压上镇石,当秘书三年,他很清楚对方习惯——晏青山写字的时候不喜欢说话。
但今天却是个例外。
晏青山右手执笔,垂眼看着雪白的宣纸,突然开口:“108的事怎么样了?”
谢良德道:“听说现在查出来了一个区长。”他沉默一瞬后补充:“是赵茂耕供出的。”
晏青山笔触没有丝毫停顿,只是开口:“一个区长怎么能够。”
谢良德没有说话,他心里清楚,现在这时节,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盯着眼前这位,一件小事都可能被无限放大,再引发一场剧烈的海啸。
晏青山问:“组长是谁?”
谢良德说:“组长是封国伟。”
晏青山笔尖一顿,忽然抬了抬头:“五天前时候江家老爷子还过来和我喝茶。”
谢良德一震,到了这个位置,哪个做事不是深思熟虑。
晏青山抬手将毛笔放在砚台上,转着手腕吸饱墨汁,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这个疮这个时候爆好过别的时候,封国伟好过别人。”
谢良德垂眼。
晏青山看着宣纸上的字,平静地开口:“先把东城那停了,安顿好吉庆和108,事要一件一件干。”
一沓一沓的字写出来,白纸上布满了墨痕,晏青山轻轻搁置住笔,开口说:“今天的都扔,一张都别留。”
时至二月二十五日,纪委小组在吉庆新区查出区长两名,两人交代出国土局副厅长,副厅长承认,这一切由当初厅长高间主使,介于高间已死,清查名下所有资产,同时,晏书记特批要在一年内重新建设吉庆新区与108,彻底肃清历史遗留问题,引进新的项目团队为江盛重工。
这场108烂尾楼事件最终以较为平妥的方式度过,始于高间终于高间,自此后再也掀不起波澜。
晏沉坐在沙发上。
听见开门声,往门口看去,晏青山回来了。
他懒洋洋地收回眼,晏青山经过他面前突然开口:“跟我来书房一趟。”
晏沉撒着拖鞋飘去。
门被关上,晏青山站在书桌后,抬眼看着自己的儿子:“你和江家那小子最近还在胡闹。”
他一句话,已经为这事定下了基调,既然是胡闹,就要停止这种行为。
他能和江家达成某些合作,有些事没出风浪的开始又结束,但并不意味着能心甘情愿的接受被摆了一道。
晏沉找了个地坐下,看了晏青山一眼,对方神情没变,但他知道现在绝对是生气了。
他懒洋洋地扯了扯唇,忽然开口:“好啊。”晏沉神情轻慢,他点了一支烟,在烟雾缭绕中开口:“正好我也腻了,找个地把人绑过去,先奸后杀,尸体灌上水泥沉海里去,如此才消了恨。”
晏沉抬头微笑着看向晏青山,慢吞吞地开口:“满意不?”
晏青山与他对视,晏沉松松散散地看着,最终面无表情地训斥:“胡闹!”
晏沉懒洋洋地起身离开。
他躺在浴室的浴缸里,在雾气缭绕中点了一支烟。
东城的项目还没开始就停,这不是交了一张白卷,这是停了一场考试,和对方管理能力没有丝毫关系。
108能拿下来,北方省份银行自然会贷款,资金又有了一大笔回笼。
江盛依旧□□,江瑜依旧牢坐第一把交椅,大权在握,履历上不会造成任何影响。
找到赵茂耕绝不容易,起码在这短短一个月内不会找到,晏沉想到那场国外的枪伤,轻轻嗤了一声。
江瑜可能三四个月之前就做了准备,一直在私下里逼对方现身,而那时候他还连动手的意愿都没有露出,他却一直防备着。
晏沉眯了眯眼,他唇边有白色烟雾呵出,突然想到了那天晚上对方的举动。
那时皓月当空,清辉如银,而江瑜恐怕只有跳下去在空中的那点时间里脑子才什么都不想,等站稳之后心中已经谋划了。
爱是真,算计是真,不会放弃前途和利益也是真。
他永远清醒,永远冷静,永远野心勃勃,爱情阻挡不了对方步伐,不会影响到丝毫判断力。
晏沉低低地在浴缸里笑出声来,他笑的浑身颤抖,肩膀耸动,半响之后静静开口:“果然是江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