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下过雨,幽深谷的小径泥泞难行。Wilson背着褚易,他双眼不能视物,一开始走路的时候非常紧张,每迈一步都要伸出脚试探好久,确认没有阻碍才敢往前挪。
褚易趴在他后背上给他指路。Wilson的肩宽,让他放心把脑袋搁在对方肩膀,念叨着你别怕啊,对对,没东西,直走,没有石头,也没有水坑,你大胆跨,跨过去就好了。
如果有人远远来看,可能会以为自己见到了一只双头四足的密林怪物。但实际上,他们只是两名互相帮助寻找一条道路的普通行人,偶尔也吵架,褚易会指错方向害朋友差点撞上树,朋友也会因为走得太慢被褚易嫌弃,但他们不断调整,终于Wilson习惯了,走得更快更稳了,褚易就紧紧搂住朋友脖子,玩心大起,在林中高喊:驾!驾!Wilson!冲啊!
被当成马的朋友也不介意,反而配合他跑两步,把褚易颠得直乐,再抬头时,他们已经到了谷中的平地,那棵大樱桃树近在眼前。
褚易欢呼,从Wilson肩头一跃而下,跑去捡枝头落下的樱桃花,然后扬起给朋友看。这棵树原来开的是淡粉色的五瓣花诶!
beta朋友抿着嘴唇:你能走路?你骗我。
不骗你就不肯来,那就只能骗你了。褚易跑回Wilson身边,拉着他往树下走。好啦,我给你道歉,对不起,你想我说多少次都可以的。
熟知他顽劣个性的朋友抿紧唇,摆出习惯的防御姿势。褚易按住朋友肩膀,与他肩并肩坐下,小声说,你还在生我的气?那我再给你道歉好吗?
我不喜欢被骗。
好的好的,再也不会了。从今天起我要是再骗你,我就是小狗。
Wilson哼一声,你本来就差不多是。
被形容成小狗的褚易笑嘻嘻地凑过去,拿柔软的头发蹭Wilson脖子。是啊,我是!他边笑边说,小狗不好吗?你敢说你不喜欢毛茸茸小狗?
他使出这一招,是个人都能被磨得没脾气。Wilson不抿嘴了,伸手摸了摸褚易的头发。别闹,puppy。
朋友的这一句叫得褚易好像真成了小狗。他蹭累了,就枕在Wilson的肩膀上,用脸颊反复摩挲朋友的肩头。
有风拂过,樱桃树的花瓣下了一场阵雨。褚易轻叹一声,好漂亮。
Wilson看不见,问他什么漂亮。褚易抬起头,看朋友被纱布缠住的眼睛,说等着,我给你形容。他试图将所见景色转换成语言,从缤纷色彩说到诸多细节,却觉得无论哪种说法都不够贴切,无法让看不见的朋友亲自领略。
他停下,不说了。朋友奇怪地问,你怎么不继续。
褚易用一个问题代替:你猜我现在在想什么?
不等朋友开口,他自己做了回答:我在想,还好那天我叫住你,否则我现在只能一个人来看樱桃树,那就有点无聊了。但是如果你不来,我也不知道原来一个人是会无聊的,所以我想,应该是因为有你在,我才不会感到无聊。
朋友听了半天,茫然问,你在说什么?
你太笨了!所以我才让你好好提高中文水平的啊。褚易撅起嘴,他摸到口袋里揣着的那台傻瓜机,再抬头看一眼樱桃树。下午的阳光那么好,那么合适,像在催促他捕捉这一刻。
快快。他举起相机,招呼Wilson。来拍照!
不要。Wilson不愿意,他看不到镜头,只能往后躲,但没退几步就被褚易定住脑袋。别动呀!就这样,我要拍了!
一次闪光过去,褚易说成啦!不知道拍成什么样,不过我相信一定是张好照片,等我回国之后洗出来,给你寄一张,你家地址是什么?记得回去抄给我,否则就寄不到了。
他还在喋喋不休,说着未来的事情。朋友却睡着了,或许是一路走来太过疲惫,现在换他枕在褚易肩膀。褚易不敢动,就让他靠着,心里想,好沉啊Wilson,你才是小狗,不对,大狗,好像也不太对。
簌簌,簌簌。又起风了。这次是两个人合在一起的心跳声。
——
后来他们又去过谷中几次,樱桃树的花期约有两周,需抓紧时间欣赏。不过因为出逃趟数过多,褚易被护士抓去警告,说你瞎跑也就算了,不要带坏其他病人。
褚易将这段话原封不动转述给Wilson。朋友无语,你带坏谁了?
还有谁,你啊!这里的医生护士都对你怪怪的,好像有点怕你——不准确,应该是战战兢兢的感觉。
朋友还在消化“战战兢兢”到底是个什么意思。褚易手一挥。不想这些了,明天还去幽深谷吗?带你去溪流玩。
朋友点点头。去。
那天晚上,褚易如往常打完针睡下。但这一夜他睡得不好,脑子昏昏沉沉,还梦见有条蛇钻进衣服,匍匐在他皮肤上,碰到的地方都像要结冰那样的冷。
褚易怕冷,梦中触感又太真实,一下子将他弄醒,这才发现梦并非全部虚构:有人正趴在他身上,将冰冷的手伸进他的睡衣。
大脑有一瞬间空白,他随即想要大喊,却被谁捂住嘴。那人俯下身体,用黏答答的声音在他耳边低语,小东西,你乖乖的,陪我玩一玩,否则以后你再也别想拿到药了。
该死的药剂师。褚易下意识张嘴咬对方的手,对手吃痛,松开他一些,褚易得到几秒的机会,他立刻惊叫:Wilson!救命!
朋友与自己的病房离得不远,他只希望Wilson夜半不要睡得那么熟,但喊声很快被偷袭者掩盖。对方再次扑上来,牢牢封住褚易的嘴,反手给他一个耳光,打得他耳膜一阵刺痛。
小贱货!对方低声骂他,一只手滑下去扒褚易的裤子。你等你的瞎子朋友来救你?别做梦了。
褚易只希望他真的在做梦,或许狠狠咬一咬嘴唇,就能从这噩梦里苏醒。对方的触碰让他作呕,却又无能为力。以他的力气无法推开一个成年人,只能在对方手掌下发出无声的呐喊。Wilson。救我。救我。
他的呼救是咒语,引来救世主。病房门被猛地撞开,有人跌跌撞撞冲了进来。朋友一路过来摔了多少次?他跑得衣服乱了,鞋子也少一只,因为看不见,只能仰着头寻找声源。
失去视力的人听觉往往会变得灵敏,室内的抽泣与喘息给到他足够的想象空间。朋友冲过去,将药剂师踹下病床,压到地上。他明明看不见,却精准地一拳打中对方,然后是好几拳落下,直到底下的人连连讨饶。
他不停,发狠地揍。最后还是褚易拦住他。Wilson,别打了,你会打死他的。他受过教训,也吃了苦头,让他走吧。
朋友的最后一拳悬在空中。他最终还是听了褚易的话,放开对方。药剂师刚要逃,就被褚易叫住。他挺直背,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不想让自己看上去太过怯懦。
他大声说:明天!我要拿到我剩余疗程的所有针剂,少一支,我的朋友就会像今天这样打你一顿,他看不见,拳头却长眼睛。我希望你的数学不会太差。
施暴者不敢看他,只小声答应,而后灰溜溜地走了。病房再次剩下两个人。褚易放下提着的一口气,他浑身都是冷汗,这时才切实体会到恐惧——如果Wilson没有赶来,会发生什么?
他不敢往下想,抱着膝盖缩成一团。朋友坐到他的床沿边,一时间无人言语,只剩窗外夜虫嗡嗡的鸣叫。夏天的午夜燥热难耐,褚易的衣服湿透,他深呼吸,吐出的永远都是热气。
朋友也察觉出他的焦灼,下一秒,褚易便觉得病房变得冷了,凉爽了。那团梗在他心头的燥动不安像是被什么侵吞一般彻底褪去,渐渐安抚了他的坏心情。
他喜欢这种感觉,是不是因为Wilson在这里的关系?他问自己,也想问朋友,却又觉得很难开口。直到朋友起身,说去外面帮他守着,褚易才赶忙拉住他。
不要!他握紧朋友的手,躺下,让出右边的位置。
哪里都不要去,Wilson,我想你陪着我,好吗。
朋友会在很多小事上拒绝他,譬如不吃他给的零食、不想与他出门等等,但褚易总有本事说服。如同现在,他们并肩躺着,沉默变成了另一种姿势,但褚易却觉得安心。隔了很久,他碰碰朋友的手,问,你睡着了吗。
没有。朋友回答。褚易说那就好,我想到一个问题。
什么?
你还从没给我讲过你的中文名字。是不是因为很难听,你才不肯说?
这有什么区别,Wilson也是我的名字。
不一样的,我就是想用中文叫你的名字,你说不说?
褚易在被子里踢他,空间太小,Wilson躲不开,他被踢了两脚后,说:我不知道该用哪个,那些名字我都不喜欢。
总有一个没那么讨厌的吧。
朋友想了想,说有的,但只是个小名。小的时候,母亲会叫我阿念。念,想念的念,念念不忘的念。
阿念。褚易跟着读,一次两次,好几次,直到产生一个新想法,他窃笑道:念念。
不要用叠字。
为什么不行,就叫。念念,念念。
我让你别叫。
朋友转过头,纱布缠住他的眼睛,但褚易知道,如果没有这层遮挡物,那一定是一双拥有认真眼神的眼睛,会在此时此刻平静地回望他。
念念。
他轻轻喊。朋友抿紧嘴唇,干脆侧过身体,与褚易面对面。
小叶。朋友称呼他的名字,褚易明明他教过很多次,他的易字发音是Yik,但朋友总是执著地读成Yip,于是将错就错,他就成了小叶。
最后一次,不准再叫了。
好,不叫。褚易说。我答应你,念念。
朋友没有再说话。借一束窗外月光,褚易看到朋友放松了嘴唇的线条,随后一点点靠近自己,在一个要命的距离停下。
他开口:你要敢,就再叫多一次。
说话时,他吐的气传到褚易的嘴唇,痒痒的。褚易鬼迷心窍,他不躲避,等待什么似的勇敢迎上去。
他回答:念念。
朋友的名字被朋友吃进嘴里。二十岁青年与十六岁少年在夜半的病床上交换呼吸。一开始他们吻得很慢,谁都不敢造次,但亲吻是人类本能,只需两瓣嘴唇便可无师自通。他们越吻越深,急切地用自己的方式摸索对方,似乎不多吻一次,就会迎来世界末日。直到他们将彼此都亲得汗津津的,额头、掌心与后背因为紧张分泌体液,每一片肌肤都热得发烫,仿佛谁现在拿根火柴擦一下他们身体,就会旋即着起火来。
夏日午夜,唇上的一场高烧。那是褚易的初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