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才下了整天的雪,到了接近傍晚才放晴,所以晚上的月亮高悬,格外明亮,地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雪,将一切都照的清清楚楚。
等那把刀剖开衣服,真的刺入人的身体,触上坚硬的骨骼,感受到那种令人心惊的柔软的血肉带来的阻碍,那人终于慌了神。他连手上的刀也抓不稳,顺着沈约的背脊向下划,收手想要把刀拔出来。
顾宁远已经反应过来,他一把接住扑在自己身上的沈约,另一只手抓住那人的手腕。顾宁远的力气极大,逼得那人几乎放开了手里利刃。那人还在拼命挣扎,手动不了就用脚用力踹过来,顾宁远护着沈约,自己转过身躲过他的那一脚,手上还握着那人的手腕。
刀口已经划到沈约背部的皮肤表层,是挂不住那把刀的。
“咣当”一声,金属坠地,方才一切黑暗中的争斗都是寂静的,唯有这一声响动。
月光下的那把刀染满了鲜血,像是一轮红色的弯月,刺的顾宁远的眼睛发疼,几乎要睁不开。
顾宁远的呼吸都是冷的。
他用力一拉,把那人从不远处拉到眼前,此时顾宁远才看清楚他的脸。
是顾鸿。
即使他们已经有许多年未曾见过面,顾鸿又落魄不堪,还是叫顾宁远一眼看出来。
顾宁远的目光比那把沾了鲜血的刀还要尖利锋锐,顾鸿心里一惊,手腕的骨头几乎快要被捏碎了,刚才被仇恨怒火和刺伤人的害怕冲昏了的头脑终于清醒过来。
他实在不应该招惹顾宁远,这次顾宁远肯定会杀了自己的。
顾鸿正准备讨饶,他没有什么胆量,虚假的勇气也散的干净。现下的情况他什么都做得出来。可他没等到把话说出口,沈约先揪住了顾宁远的袖口。
他忍耐至极,已经没什么力气,只轻轻哼了。
顾宁远偏过头,空气吸进肺里都成了刺人的冰渣,却只是深深喘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对沈约道:“不要紧,我们马上就去医院。”
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到沈约身上,手腕的力道自然也松了下来。
顾鸿趁机挣扎,从顾宁远手里逃出来,他没有勇气补上一刀,甚至连那把刀都不敢捡。连看都不敢看一眼,后退了几步,他脚下沾了沈约的血,又黏又滑腻,跌倒在门口的雪堆上。又急匆匆地爬起来,连雪都不敢拍,连滚带爬地从这里逃出去。
他走过的路在洁白的雪地上留下一个个鲜红的脚印,那是沈约的雪。
顾宁远没什么心力再管顾鸿。他只要知道是这个人,顾鸿该如何,是生是死,那都是以后的事。
顾宁远把沈约搂的很紧,他连同沈约说话都来不及,双手和声音都在颤抖,拨打了医院的电话,小张的电话,警察局的电话。但凡是他能想到的,能有一点点可能能尽快到达这里的人,他都拨通了电话。
鲜血从沈约身上厚重的衣服里慢慢浸透出来,顾宁远的身上也渐渐被染透了。
他们拥抱在一起,仿佛成了同一个人。可门户大开,冷风刮进来,被血浸透的两个人身上都是冰冷的,连相互取暖都做不到。
沈约趴在顾宁远的身上,紧紧地握住他的手。他觉得背后很痛,从骨头到皮肉,浑身上下每一根神经都在颤抖,疼痛迫不及待地涌入大脑,是他有记忆这么多年以来,从没尝到过的疼痛。
他能感觉温热的血从伤口流出来,然后变得冰凉。
疼痛越来越厉害,沈约的脑子却更加清醒。他颇为冷静地想,若是自己这样一直失血下去,又得不到救助,可能会死在这里。
可他不后悔。
顾宁远遵循刚才医院医师的方法,正在替沈约急救。他没敢搬动沈约,怕加重他的强势,贴着沈约的耳朵边,即使是再多的焦虑与痛苦都自己咽下去了。
他不能自乱阵脚,不能让沈约自己都担心害怕。
“不要怕,”顾宁远轻声细语地说,轻轻地抚摸了沈约的额头,“伤口不大,我去拿急救箱替你包扎一下就好了。”
其实顾宁远很害怕。他此生难得有害怕的事,沈约是其中最要紧的一件。上辈子的沈约就是这样死在他的面前,一点一点失去了呼吸和温度,最后成了一具冰冷的尸骸,烧化成了灰,葬在了自家的陵园里。
这一幕却又忽然重演。
沈约勉强笑了出来,他才十六岁,又是娇生惯养养大的,和上辈子那个临死还能笑的温柔妥帖,甚至还能灵活机智地扯出一个谎,蒙骗了顾宁远这么多年的那个沈约还是不大一样的。
他笑的叫顾宁远心都搅在一起了,手上的动作有些慌乱,连呼吸都不能了。
“我知道的。”沈约的笑意越深,脸上沾了些血,反倒更加鲜艳明丽,“我不会死的,我知道自己不会死的。”
沈约不想死的。他此生对家人只有模模糊糊的记忆,他们待他不好,沈约生性凉薄,也将他们忘得干干净净。后来到了孤儿院,什么都是别人施舍的,沈约不屑于要,而那些也都是可以再随时收回去。再后来就被顾宁远收养,那些都是顾宁远的。即使顾宁远待他再好,沈约再依赖对方,他也不会把那些东西当成自己的。
所以长到这么大,沈约其实什么都没有,他只有自己的一条命。
这事他唯一仅有的,极其珍贵的,自己的性命。
沈约从小一直以为自己不会为了这世上任何人,任何事,付出自己仅有的一切。可如今为了顾宁远,他如同本能一样地付出了自己的命。
即使死了,也不会后悔。
顾宁远像一根绷紧的弓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把沈约捞起来。他的声音颤的厉害。
他沈约在害怕。再怎么样,沈约也不过是一个十六岁的孩子,怕痛怕死。顾宁远瞧出来了,摸了摸沈约的脑袋,压住全部其他的情绪,又冷静又理智,“害怕没有关系的,害怕也没有关系的……”
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医生什么时候才能来到这里,什么时候能把沈约送进医院,谁也不知道。
顾宁远没来得及关门,只是自己靠在门口,挡住了外头的寒风。他替沈约脱了外套,用止血带把他的腹部扎起来止血。
沈约抬起头,纯黑色的瞳孔发亮,微微笑着,挣扎着不要闭上眼。这时候背后已经完全僵住了,感受不到什么痛苦了。
外面明月高悬,白雪皑皑,还有一树红梅,是难得的好风景。
门口的有一盏路灯,在黑暗里孤独地明亮着,却恰好照亮了大半个顾宁远。
沈约昏昏沉沉的脑子忽然清醒过来,心尖一颤。
他是光。
沈约的眼睛骤然瞪大,想要再把眼前这个人看的再清楚一些,记在心里。因为顾宁远是自己的光。
这清醒仿佛是回光返照一样,用尽了沈约最后的力气。
沈约感觉全身发软,渐渐陷入不了抵抗的昏迷之中。
顾宁远弯下腰,在耳边轻轻唤沈约的名字,叫了很久沈约也没有回答。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却又平静下来。如果沈约再为了救他而死,顾宁远欠他两条命,便再也还不上了。
再没有办法了。顾宁远看着他,半个小时前他还是个活泼而充满生命力的少年人,现在却脸色惨白,呼吸微弱,像一只被猎人打伤,奄奄一息的幼年天鹅。沈约那样美,又年轻,人人都愿意宠爱他,可他却被在成长中被意外伤害。
这世界总是对他不公。他前世受了许多苦,年少失恃,唯一的愿望都没有实现,在二十八岁时为了报答自己小时候那一点小小的恩情而死。而站在,他才十六岁,连世界是什么样子,生活是什么滋味都没有尝过。
顾宁远不甘心。
外面又开始下雪了。
顾宁远等了很久,他的脊背挺直,面色没有丝毫变化,替沈约挡住全部的风雪。一只眼瞥着外面,另一只眼盯着沈约。
他能感觉到沈约的呼吸在慢慢减弱,仿佛腿上趴着的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娇弱生病的小猫。
顾宁远快听不清沈约的呼吸声了,也听不清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
风雪愈大,顾宁远不明白自己心里是怎么样的感觉。他欠沈约一条命,可那时候沈约在他面前死去,顾宁远除了感激,想到要报答,几乎是漠然的。他还拿沈约当做自己的弟弟,也就是亲人。而当初顾律和秦姝去世,顾宁远头一回遭遇生离死别,虽然伤心,但心里却很清楚。人生在世,总是会这样的,亲人会分离,或早或晚而已。
但是现在,顾宁远想陪着沈约一起去死。这是非常奇妙的,从没有过的感觉。顾宁远从这个想法浮现,思考到了现在,也没有得到结果。
兴许是由于愧疚感激和亲情混杂,产生了一种其他不明所以的感觉。
顾宁远放弃了思考,他遵从自己内心的心意,稍稍把沈约抱起来,吻了吻他的额头。
他的嘴唇是冰冷的,沈约的额头也是冰冷的。可这个吻停顿的时间太长,相触的部分便热了起来。
顾宁远终于停下来,他拂了拂沈约的头发,遮住那个湿润的地方,像是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他露出一个温柔的笑,低声说:“沈约,不要怕,我会陪你的。”
也许是欠沈约太多,也许是感情太深,到这时候都理不清楚了。
若是沈约真的死了,顾宁远已经想好了,他活了这么多年,前世今生,都是由于沈约救了他。他也活得差不多了,等把顾家的事处理完了,交接好了,去陪沈约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