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刹那间,陆峙整个人都僵硬住了。
浑身上下的血液好像季瑾开口的那一刻便全数冰冻,犹如被毒蛇缠绕住心脏,瞬间如坠冰窟。
陆峙下意识地想要辩驳:“我没有打你……”
季瑾没有说话,只是把求助的目光看向旁边的人。
柳绎握紧他的手,小声地劝慰起来:“我们都在这里,我们都会保护你的。”
季瑾小幅度地点了点头,然后低下头不再说话。
人群一下子就将谴责和敌意的目光投向了陆峙,不远处那个陆峙曾经见过的、就在不久之前还对自己一脸仰慕的小姑娘,那个叫温云云的女孩子,此时正一脸厌恶地看向自己,拿着手机走上前,挡住陆峙:“你不要再向前走了,再靠近他我现在就报警!”
陆峙看着眼前骤然发生的这一切,像是怎么也反应不过来。
他看着季瑾被众人扶着走向后面的休息室,又看着温云云义愤填膺的脸,只觉得世界都变得有些模糊。
他轻轻地摸了下自己的心口,感受着那里闷闷的钝痛。
陆峙有些茫然,他看见季瑾胳膊上重新出现的那些鲜血淋漓的伤口,听着季瑾的哭诉,昨晚的记忆就像水一样在他脑海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瑾哥,我真的打你了吗?
陆峙很想上前就这样质问季瑾,可是他又怕看见季瑾那眼底一触即碎的眼泪。
于是他只能一次又一次地摸着自己的心口,漫无边际地想。
瑾哥,你不是说好不会再骗我的吗?
可是,你怎么还在骗我?
你怎么又在骗我?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温云云依然死死地盯着陆峙,不让他再上前和季瑾有任何接触。
陆峙看着这个倔强的小姑娘,突然道:“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蛋糕店忙得过来吗?”
他说这话的时候表现得很温和,再加上陆峙确实有着一副好皮囊,这样苦笑的时候让人忍不住心都向他的方向偏。
温云云也愣了一下,很快就记起自己的立场来:“怎么了,这里我不能来吗?”
“我来这家店看婚纱不行吗?”
温云云攥紧了拳头,自己给自己打气,丝毫看不出她身上对alpha的畏惧天性,“陆峙,我警告你,不要再来接近我师父!否则我们所有人都会和你抗争到底的!”
陆峙苦笑了一下。
这话听上去就像是在控诉自己是个十恶不赦的混蛋。
他叹了口气,转身想走,却又被温云云拽住了手:“你干什么去?在签订完保证书之前你哪里都不能走。”
“保证书?”
陆峙似乎对这个词感到荒谬,“什么保证书?”
温云云并不说话,但很快就有几个身体健壮的alpha警员走进店里,对着陆峙出示了他们的证件。
陆峙蹙起了眉头,有些不可思议地看向温云云:“你报警了?”
但温云云没有回答他,而是旁边几个alpha对着陆峙礼貌但冷漠地开口:“陆先生,请跟我们走一趟吧。”
“别再看着我了。”
温云云鲜少用这样厌恶的表情,也鲜少用这样冰冷的声音,“求求你,别再欺负我师父了。”
她的话语像是利刃,再次划过陆峙的心脏。
他骤然想起,很久很久之前的一个下午,他因为季瑾买的樱桃小蛋糕上的便利贴,因为那个喜欢着季瑾的女店员,就那样冲动地跑到那家店里。
他心里阴暗的嫉妒肆意生长,却从没想过季瑾会因为自己身上尖锐的利刺划伤。
于是今日也轮到他身上,设身处地地尝一尝季瑾当日的滋味。
果真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陆峙没再说话,而是跟着那几名alpha警员离开了。
警员把陆峙带到了调解室,几个alpha的脸上都冷冰冰的,说了几句不软不硬的话之后就让陆峙坐在那边的长凳子上等着。
陆峙捧着手里已经凉了的水,听到负责看着自己的警员接了一个电话,然后向自己走来:“你运气真好,对方伤情鉴定虽然是轻伤,但并没有提起自诉,而是决定和你走和解程序。”
陆峙闭了闭眼,似乎是松了一口气:“那我现在可以走了吗?”
“是。”
另一个警员有些不耐烦了,“后天上午十点来调解室,有调解员主持,你们双方举证。”
陆峙如释重负地从座位上起身,听见身后几个冷冰冰的警员的声音。
“要是对方是个omega,omega的保护协会才不会这样轻易就把他给放过了。”
“真的是服了,这种人渣也配活着。”
“要我说,这种暴力精神病就该强制医疗……”
“……”
陆峙默默地离开这里,老管家已经在外面等候多时,他打着伞抱着外套小跑上前,看着陆峙一脸焦急:“少爷,下雪了,先穿上外套。”
陆峙愣了一下,才看见昏暗的天空和正在慢慢旋落着的雪花。
“少爷,您不要太伤心了。”
老管家察言观色后又苦口婆心道,“虽然是精神分裂,但也不是什么大病,齐医生医术高明,病是肯定能治好的。”
陆峙倏地停下脚步。
他冷冷地看向老管家,对方立刻乖乖闭紧了嘴巴。
“你消息倒灵通。”
陆峙面无表情,“怎么,你也觉得我疯了吗?”
“不敢,不敢……”
老管家擦了一把额上因为天气寒冷而根本不存在的汗,小心谨慎地提醒道,“少爷,您之前不是让齐医生做了第二性别的鉴定吗?”
陆峙看了他一眼。
“既然后天要在调解室双方进行举证,这份报告不就是最有力的证据吗?”
老管家小心翼翼地说道,“如果测出来是beta,说明少爷您确实没找错人,如果测出来是omega……”
“就说明我是真的疯了,是吗?”
陆峙打断他,把伞扔给老管家,径直上了车,“走,去H市。”
“去H市?”
老管家整个人都有些懵了,“少爷,我们现在去H市做什么?”、
陆峙自顾自关上车门,心情看上去明显不太好,抿着唇什么话也没有说。
老管家只得也上车,刚坐好拉上安全带时,便听见陆峙声音很轻地说道:“他第一次和周川见面,是在哪里来着?”
老管家愣了一下,迅速地翻查了一下后回答道:“是在季先生租的房子对面的一家咖啡馆。”
他犹豫了一下,“我们是要去哪里吗?”
“对。”
陆峙随意地拿出手机,打开通讯录拨通了齐曜的电话,“让司机开车吧。”
而此时的齐曜还正在帮季瑾处理着伤口。
他的手机设置了静音,还放在远远的一边,自然是没能接上陆峙打来的电话。
季瑾脸色苍白,齐曜小心观察着他的神情,担心自己清理伤口的时候会弄痛他,却不想对方像是个木偶人一般,几乎全无反应。
齐曜神情很复杂。
他很想问问季瑾,怎么能狠下心来,对自己下这样的毒手?
“都准备好了吗?”
季瑾轻声说道,“第二性别的报告、伤情鉴定还有陆峙精神分裂的病情诊断,都准备好了吗?”
他明明看上去已经气若游丝,虚弱得像一张单薄的纸,声音却出乎意料的坚定,逻辑也一如往常的清晰。
齐曜看不懂眼前的人,只是在片刻间有些恍惚,然后点了点头。
而此时此刻,在H市的一处荒僻院落,带着黑色兜帽的男人站在雪地里,听着身后人的汇报。
“果然。”
男人低低地开口,“我就知道,他会这样做的。”
“老大,您之前不是说他深爱陆峙,连命都愿意给他,又怎么会自导自演出这样一出戏来?”
他的下属显然是很不解,“而且这消息是不是不准,季先生好像不是能做出这种事情的人。”
男人哼笑了一声,反问道:“你觉得他是什么样的人?”
他从黑色的兜帽下眺望着远处连绵不绝的山脉,像是在回忆着什么,“他只是看上去好说话,看上去温和罢了。季瑾他啊,冷漠固执得很呢。”
男人的语气带着些不易察觉的暧昧和亲昵,仿佛和季瑾认识相交多年一般的熟稔。
下属困惑地看着自家的主人,怎么也想不到自家主人怎么会和季瑾有来往。
“是不是觉得他手段挺狠的?”
男人托起腮,像个小孩子一样凝视着跪在自己面前的人,“他一直都是这样的人罢了,只不过没人知道。他这样做,可不止是对陆峙狠,更是对他自己狠。”
“他明显还是放不下陆峙。”
男人捡起地上的一枚石子,随手一扔便击中了不远处的一片碎瓦,上面窸窸窣窣地掉下来大片落雪,让静谧的院落多了一点声音,“听不懂?那我讲给你。他这是故意把事情做绝,逼自己,逼陆峙,谁都不要再回头看了。”
碎瓦被男人击中了大片,只剩下光秃秃的院墙了,他索然无味地丢下手里的石子,眯着眼睛看向自己的下属:“你在听我说话吗?”
下属被自己主人的目光盯得发抖,连忙颤颤巍巍地开口:“小的在听,小的在听。”
他整个人不住地发抖,只乞求过会眼前的人能大发慈悲,把自己期限一周一次续命的药给上自己一粒。
身家性命被别人捏在手里,做什么便也都身不由己。
“季瑾绝不是一个会轻易下决定离开的人。但一旦要走,便谁也拦不住。”
男人低低地笑了一下,“便是他自己,也拦不住自己。”
下属听得有些呆了,没反应过来便又被男人盯上,只得战战兢兢地说道:“老大,什么叫自己也拦不住自己。”
他刚说完就后悔了,但是他也不知道眼前的男人是有什么魔力,每当和男人正对上眼睛,那种压迫感便让自己恨不得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吐露出来。
但男人显然没有责怪下属的“蠢笨”。
他的下属跟着男人这么久也早已摸清了,在对于“季瑾”这件事上,他男人总是有着无限的耐心,哪怕是心情极差的时候,听见他们送来的关于“季瑾”的消息,男人也似乎能轻松一点。
难道男人喜欢季瑾吗?
下属越想越觉得怪异,因为他想象不到眼前的人喜欢别人会是什么样子。
但他也不过只是猜测,因为彼此共同为男人做事的几个下属都知道,男人其实是有心上人的,但是好像死了。
“你在想什么?”
下属完全陷入自己的出神,如果他再认真一点,就会发现男人其实已经盯着自己看了很久了。
他吓得发抖,跪都跪不住了,一屁股摔在雪地里,声音都在打哆嗦:“老大,我,我……”
但男人似乎心情很好的样子,并不欲与他追究,而是把他从雪地里揪起来,然后和男人面对面,听他讲“季瑾”。
“他是个理智超过感情的人。他有着我见过最冷静克制的头脑,今天的事,他肯定早已经在脑中演练无数遍了。我想,这大概就是他头脑分析出来的最佳选择。”
男人说道,“离开陆峙他肯定会很伤心,我们要好好照顾他才行。”
“可是,可是既然伤心又为什么要离开?”
下属下意识地接道,“老大,您之前也说了,他不是很喜欢那个叫陆峙的吗。”
男人轻笑了一声:“因为过去这么多年了,他还是不明白,不是所有的事都是能用理智和克制解决的……算了,和你讲你也听不明白,季瑾是一定会走的,陆峙这次也该死心了。”
下属听得迷迷瞪瞪,刚想着眼前的人心情好,想趁此机会索要“药丸”的时候,却不想男人凑上前来,手指捏住了他的下巴。
“老、老大!”
下属一瞬间低下头,不敢抬头去看男人。
捏着自己的下巴的手很冰凉,手指细长,骨节分明, 颜色却很苍白,甚至还透着一股病态。
下属不敢抬起头,因为他知道,男人不喜欢被别人看见自己的脸:虽然他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脸上的面容太过女相,还是因为男人的脸上有可怖的伤疤,但几个共同做事的下属之间都知道,但凡是看过男人真容的,都死无全尸。
——是男人亲手用他那把珍爱的瑞士军刀,一点一点剐干净骨架。
“去弄清季瑾下一步去哪里住。”
男人的声音轻如耳语,他的另一只手别在身后,悄无声息地打开了一瓶猴王丹糖果瓶,倒出一粒乌黑色的丹糖来,又悄无声息地变到手指间,瓶子倏地消失进他宽大的黑色外衣里,“打听不到的话,下周就等死吧。”
那枚“药丸”就这样大发慈悲地落进了下属的嘴里,下属欣喜若狂,又因为下周的期限而害怕得发抖,不得不立刻连滚带爬地离开这个院落。
男人好心情地站起身来,自己往嘴里也丢了一颗糖果,感受着辛甜的口感在自己唇齿间蔓延开。
仿佛是时间穿梭机,是记忆的载体,他只是尝着味道,就陷入曾经的美好回忆里。
片刻后,他对着荒僻无人的院落做了一开香槟的庆祝动作,想着一会要该怎么庆祝呢。
*
还不到十点,但调解室里该来的人却都已经来齐了。
这间调解室其实并不算大,但来的人也不算多,季瑾这边来了温云云和齐曜,陆峙那边来了陆知熙和时柯。
不过陆知熙和时柯并不是来帮陆峙举证的,他们和陆峙说了几句话后便坐在一边保持沉默。
调解员是个有些上了年纪的热心大婶,季瑾第一眼看见她就恍惚想起自己很久在季瑜所在的小区居住时,那个经常带着水果和牛奶送给自己的大妈。
她显然还不知道自己接下来将要调解的是怎样一个棘手的案子,季瑾抿了抿唇,终于是先开了口,让调解员不用在屋里主持。
“这……”
大婶有些为难,但依然和蔼可亲地看着季瑾,“孩子,你放心就好了,我调解过这么多年,就没有调解不成的案子,你只要把你想要的诉求告诉我,我一定会帮你的。”
季瑾没有立刻回答。
他并不是担心大婶的业务能力,而是不想让更多人再误解陆峙了。
他有些疲惫地闭上眼睛。
这件事已经完全超出了自己的控制,季瑾怎么也没有想到,他再三嘱托齐曜叮嘱好温云云,不让她报警,而只是在婚纱店众人控制住陆峙后,让她带自己离开。
季瑾怎么也没想到,温云云不仅没有按照自己的计划带自己走,反而还不顾一切地报了警。
他本来没打算用、只是让齐曜伪造好以备不时之需的证据,却不得不在这个时候派上了用场。
季瑾是亲眼看着温云云报的警。
他其实是可以阻拦的,但是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他知道自己不能阻拦:不然之前他做的一切心血,都白费了。
于是季瑾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温云云报警,把事情一步、一步推到他控制不了的地方。
挺好的。
季瑾闭上眼睛,就能回想起陆峙看着自己、那张不敢置信的面庞。
挺好的。
是自己亲手扼杀了所有的希望,把爱意变成了恨意。
这个结果,他应该满意的。
毕竟是自己一直都想要离开陆峙,如今目的即将达成,自己又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别再骗自己了。
心底的那个微弱声音又在此时不合时宜地响起。
——现在的场景,真的是你想看到的吗。
——你难道不是期待着陆峙再不顾一切地带走你吗。
——你这么矛盾,谁会真的喜欢你呢。
……
“小同志,你没事吧?”
和蔼可亲的调解员大婶在季瑾面前摆了摆手,“怎么突然不说话了?”
“我没事。”
季瑾睁开眼睛,朝她露出微笑,“我不是担心诉求,我这边的朋友也只是想和陆峙单独说几句,就想着不用您再来操心。”
他的话说得滴水不漏,脸上的笑容也是恰到好处,让人望着便心生好感。
调解员大妈被季瑾的话说得迷迷糊糊的,再加上本来民事调解就是注重意思自治,便说了几句场面话后关上门离开了。
季瑾一直悄悄地望着坐在对面的陆峙。
他已经很少见到这样冷漠的陆峙了。
季瑾心底暗暗地想,自己总是见到那个望着自己眼睛亮晶晶的大孩子,却鲜少看见他这样面目冷酷,脸上一点笑也没有。
季瑾刚想说话,自己身边的齐曜却已经开了口。
他介绍着投影屏上出示的关于季瑾第二性别的报告、伤情鉴定还有陆峙精神分裂的病情诊断,最后拿出了一纸保证书,向陆峙提出他们的诉求。
保证书这种东西,季瑾是第一次听说。
但很显然,温云云作为omega对这个“保证书”却非常熟悉。
“师父,这个必须要让那个人渣签!”
温云云拿出自己早就准备好的电子版给季瑾看,“师父你是beta,可能不是很清楚,omega因为困扰于alpha信息素的控制,即便有的做了清洗标记的手术,但很多不识趣的前任alpha还是会用自己的信息素来干扰那些还没找到下一个alpha伴侣的omega,因此这个保证书,是非常非常有必要签的。”
季瑾看着那只有一页的“保证书”,总觉得这份“保证书”里好像有什么古怪。
只用这一份文件就能限制住alpha吗?这未免也太让人不可思议。
温云云像是看透了季瑾的困惑:“师父,你别看这保证书只有这么薄薄一页,但是只要签字盖章,便是可以申请上传到网络永久保存,所有人都可以在网上查到,相当于是跟一辈子的污点。”
季瑾拿着手机的手抖了一下,但很快又若无其事地稳住了。
“不过陆峙挨上这个也不冤。”
温云云气鼓鼓地说道,“谁叫他那样对待你的?我知道师父你脾气好不让我报警,可我不是吃素的,我怎么样也得叫他付出代价才行……”
季瑾攥紧了手:“……够了!”
温云云吃惊地看着他,像是完全没想到刚才那个突然大声呵斥自己的人会是季瑾,小心翼翼地说道:“师父,你怎么了?”
她狐疑地扭头看着季瑾,“放心,我已经向调解庭申请保证书了,陆峙也也已经知道了,到时候有我和齐医生在……”
后面说的话季瑾已经记不清了,更准确的来说,季瑾整个人都有些摇摇欲坠。
他只听到“陆峙已经知道”之后,然后整个人便宕机在地了。
季瑾想,晚了。
一切都晚了。
——这不是你希望这样的吗?给谁都不留退路。
心底的声音如同暗湿的潮水,汹涌地冲上岸来。
——陆峙要恨死你了吧,嘻嘻。
季瑾听着齐曜毫无感情地读着那一份份报告,所有的一切被摊平了放在众人面前,他看向陆峙,只看见对方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陆峙面容平静地听完了全部,季瑾刚想见缝插针说几句话时,却发现对方根本没有看自己一眼,而是向那边投影仪站着的老管家点了点头:“把监控录像投屏吧。”
他这才转头看了季瑾一眼,嘴角带着嘲讽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