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渐渐回暖,春日悄然而来。
季节更迭不止,世间的离合在哪里都要上演几次,妻离子散忘伦悖德的故事听几次都觉得新鲜,日子时而漫长如丝,时而又转瞬光阴。
秦淑容连着好些日子没有来,两个人撕破脸后彼此不见心不烦,所以唐珵不怎么在意,反而方平整日唉声叹气,以为是她自己不知道说错什么话得罪了秦淑容。
方平虽然聪敏睿智替宋怀晟在这偌大的北京城算出一份出路,但她重情重义,万事都想求个和满,反过来却要受这种过度情感的负累,一不小心养出几个白眼狼来都是常事。
他就是第一个。
方平对他这么好,但他可能就要带着两家人断子绝孙了。
这样的负罪感与日俱增,又没来由地觉得好笑,怎么就敢认定宋瑜以后就不婚不娶和他厮闹一辈子呢。
“唐珵,这周休息的时候去看看你妈。”
夹菜的筷子顿住,面前的菜忽然食髓无味,方平习惯发号施令连唐珵脸上挂着的不情愿都没看出来,唐珵在碗里轻轻地点着筷子,隔的时间有点久方平已经投过来了探究的目光。
“姑姑,我不去了...”
温顺惯了忽然反抗让方平沉默了几秒,也许是听出了他们母子二人有了问题,方平放下筷子,长者姿态,语重心长,“和你妈吵架了?”
“没有。”
算什么吵架,一句重话也没有,心平气和地就让本不值一提的感情击散。
“那是怎么了?”
唐珵低着头不言语,筷子在碗里拨弄来拨弄去,他咬定了不开口就谁也撬不开,方平恰好最不喜欢的就是唐珵这副样子,今晚宋怀晟不在连在中间调停的人都没有,“突然一个不愿意去一个不愿意来,总是中间出了什么事吧,好好的就这样了?”
不是突然...
秦淑容家他去过,二环的房子就算其貌不扬也是挥金如土买下来的,何况他们家从里到外装修得如此讲究,他知道季名堂这几年开律所风生水起,但不知道家底已经这样厚了。
而待在这个房子里的秦淑容和待在方平那里的秦淑容,也不一样,不知道是房子衬托的还是人原本就这么贵气。
从进门唐珵就没自在过,像个贪图荣华眷顾的乞丐。
秦淑容给他倒了杯茶寒暄了两句就干自己的事去了,他被干晾在客厅坐了几个小时。
等着季名堂接季初晗回来了,看见他父子俩都愣了几秒,一个客气冷淡地问了一句,一个从来都没好脸色甩下书包去找秦淑容,吃饭的时候一家三口自说自话,秦淑容连菜都没给他夹一筷子。
终于捱到要走的时候,秦淑容从卧室里拿出几张钞票往他手里塞,一脸慈母像,一片冰清心,“珵珵,钱你拿着买点喜欢的东西,回去的路上小心点。”
他还反应不过来,抬头透过幽暗的过廊灯直穿到季初晗的身上,他坐在沙发上往嘴里塞着水果然后不易察觉地哼了一声,那一声像恶鬼嚎鸣一样,唐珵被烧灼得一点脸面,一丝自尊都不剩。
他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钱,秦淑容应该是随便拿了几张目测也要有一千多块钱,他应该像往常一样,笑着道谢两厢体面,可他怎么也笑不出来。
人怎么能这么有钱呢。
他当时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这样的。
一千多块钱随随便便就抽给了他,以前在小县城他攒多少年都攒不到一条生路,在秦淑容这里不过点头之恩,举手之劳。
那钱他最后没要,但被人看清的自尊无论如何都找不回来了。
唐珵抬头看着方平,那次他回来以后好几天都没收拾好心情,方平一点也看不出来吗?还是她们就觉得他不该有什么荣辱廉耻,没皮没脸地活这一世算了。
或许他对方平有些苛刻了,无亲无故的人把自己接来北京衣食住行一样不差,还不知足吗?
唐珵挺想回话的,方平说了半天他一声不吭真不算有教养,但他又实在不知道说什么,也不愿意说破了口舌和秦淑容打这样的亲情官司。
“没出什么事,是我不想去。”
正中方平的猜想,唐珵和秦淑容离开这些年早就没有什么感情了,但她知道秦淑容早些年过的苦日子,不由地想规劝两句,“唐珵,小时候你一直跟在唐建业身边,他不是什么好东西教育不出来好孩子这不怨你,但你现在也大了,姑姑把你当成年人看待了,你要有自己的是非观。”
“你爸妈当年离婚你知道的不是你妈的问题,完全是整个唐家欺人太甚趴在你妈身上吸她的血,她是逃出来的。”
“这些年好不容易过上了好日子,你季叔叔对她也不薄,但年轻时候和你爸过的那两年够她一辈子难受了,你要理解她心疼她,不然她在唐家付出了那么多什么也没得到。”
“你小的时候两三岁,家里过冬连厚被子也没有,你妈大冬天就盖着一个夏凉被把自己的被子全给你盖上了。她那几年吃了多少苦你还小你不记得了。”
“大冷天的蹲在门外边,是你姑父出去买菜的时候碰见她了把她领回我们家,看见我就哭说你爸动手打她,她不敢回去。”
“好好的一个人结婚两三年人不是人鬼不是鬼,她要不跑出来早晚死在你爸手里。”
“你要懂点事,你不能向着你爸一起欺负她。”
唐珵一言不发,窗户外面有个糊涂的鸟不长眼撞在了玻璃上,翅膀扑腾了几声掉下去了,
这一撞是死是活也不知道。
夜半三更被那恶毒的梦惊醒唐珵再睡不着,有些东西越想藏得深些越是不如愿,刻意忘记就会刻意想起,犹如梦魇缠身又像白日宣淫。
摸了摸藏在被褥底下的烟,是一包四块钱的软包烟他从县城里带过来的,烟卷低劣有股烧糊了的味儿。
平常都不成包卖,校门口的小卖部五毛钱一根,被举报了多少次都死性不改,抽烟的人也不值钱拿着五毛钱吞云吐雾,还觉得自己挺忧郁厌世看得淡人情,唐珵把这批人统归成二百五不愿意苟同。
但他也买过,自己不抽这廉价的东西,把唐建业二十五一盒的芙蓉王偷龙转凤,有一次唐建业终于发现口感不对,找了半天也没看见烟卷上有“芙蓉王”三个字,唐建业打得再狠唐珵也抵死不认,最后他以为是买到了假烟也不敢找过去理论,这事才作罢。
这事被发现了也不能认,一旦认了唐建业手里的砖头真敢狠命地拍过来,唐建业法盲一个杀了人也觉得自己的儿子为什么不能打,但他不能拿着命和这种人去耍志气。
他八岁的时候被亲爹拉到后山上喂狼,养父母又从小苛待,人格早就毁了,所以唐珵从来不和唐建业硬碰硬,一点好处都讨不到。
唐珵靠在阳台上窗户半开着他半个身子都在外面,吐出的清烟被风卷走,烧尽的纸灰像是给夜间无脸人的过路钱,看着挺诡异的。
唐珵盯着窗沿发呆,在小复式的时候他一次也没梦见过,睁眼合眼都是宋瑜,抬头低头都是窗外京城的姹紫嫣红,他相信富贵一定养人,站在高处提起不堪回首的往事都是恩谢。
唐珵也不知道往后究竟过得有多好他才能说得出来,感谢唐建业和秦淑容馈赠予他的苦难。
不想原谅...
即便有了宋瑜人生重新有了希冀得以解救,可也不足够让他对这些年的虐待与冷待报之以歌。
但方平却说,秦淑容为了他大冬天盖着一个夏凉被...
眼见入了春,方平看唐珵身上还穿着冬天那件针织的毛衫,夜里虽然还冷些,但白天迎着光稍稍动两下就热得出汗,她心里计划着给唐珵去买两件衣服。
也不知道唐珵真不知道冷热还是不好意思开口,方平叹了口气找了个时间去了趟王府井。
她其实最喜欢置办这些东西,但宋瑜一直有主见在他身上没有空间发挥,核心家里面什么也不缺买了不稀罕,正苦于在这上面没有成就感。
唐珵也十分信得过方平,宋瑜穿衣打扮上虽然不刻意但总有自己的一番韵味,这一定是方平从小到大耳濡目染的。
他原本觉得穿衣蔽体,顺应季节就足够了,以前看着那群早恋的小子往头上糊一层洗不掉凝成胶的发蜡,在女孩儿跟前孔雀开屏搔首弄姿的又傻又二,这会儿却理解了什么叫为悦己者容。
容貌这东西分量虽然不足轻重,但也实在不能没有,宋瑜要是长得乱七八糟他也未必能动得了心。
现在也想和宋瑜并肩走的时候,担得住般配两个字。
“这件好看,喜欢吗?”
等见了方平给他买回来的衣服,唐珵心道完了,般不般配是后话,要让宋瑜见了估计也不是很想和他走在一起。
“我记得你和你哥小时候都喜欢看奥特曼,专门给你挑了一件。”
唐珵看着大红色卫衣上印着一个巨大的泰罗奥特曼,他叹了口气,宋瑜从小到大享受过这种福气吗?
下意识地不想扫了方平的兴,他应和了一声,“喜欢,姑姑。”
方平开心得把衣服在唐珵身上比了比,“上身试试去,尺码不合适了我明天给你换。”
为难了两秒唐珵准备把衣服接过去,一直默不作声的宋怀晟忽然小声开口,“现在的小孩儿挺坏的,唐珵穿上这个去学校会受歧视的,万一被欺负了...”
此刻唐珵看着宋怀晟都觉得他头顶闪着金光,救世如来一样的佛感陡然而升。
“你放什么屁呢?怎么穿上我买的衣服就受歧视了?”
“我不是那意思...”
唐珵看两个人要吵起来的架势,赶紧接过衣服道,“我挺喜欢的姑姑,我去试试看。”
说完拿着衣服上了二楼,坐在床上和画风诡异的奥特曼看了个对眼,满色单调的商场里找到这么件衣服不容易,看得出方平是存心哄他高兴的。
唉...
但他毕竟成年了,不仅成年了还谈了恋爱,谈的那个要多有品味就有多有品味,自己穿个奥特曼和他走出去合适吗?
到时候宋瑜见他穿成这傻样确定还想和他搞对象?
想着悄悄给宋瑜发了个短信,想探探他的口风,“哥,姑姑给我买了件奥特曼的卫衣,我穿不穿啊?”
不到一分钟,宋瑜的短信就发了过来,连着发了两条手机叮叮得响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穿,为什么不穿,你穿上你们班男生得羡慕死你。”
唐珵从这一连串的笑声里已经看出来宋瑜说的不是真话,是在这里拿他寻开心呢,心里生了一股闷气,气急败坏道,“你那么喜欢我给你留着,你回来穿。”
隔了几分钟宋瑜的短信才回过来,“我也喜欢你,你替我穿就行。”
懒得理他。
唐珵坐了一会儿兀自笑了起来,宋瑜这人越是情深越好琢磨,以前装的斯文自重让人以为架着八个梯子也够不着他的衣角,等他全心放在你身上的时候才发现这人该正经的时候从来没有正形,深情与浑话一样也不落。
唐珵把手机甩在床上,犹豫了会儿还是把衣服往头上套,丑就丑点吧,大不了等宋瑜回来的时候偷偷脱了。
走到门口的时候,手机响了一声,唐珵回去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是宋瑜发过来的,“橙子,穿上让我瞧瞧。”
靠,这人是不是拿他的痛苦当乐子了。
“不!要!”
过了几分钟唐珵穿着那件奥特曼的衣服下了楼。
宋瑜看着唐珵发过来的照片笑得脸都红了,照片里唐珵对着镜子略显尴尬,眉头皱着显得相当不满,偏偏身上的奥特曼衬得他稚气可爱,两相违和却让人过目难忘。
宋瑜盯着看了许久,把照片存在相册里上了锁。
过了一会儿又觉得不过瘾,把照片里的唐珵截掉只剩下身上的卫衣,设置成了桌面。
“你现在品味越来越可以了啊。”
宋瑜下意识地把手机往怀里藏了藏,陆戈被他这动作逗笑,“你放心,我保证不把你这低龄化的审美说出去。”
宋瑜把手机揣进了口袋,眯着眼回头看了眼陆戈,“不是答应了和妹儿出去吃饭?”
陆戈慢条斯理地摘着手腕上的手表,这学校里有钱的北京人多了去了,但唯独陆戈有这种挥金败类,又不屑谈钱的气质,他是正儿八经医学世家出身,祖父外祖父都是国内三甲医院的院长,他爹子袭父位青出于蓝,要权威有权威,要医术有医术,陆戈比别的富二代腰杆子挺得直多了。
“不去了,突然觉得困了。”
他又放了林阮舟的鸽子,这周的第二次了,上次是说好以后忘了,这次记得也不去了。
“吵架了?”
陆戈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没有啊,盼着我们吵架呢?”
宋瑜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发问,“你和妹儿睡了吗?”
犹如夜色里的一道惊雷,不仅突兀还有种质问的意味。
陆戈只愣了两秒就转头玩笑着糊弄过去,“问成年人这个不太好吧?”
不用问其实也知道答案,前两天连着几夜几夜不回宿舍,干嘛去了不言而喻。
宋瑜也不知道男人和男人睡了到底是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伦理大事,彼此有爱做到哪一步也不为过,反正世间大多数人都会贪图这一时片刻的放纵,连他自己也是。
“陆戈,你们的事打算怎么和家里人说?”
陆戈翻身躺到了床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语气里尽是世事如此无可奈何,“说了我俩的皮都得被扒了,就这样吧。”
宋瑜翻书的动作停下,皱眉冷声道,“就这样吧是什么意思?”
陆戈听出他语气不好,往床下看了一眼,“你这一天两耳懒得闻窗外事,怎么顾得上管我们的咸淡事了?”
“没事。”宋瑜漫无目的得翻了两页书,“提醒你做好打算,这事不能一直藏着掖着。”
“为什么不能?”陆戈上来一股混蛋劲儿,笑着道“被家里人知道就得散伙,不藏着掖着我拿个大喇叭去学校喊我和个男的在一块儿了?”
宋瑜没再和他说话,他知道京城的这些富二代们其实有着根深蒂固富贵乡里的流氓本性,只不过有的人洒金如土有的人花言巧语,有的人情热一旦冷却翻脸无情。
他一直不愿意把陆戈归到这类纨绔当中,所以打一开始就替林阮舟心里存个侥幸,两方父母都不是省油的灯他们熬破了头也熬不到被同意的那一天,即便如此最后要能互相坚守着为彼此开路的人,何尝不是有情人呢。
他回头接着翻那本厚厚的外国名著,其实能写出这种传世之作不见得语句多么高级,文笔多么优越,是总能冷不丁一句话叫你与之共鸣,回味发苦。
例如这一句,
Crazy love will never last.
一语中的,无人幸免。
爱情多苦啊,小橙子就别吃了吧。
大晚上的唐珵就听见胡同里有人吵起来了,北京真没有那宜室宜家的气运,胡同口的架能吵到胡同尾,一巷子的读书人翻起脸来天雷作响,文化和气节像土一样碾在手里烂在嘴里。
他关上门窗静心恶补着宋瑜留下的英语作业,这一周都在琢磨那几道数学题,不免顾此失彼落下了一大堆作业,怕宋瑜明天回来了不好交代他打算熬个夜做完。
正确率不敢保证,起码态度得到位。
写到十点钟宋瑜的短信就发了过来,“在干嘛?”
唐珵老老实实地把作业拍了张照片,用彩信发了过去,“在写宋老师布置的作业。”
那边的人守在手机跟前一样,没几秒就回了过来,“这是周一的作业...”
唐珵赶紧看了眼发出去的照片,他刻意离远拍的,宋瑜变态吧,这么模糊都看得出来?
“这周作业太多了,我今晚一定写完。”末了唐珵心虚地问了一声,“你怎么看出来的啊?”
“真是周一的?我布置的作业你是一点都不上心了是吧?”
唐珵咬了咬牙,大这四岁真不是白大的。
“少布置点吧,真的写不完。”
隔了半个小时宋瑜也没回他,唐珵看了手机好几眼,不至于因为这个生气吧?
忍不住想给宋瑜打个电话的时候,短信又弹了出来,“出来,我在胡同口呢。”
夜里的风夹着点微凉,吹在人身上有种华宴散场的落寞感,七百始忽然窜出来一抹红色的身影,宋瑜回头看了一眼,唐珵穿着这件衣服一点儿也不难看,就是太显小像个未成年的傻孩子,叫人一点妄念都生不出来。
“怎么今晚就回来了?”唐珵跑得喘了起来,犹豫了两秒往宋瑜跟前走了走,他出门想把这奥特曼换掉的但怕宋瑜等太久就没换,这会儿到了人跟前忽然害羞了。
“找什么理由出来的?”
“出来买橡皮。”
... ...
穿这衣服是不是影响智商,宋瑜笑着哄小孩儿一样,“走,哥带你横扫超市去。”
“我不去。”唐珵别扭地没有跟上去,他才不要穿成这样和宋瑜站在一块让人看,“我拿着一包吃的回去也不好交代。”
宋瑜摊了摊双手,“可我今天回来得急什么也没给你买。”
唐珵双手插在奥特曼两旁的口袋里,抬头冲着他笑了笑,“我啥也不要。”
宋瑜好笑地把他往怀里带了带,压着嗓子忍俊不禁,“橙子,听哥的,穿这件衣服别傻笑。”
本来就为这敏感的唐珵像被踩住尾巴的猫往后撤了两步,“你...你不是还说好看吗,这会儿又嫌我傻了?”
“不嫌不嫌。”宋瑜挺喜欢他这跳脚的模样,自然地上前拉住他的手把他往胡同的视线盲区带,“不逗你了,亲一会儿。”
这宋瑜越来越没皮没脸了,唐珵正脸红着,宋瑜忽然停下了脚步。
回头一看宋瑜的脸色一言难尽。
他抿了抿唇,这奥特曼居然还他妈是个夜光的。
宋瑜顿了一会儿把唐珵往怀里揽了揽,温热的气息赶走了初春的凉意,“下不了口,总感觉这奥特曼在这儿偷窥。”
唐珵下意识伸手挡住奥特曼的眼睛,认真道,“他看不见,能亲了...”
作者有话说:
十一月第一更~这个月我要变成劳模了,这个flag就立在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