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城的秋天很短暂,仿佛是一夜之间就变天,冬天被裹挟在呼啸的北风里如期而至。
沿海的南方,没有暖气。
夏行星在霍经时的督促之下,每天都裹得像个粽子一样去上学,他的表情有些为难,霍经时亲手为他系上围巾,动作越来越娴熟:“就这样穿,很好看。”
好看个鬼,夏行星扯了扯嘴角。
霍经时又从厨房拿出一个保温杯放进他的书包里,是他昨晚叫张姨提前准备好的姜糖水:“带上这个。”
昨天变天,夏行星有点着凉的迹象,偶尔咳嗽几下,他自己都没注意,被霍经时看在眼里。
也只有这种时候,夏行星才会惊觉,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霍经时就好像过分地渗入到了他生活里的衣食住行点点滴滴。
每天的餐桌上摆的依旧是有他喜欢吃的菜和不喜欢吃的菜。
可偏偏那么巧的,他偏好的食物总是会理他近一些,触手可及。
他狐疑地望向身旁的男人。
霍经时打着方向盘,一脸坦然自若地问:“怎么了?”
夏行星直视他幽沉的眼,礼貌笑笑:“没事。”
这么巧吗?
牛奶不用喝了,有他喜欢的菜,胡萝卜出现在餐桌的频率越来越低。
霍经时做得再隐秘自然,不动声色,夏行星这样多疑的人,也不可能不多想。
会不会早在他没有察觉和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就已经成为了温水里的那只青蛙。
上一秒沉溺,下一秒又清醒。
他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坚守住自己心中的堡垒和城墙,不让它们塌陷在那些来意不明、充满假象的温柔和关切里。
毕竟,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的笨蛋,上天都不会再怜悯。
有霍经时能推得掉的应酬,也有他推不掉的。
他来得迟,晚上亲自开车把夏行星送到学校里上自修了才过来,半个场子的人都在等。
刚一坐下徐家的当家就领着个人过来坐在他身边。
霍经时刚要撵人,一抬头就顿住了。
是个漂亮的男孩。
黑头发,皮肤白,未施粉黛,眉间和一双漆黑的眼睛有三分熟悉三分生怯。
徐家一心讨好霍氏,不知从哪儿打听来的消息说霍总收留了十年前就破败了的夏家小少爷,他费尽心思才找来这么个人。
“啧,时哥,我够意思吧!兄弟先撤,你好好享受。”
霍经时面色沉肃,一把钳住他乱伸过来的手,朝旁边扬了扬下巴:“别乱动,你坐着吧。”
男孩儿有些为难地回头看了看把他带过来的徐大当家,对方的视线也刚好朝这个方向探过来,无非是监工。
“这……”他的买主千叮咛万嘱咐务必要把眼前这位拿下,还说他胜算很大,何况他自己也……
霍经时不欲为难他,点了点桌面:“那你就负责倒酒。”
男孩儿闪烁的眼睛里落下一丝失望的黯色,霍经时没发现,他垂下眼琢磨着心里的事。
连旁人都看出来了。
他对夏行星的心思。
那种蒙昧的感情和一直深藏压抑着直至近来蠢蠢欲动破土而出的欲望,像是一把径直的利箭正中靶心,重逢之后的那些莫名的情绪和举动才都有了合理的原因和解释。
原本一开始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探究和怜惜,是怎么发展成如今日日揪心的神魂梦牵。
一点一点被吸引,一步一步陷进去,情感先于理智,身体反应先于意识思考,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变成夏行星一皱眉他就紧张,对方一沉默他就揪心的境地。
可他丝毫没有为这种汹涌的感情而感到惊讶,反而觉得这无比理所当然,仿佛就应该这样,这是注定的。
毕竟,他们十年前就已那样深地羁绊纠葛在一起了。
他闭了闭眼,回想起小孩对他的态度和伪装,还有经年旧怨隔在中间,就觉得沉重得喘不过气来。
田一阳看到霍经时一个人在沙发上坐着,走过去,这才发现身边还坐着一个酷似夏家小少爷的小鸭子,顿时神色难明。
他一个人精,上回露天烧烤的时候就看出了几分端倪。
他陪霍经时喝了几杯,沉默良久,才问:“你知道你自己在干什么吗?”
霍经时白皙修长的左手夹着一支长烟,随意地放到唇边,却也足够于细微处见性感,他原本并不常抽,只是在国外压力大的时候偶尔来一支,可最近倒是发了烟瘾。
上个周末,夏行星说要回家住几天,他不好拦,霍宅就整个空了下来。
花园里没有他的身影,饭桌上没有他的声音,生活无波无澜,又回到了霍经时无趣的、冷冰冰的轨道。
那两天烟瘾最凶,连张姨都忍不住说他。
白叔拿着花铲从旁边经过,瞥了一眼那堆烟灰,随口念了一句:“烟味这么浓不好消啊,万一星星提前回来还得重新打扫一遍。”
霍经时掐着烟的手一顿,转了转打火机,扔进抽屉里锁上。
虽然他心里清清楚楚,夏行星是绝不会提前回来的。
不能抽烟只能靠工作麻痹,经常弄到凌晨三四点才睡下。
梦境又过真实,夏行星就在他怀里,像小时候他自己钻进来一样,一会儿说冷一会儿说要抱……
醒来满头大汗,气息粗重,下一秒,巨大的空虚失落与下坠感又卷席全身。
他当天就把夏行星从老爷子家里接了回来,就放在眼皮底下看着才心才安下一些来。
他知道夏行星心里不乐意,可他控制不住,不看着这个人他心里像是空了一块。
失重感汹涌,他受不来那种空洞和恐慌感,只想快快将人绑回来,放在眼前不错眼地瞧着,拥在怀里死死地抱着。
霍经时当时揽着突然被接回来的夏行星,面不改色温和平静地哄人:“白叔这两天脚扭到了,你们那片玫瑰花田花期就这几天,再不摘就过了最好的时候。”
知道他心里还惦念曲宗南,又说:“他还想让你挑几束最好的给老师送过去,让老师也看看你亲手种出来的花。”
夏行星果然面色柔和了许多:“那我去拿竹篮和剪子。”
夏行星这么乖,我却又在骗他。霍经时跟在他身后,心里嘲讽地想,却又有一丝不做不休的痛快。
他像个明明知道手中已经丧失了所有砝码的赌徒,却妄想还能凭借着对手没有完全看穿他而迟迟不愿离开赌桌。
能撑几局是几局,无非饮鸩止渴。
霍经时修长的手指一按,弹落烟灰:“我在干什么,还不够明显吗?”
田一阳讶异于他的直言不讳和毫不掩饰,他心想这特么都什么事,手里的扑克牌一扔:“啧,怎么回事,不是给你打过预防针了吗?”
霍经时喜欢男的不是不行,可为什么偏偏是那位小祖宗。
“预防针?这病——”霍经时邪勾唇角,在袅袅白雾中竟有种平日里难见的痞气和魅惑:“有药救吗?”
过了一秒,他弹了弹烟灰,又说:“况且,我压根就没打算治。”
“什么意思?”田一阳一顿,震惊:“你、真想好了?”
霍经时这架势他也是真的怕了,这人创业那会儿就是个疯子,想要什么从来都是势在必得不择手段。
田一阳举起双手投降,像评价一支股线一般冷静、诚恳地建议道:“我认为你还是精细地预估一下和小少爷在一起的风险和代价。”
田一阳一直认为,霍经时和他是同一类人,自我、薄凉,利益为重,谈感情也是谈生意,利润高于成本的生意就要及时舍弃,无望的预线也要利落斩断。
以霍经时现在的地位,跟这个人在一起,完全是一种浪费。
阻力、非议、名声,不如与名门联姻价值最大化。
霍经时压下口中的苦,自嘲一笑:“你想多了。”
“这些还轮不到我来考虑。”
如果他和夏行星之间只隔着这些,他能在半夜梦中笑醒。
田一阳“哈”一声,没明白:“什么意思?”这些难道不是他们这种人婚姻里最重要的吗?
霍经时一杯烈酒灌下去,直接道:“他恨我。”
夏行星恨他,他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都无比清晰深刻地感受到了少年笑意背后的冷漠、防备和恨意。
他不承认不行。
他不能装作没看见。
田一阳一顿,过去的纠葛确实是个跨不去的坎,但又觉得兄弟这幅模样实在太过狼狈颓唐,便硬着头皮宽慰他,故作轻松一笑:“怕什么,小少爷不是什么都记不起来了么?还不是任你施为。”
霍经时缓缓吐出一口烟,眼睛又黑又沉地看向田一阳,声色沙哑,缓缓轻声道:“他真的全都忘了吗?”
田一阳惊恐的瞳孔一寸寸放大。
任他施为?霍经时自嘲一笑,是他任夏行星施为吧?
夏行星随随便便一个拒绝就让他郁郁寡欢,夏行星不经意一个躲避的动作就能让他心生绞痛,酸苦痴狂,百般滋味尝了个遍。
心肝肾肺五脏六腑全因着这么一个人牵扯着。
看得见,摸得着。
却永远走不近,得不到。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