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在美院门口排队、顺序进入考场的考生,竟有七百多人,这还不包括当年从附中推荐上来的北京本地美术专业生,以及参加专升本和高自考的考生。那时学校里尚未开设动画设计、多媒体、广告等等时髦专业,这其中大部分考生,都是要报考绘画系,最传统的中国画和西洋画专业。绘画专业招生人数每年上下浮动,今年或许最多不会超过四十人。
站在孟小北前面穿大花羽绒服的姑娘,搓着手说:“唉我紧张死了,冷啊,我一冷就更紧张呢!”
孟小北后面有个梳短马尾的哥们儿,说:“瞎哆嗦,在家都练几千张画了!别的都不会做,画画还能不会了?!”
孟小北翻来覆去低声道:“别紧张不紧张不紧张……”
“发糖发糖!吃吃吃!”
孟小北其实也紧张,舌头在齿间微微打颤,却又有大考之际没来由的心理兴奋。他随手掏兜,抓出来一把大大泡泡糖,分发给前后的兄弟姐妹。队伍里一阵骚动,大家低声都笑了!每人嘴里都嚼了糖,口里是甜的,风中是一排冻红的充满人生期待的脸……
同省份考生被打乱顺序,安排到不同考场,孟小北身边前后左右皆是操着不同方言口音的考场同路人。迈进宽阔敞亮的大教室,看着民国时代流传下来的颇有年代感文化氛围的门窗、墙壁,胸口的抑郁豁然开朗,面前一扇扇大玻璃窗在他眼前闪着诱人亮光。
这地儿他熟悉,以前来美院上过两年课,无形中已经比大部分外地考生占有先天优势。
房间暖气充足,四十多人挤一间教室作画,紧迫压抑的空气中含有一丝燥热。
花羽绒服姑娘脱了外套,坐孟小北斜前,脑后梳一根又粗又亮的大辫子,辫子晃来晃去好像活物。马尾辫哥们儿坐他后面。
那女生拿出一堆清凉油风油精的,在头上抹,提神醒脑。孟小北随后也借来抹。不一会儿,满屋暖洋洋的空气里充满了风油精呛人刺鼻的怪味道!
无论各省美术统考,还是央美的单独招考,必考第一科一般都是素描。
当堂三小时素描,这回没考写生,而是考默画,要求画一幅男人四分之三侧面的坐姿全身像,而且要求有手部特写。
马尾男生低声叫苦,“老子宁愿画写生,默画容易走偏啊!”
孟小北其实也宁愿考写生,画石膏和真人写生更能体现绘画基本功,考场上提炼出最细微的高低差距。而考默画,事先背下一幅图即可,没人知道你画得“像”与“不像”。
监考老师对他们说:“想要画写生啊?这一间考场里人数太多,我们弄一个石膏头来,前排的看得到后排同学根本就看不清楚嘛,光线角度都不一样,一定有人吃亏有人占便宜,画出来我们老师怎么判成绩?……真人写生?咱们都没处找那么多合适的活人给你们当模特!”
孟小北左手戴那种露手指的毛线手套,保暖。上衣前胸口袋内,并排插了2H、HB、2B、4B四支软硬深浅不同的铅笔。
他也没有思考超过五秒钟,迅速下笔,构图。某个人半侧身,坐在桌前,一条手臂随意潇洒地搭在椅背上,双眼目光沉静如水,望向窗外,这幅影像不断清晰地在他脑内闪回。
窗外阳光打在这人脸上,镶了一层动人的金色,明暗阴影立现,指间还夹一颗烟蒂。
那时一对野鸳鸯在西安相聚,幽会。老刘家的羊肉泡馍馆子,店内方桌木凳平实古朴,四周人气喧嚣,羊汤香气浓郁斥鼻。少棠那时垂着眼耐心地给他掰馍,掰出一碗均匀的“蜂蜜头”馍馍粒。少棠然后吁一口气,唇边小黑痣颤动,轻松向后一靠,点上一支烟,眼望窗外流动的光影……
教室内充斥着压抑的呼吸声,衣服摩擦的异响,笔尖与纸张打磨出的声音。
孟小北偶然一抬头,周围一圈人画得什么,他都看得到。大辫子女生画的一定是自己老爸,孟小北因为职业习惯观察人很准,眼毒,一眼就看出那画上,中年男子五官轮廓与那女生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这个姑娘平时在家,肯定经常用自己亲爹当写生模特,眉目特征清晰。
人在这种最紧张急迫纠结的时候,潜意识里会想要溯求身边最亲近、可以信赖依靠的人。右手边哥们儿画的是学校导师,身后哥们儿画的宿舍室友。而孟小北画的是他枕边人,最熟悉的深刻在灵魂里的形象。
三小时拉锯战,对体力精力都是考验折磨,很多人甚至坚持不下三小时。
考场的形势,从第一小时结束那时起,为清晰的分界点,此后考生就逐渐分出层次档次,已经有人坚持不住,笔下开始走形,现场“露怯”。这考场上有一部分考生,属于大拨的高三“艺考突击队”,平时文化课成绩不足,听说今年可能本科录取率要创新低,于是从高二暑假高三第一学期开始临时改学美术,想要另辟蹊径,“曲线救国”。
坐前排有些人握笔姿势僵了,手腕悬空坚持不过一小时,拇指压不住铅笔,手势就乱了,像在握钢笔。一笔下去,画中人下巴上戳出一道硬杠,儒雅的帅哥一笔速变“刀疤男”!基本功不行的人,腕力、用笔都顾不上,更别提线条深浅、衣褶走向和阴影浓淡。
孟小北过分专注时,手心会出汗,口里干渴,喝水,然后习惯性地在自己裤子大腿处蹭汗。
他中途出去解个手,回来竟然累得都饿了!
长期颈椎劳累,全神贯注作画,身体和精神上瞬间陷入疲劳和麻木。
他打开包,开始吃少棠给他带的面包夹酱肉,是中不中洋不洋的自制肉夹馍。这时后悔早饭吃少了,应该多吃一碗少棠做的面片汤。
他右边那哥们儿,画着画着“啊”得一声,然后焦躁地抱头,念念有词,像是要撕掉画纸重画。这人开场时太着急,全身像的构图比例都没掌握好,题目规定的那只手、手、手他没有地方画了!!这哥们儿都快要哭了。
教室陷入一片尴尬的寂静,偶尔有人窸窣低语。孟小北闭着嘴巴嚼面包尽量不发出声音,斜眼默默地瞟旁边那倒霉男孩围着画架沮丧地转,这事可帮不上忙。
前面的大辫子女生画得飞快,然而上色太深,把她老爸一只眼睛几乎画成个黑疙瘩,画面现出“阴阳眼”。素描切忌上手就涂太黑,画上容易,涂掉可就难了,傻眼了。
孟小北身后那哥们儿,用笔太使劲,劲儿大了,戳到画板边缘,噗的一声,笔尖直接折断。
那男生碰碰孟小北的肩膀:“不好意思哥们儿,你还有富余的2B吗?……4B也成啊!”
孟小北把削铅笔刀都塞给对方,低声道:“我都听出来,你使太大力了。”
“你听着不像素描,你都快赶上雕刻了,你拿的是刀么?”
“你笔尖一崩,我后脖子一坑!”
周围几个人噗噗地笑出声!
孟小北吃掉面包,继续完成画了一半的轮廓。他闭上眼想象心里那个人的模样,睁开眼画。
默画就是这样,全凭画手主观印象、理解,可以天马行空,自由随意地发挥对于一个人物感觉。但是,越好看的人就越难画,因为太英俊,太完美,眉眼身材每一处比例都恰到好处。
少棠就属于那种很好看的人,以至于孟小北在很多场合画他男人的时候抓不住重点,很难说少棠相貌上最耀眼的特征是什么。少棠五官鼻梁线条略柔和,沉默时双眼含水,气质却没有一丝阴柔或者女性化,两鬓发根削平,显得阳刚。
孟小北画那一双眼睛,就费掉几乎一小时工夫,仔细雕琢上眼睑和睫毛,时间像跑表上迅速跳动流逝的数字,以至于后来他忍无可忍将腕表扯掉,丢进书包,不再看时间。他画少棠的手的时候,嘴唇忍不住弯出弧度,偷着想乐。太熟悉那只右手,每一根手指关节的凸起,弯曲度,圆润的指甲,甚至每根指头指纹上的漩涡,他都能用自己全部感官描绘出图案……
孟小北估计,少棠今天赶回部队值班,这一上午,肯定没少打喷嚏,浑身都不自在呢!整整三小时,他手里笔下就不断地琢磨描绘这个人。
考完素描已经是正午,学校食堂匆匆吃个盒饭,下午还有关键一科。
对桌吃饭的大辫子女生苦笑:“我画了三年爸爸,这是我画得最糟糕的一幅爸爸!我爸长得不是那样,又黑又糙还有个大酒糟鼻,我真想把习作交上去。”
马尾男生仰面哀叹:“老子更惨,老子那支最好用的铅笔咋削都削不出,削出一段,是断芯儿,再削一段,还是断芯儿!天亡我也,非战之罪啊!!”
坐后面的哥们儿问孟小北:“嗳同学,你画的谁?”
孟小北说:“我干爹。”
那哥们儿评价道:“我坐得靠后,前面人我差不多都能看见,我觉得你画得好。”
孟小北中午在车来车往的胡同口,给少棠打了个电话,忍不住想听对方声音,求个心安。
少棠好像就守在办公室电话机前似的,铃才响一声,绝对没有第二声,少棠立刻接起来:“怎么样?!”
孟小北问:“干爹,你今天值班痒了没?”
少棠:“……什么?”
孟小北:“你浑身痒痒么少棠?!”
少棠急得想捶电话:“别废话了,何止是痒,老子浑身都他妈不对劲,上午训练我都出错了!你到底考怎么样,痛快麻利儿给我句话!!”
孟小北沮丧低声道:“一般般吧,说实话我也挺紧张,只发挥百分之七十水平。”
少棠愣了一下,下意识安慰:“没事,放松,考什么样老子都认你,又不会不要你了……你考试画的什么?”
孟小北终于装不下去,噗得乐了:“我画的你!!”
少棠皱眉,也忍不住乐:“我操,你小子要是没考出个高分,我是不是还得担一半责任?你把我画得成不成啊宝贝儿?”
孟小北说:“画得好不好我真不敢说,但是从收卷那个女老师的表情,我能看出来,我考卷上这模特一定是全班所有模特里长得最俊的!……她拿着看了老半天!”
少棠电话里低声骂,你小子能给我正经点儿、别损我成么?你爹一上午值班比你还累,悬着一颗老心呢。
待到下午重新进入考场,放眼一望,教室内考生人数已经灭掉五分之一。有几个北京本地“突击队”的水货,直接被上午素描一科干趴下,知道竞争没戏,下午回家不考了!剩下的考生,即便是上过考前培训班、练笔多年的美术特长生,遭遇这种大考,在机遇面前是胜是败,拼的就是多年功力厚积薄发。
外地长途跋涉进京赶考的考生,很多从山村里走出来的孩子,仍都在坚持,每人心底都留存一线希望。
监考老师下来发题,考场内刮起骚动。
后面一伙男生直接崩溃,低声嚎叫,饿勒个操难道不是画静物吗今年的考题要疯掉了啊啊啊!!
第二科必考是色彩。大伙上考前培训班,在家里都画过几个月的静物水果,各种口味和时令季节的果子,画水果人人都可拿手了。
然而今年学校偏偏就没有考画水果,监考老师在教室里挂起若干幅拷贝的黑白风景照,考的是“黑白相片色彩还原”。
这一战,落马一半。
大辫子女生带哭腔嘟囔说,她练过几百幅水果,练过的水彩风景绝不超过一个巴掌数。
后面一排男生都在琢磨上什么色。考前培训把脑袋都训傻掉,进了死胡同,只会照着实物水果填充色块,对于风景画脑内一片空白。孟小北也没准备这题目,看着照片发呆。呆了一会儿,他抱着他面前的木头画架砰砰砰连磕三枚响头,苦中作乐,再硬着头皮拾起笔刷,画。
这是一幅徽派江南水乡实景照片,西递宏村的小镇风光。独有的黑檐白墙的安徽民居,山水之间房屋错落有致……黑白旧像散发出岁月的弥香,孟小北脑海里浮现茂盛的山林,林间大树参天,阳光透过树叶间空隙洒进林中小径,一口小潭,潭水波光淋漓。他给画角飞檐涂上浓淡相宜的墨色,粉刷白墙,让远处群山染上黄绿相间的秋意。颜色层层递进,黄叶叠置,笔触分明。
孟小北考试时戴个红色发箍,把碍事的长头发帘箍到脑门上,眉头蹙着。兴奋专注的神情,看起来很有斗志,又特搞笑,台上监考的老师都看他。
他画起来下笔很快,也没有太多迂回思考的空间。几只刷子交替使用,绿色颜料溅出调色盘,流到他手上。
夕阳斜照,在白墙一角投上光影。金橘色的阳光点缀房前的河道,像洒进一河斑斓的碎金。
很美。
听天由命吧,孟小北心想。他努力十年,今天尽力了,也没什么遗憾。
……
第一天考场事毕,孟小北坐公车回家,车上有女生回头盯着他看,冲他乐。
他也冲对方乐。
南城三环外,曾是大片老旧平房的地方,如今塔吊林立,一座座高楼工地在寒风中伫立。
孟小北走到新家小区门口,远远一眼就瞄见他好哥们儿!
他猛地一挥手,激动得当街大吼一声:“亮亮!!!!!!!”
祁亮单肩挎个书包,穿一件牛角扣呢子大衣,吹得很靓的小发型被风吹起,有一撮毛在脑顶狂飘,人群中就是一副“我酷霸拽我白富帅”的优越表情。祁亮也乐了,两人眼光同时定在对方身上,大步飞奔走过来,然后结结实实撞到一起,撞得生疼,紧紧地拥抱。
孟小北几乎想要抱住亮亮猛亲一口,表达想念之情。
祁亮跟孟小北一打照面,笑喷,指着孟小北的脸:“看你丫的脸,就跟忒么一张五颜六色调色盘似的!我一看你这张脸,就知道你今天画的是什么!”
“我靠!……”孟小北赶紧抹脸,抹出几块黄黄绿绿:“我说车上怎么有个小姑娘老看我,还冲我甜甜地微笑,我还以为是因为老子长得太帅了,太勾人了!”
两人互相挤兑,大笑,迅速恢复这些年在一起时又痞又赖两个大混球的真面目。
孟小北搂着亮亮往家走,拿过祁亮手上半截烟:“快给我抽两口。”
祁亮:“怎么了,瘾犯了?!”
孟小北说,“考场管得严,楼道厕所都不让抽烟,憋一整天了,难受得我,我在考场里直犯困!”
孟小北平时熬夜惯了,就靠烟和咖啡这两样俗物撑着,也算是干这行的职业病。久坐,费眼,作息混乱,身体都会变差。而且他颈椎不好,脊柱侧弯,走路轻微驼背。少棠从那时就开始担心宝贝儿的作息和健康问题。
祁亮一进这家门,上下打量,赞叹道:“啧啧,孟小北你也有今天了,大款!阔少!”
孟小北摇头:“其实我的感觉,好像被包养了,给人当马子了,怎么也得是将来我包养他么。”
孟小北带祁亮参观卧室,一指大床:“暂时就只有这一样家具,我们俩办正事的地方!”
祁亮指着客厅的木板卧铺:“那这个床呢,是你们俩搞副业的地方?”
孟小北也不害臊,满面春风道:“咳,咳,让您见笑了,我们两屋换着搞么。”
孟小北问亮亮:“你怎么知道我们家地址?”
祁亮说:“我直接打电话问你男人啊!他告诉我的,他说晚上赶回来。”
祁亮从桌上拿过孟小北的CALL机把玩,打开昨天呼叫的信息,一看就说:“我昨天呼的不是这句!我说的是‘孟小北你丫牛逼大了,老子想死你了’!我告诉寻呼台小姐就这么说,结果她还是给我打成‘你真牛,我想你’,这呼台小姐真够没劲的。”
祁亮漂亮的眼皮一翻,下嘴唇一兜。
这人一点儿都没变,还是当年那个又赖又贱的小坏样。孟小北可喜欢了,真忍不住抱着亲了一下祁亮的耳朵。他也没更深的意思,就是开心,痛快,闹着玩儿的。祁亮反而一抬胳膊,撑开他,躲了,不给亲:“别闹别闹!”
孟小北痞痞地调戏对方:“至于吗,上小学时候,谁亲我嘴来着?当年可是我的初吻。”
祁亮脸色好像不太自在:“多大了你?还是小学么?……不许乱亲嘴儿!!”
祁亮出门在外,脖子上还围一条羊绒围巾,浅蓝色的,显出一种干净秀致的文艺范儿。孟小北瞅那条围巾就极其眼熟,好像以前也有个谁,没事就喜欢戴个围巾脖套。像谁呢?一时间他也没想起来。
两人并排坐在客厅木板床铺上,窗外晚霞的光泽照射进来,在两人肩头洒上美好的颜色。祁亮敞开大衣,孟小北赫然发现这名小土豪腰间皮带上,竟然挂了三个BP机!
孟小北忍无可忍道:“太过分了吧,你家是批发CALL机的么?”
祁亮眼睛一眯,点头:“孟小北你还真说对了,我现在就是批发CALL机的。”
孟小北:“……@#¥%&*!”
祁亮一脸淡定,商人的口吻:“我现在课余做这生意,我卖的都是好牌子CALL机,摩托罗拉,松下,都是进口货,次牌子老子都不卖!而且我拿的比市场价便宜,给学校里的人还有入网费八五折优惠,我们年级老师,她们的机子都是从我这儿买。”
孟小北摇头:“太混蛋了……腰上挂三个,你走大街上万一三个机子bi-bi-bi-bi一起响你整个人都bi-bi-bi的时候你不觉着你他妈嘚瑟得像神经有病吗!!”
祁亮爆出大笑,然后被孟小北勒倒蹂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