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三日。阴天。
褚易的手术定在九月四日。方便起见,医院安排他转去单人病房,眼下他正躺在床上,看着病房天花板等待天亮。
距离最后一次见Wilson已经是十个多小时前的事情。他们从海边回来后,话少了很多,朋友长时间地听随身听,褚易不愿去打扰他,就独自趴在窗台上看风景打发时间。
临走前,Wilson终于摘掉耳机。他问褚易,等你手术结束,会来看我眼睛拆线吗?
褚易回答,再说吧。
朋友没有追问。
褚易翻了个身。为了手术准备,他什么都没吃,躺着时胃空得难受,便干脆坐起来。床尾放着他的背包。整理的时候,褚易才发现,原来自己的私人物品那么少,少到一个小背包就能装下。
不属于他的东西都已经还了回去,比如那本从医院图书室借来的神话故事。背包里除了他来时穿的衣服和证件,就只剩下那个傻瓜机和Wilson送的胸针。
翻开背包,褚易将整理好的东西一件件又拿了出来。傻瓜机几乎还是崭新的,三十六张的份额,他只拍了一张,用以纪念大樱桃树的花期。他带相机的初衷是怕自己无聊,想借拍照来消遣,没想到到了最后,胶卷只走过那么一次,不免让人感到可惜。
他把相机放到一边,打开丝绒盒子。从朋友那里接受这个礼物后,褚易还未有时间独自好好欣赏。他不确定Wilson是否因为记住了自己告诉他的那则神话,所以才送给他这份礼物,又或者即便他没有说过那个故事也会得到。
衔尾蛇代表无尽的循环。褚易反复摩挲着胸针,他对宝石知之甚少,却也清楚这枚东西绝不是普通的玻璃制品,甚至可能十分贵重。相比之下,他给Wilson买的那串珠链实在是太不值钱了。
他觉得有些好笑,想当面骂骂朋友,骂他好笨啊,怎么就把这种宝贝随便送给别人。这样的礼物一旦送出手,就是希望对方能永远珍藏——可朋友怎么保证自己能做到这一点?他也许是一个念旧的知心人,会将礼物乖乖保存。也有可能只是一个趋利的普通人,转身就将礼物估价卖出。
思考了一下,褚易认为不能骂Wilson笨。朋友比他聪明得多,毕竟做什么样的人现在就变成自己要考虑的事情了。褚易将丝绒盒放进背包内袋,安置妥当后,他爬下床,拿起傻瓜机,光着脚走到走廊上。
夜半时分,只有医院的夜间照明灯陪伴左右。褚易走下楼梯,转了几个弯,来到朋友的病房门口。
门从里面锁上了。褚易伸出手,犹豫半天,没敢敲。他用头抵着门,轻轻碰着,想自己好没用,要不算了,把相机放在门口就回去吧。
他正想着,门突然打开了。褚易赶紧抬起头,Wilson站在他面前。朋友可能是听到了声响,他转转头,用耳朵听,用鼻子闻,试图分辨眼前的人是谁。
他们离得很近,褚易屏住呼吸。几秒后,Wilson问,是你么,小叶。
褚易没有回答。他在心里说,是我。
他不说话,朋友也没什么反应,确定了来者的身份后,他让出进门的空间,示意褚易进来。
褚易走了进去。他不敢像往常那样自说自话,进去之后就贴着门站在那里,不敢多动,仿佛往前走一步就是悬崖峭壁,要他掉下去。
Wilson坐回病床,他等了一会,发现褚易安静得反常,于是拿出随身听,向空气递出耳机。
你要听吗。
褚易松了口气,他点点头,又意识到朋友看不见他的回答,就走到他的身边,接过一边耳机戴上。
随身听里仍旧是那一盘磁带。Wilson从头播放,他们并肩坐着,音乐消减彼此距离,谁也没有再多说什么。一直听到第三首接近结束,褚易意识到磁带的A面很快就要放完,他低头看手中的傻瓜机,只想了两句歌词的时间,就偷偷将相机塞到Wilson的枕头下面,然后扯了扯对方手臂,拉着他站起来。
耳机线的连接让两人不能分开太远,朋友猜不透褚易要做什么,只好亦步亦趋跟着他。两人走到病房中的空地,褚易拉过朋友的手,让他放在自己腰上。
小叶。朋友明白了,低声问,你是要和我跳舞?
是的。
褚易仍在心中答道。他从没说过,其实他觉得Wilson随身听放的那张专辑非常适合跳舞,他常常奇怪朋友是怎么忍住不跟随音乐摇头晃脑的。他也好奇,如果自己和Wilson借里面的曲子一起跳舞会是什么样子。但他知道要是在今天以前做出这种邀请,以Wilson难以揣摩的自尊心,对方就算再从窗台跳一次楼都不见得会答应自己。
不过现在不同了,这是任性的人最后一次的任性,Wilson没有拒绝。褚易赤着脚,他嫌地板凉,就踩在朋友脚上。耳机一人一只,分别挂在彼此的耳朵上。一边是音乐声,一边是对方的呼吸声,在这样的情景里,不跟随音乐做些摆动也太不公平了。
他们应着歌声轻轻动着。Wilson的舞步幅度很小,他脚上还站了一个褚易,每挪一步都很谨慎。但褚易腰上他的手却像是另一个人,他紧紧按着他,手掌那么热,热过那晚他们接吻时唇上的温度。
随身听又走过一首歌,A面即将结束。褚易仰头看着他的beta朋友。Wilson比十六岁的他高出很多,褚易踩着他才能勉强够到他下巴的位置。他凝神看朋友的半张脸,曾经好几次的,他暗暗在心中为朋友补全那缺失的上半张脸,眼睛是最重要的,Wilson的眼睛会长成什么样呢?大眼睛,还是单眼皮,眼角是上扬还是下垂的。
但他现在明白了,什么样的并不重要,他最想看见的是一双能在里面找到自己倒影的眼睛。褚易忍不住吸口气,他喉咙哽咽,他记起Wilson问的那句你会来看我眼睛拆线吗。他回答不了,他想他等不到那个时候了。
朋友对他呼吸的变化不解。小叶,你怎么了?
他还是不回答。耳机里的音乐静静流淌着,正唱到一句and I ’t fet you, won’t fet you。褚易伸出手,他搂住朋友的脖子,吻上他的嘴唇,重重地吻,将更多的哽咽融化在对方唇间。
朋友抱着他。他们接吻,一直接吻。直到磁带的A面全部播放完,音乐戛然而止,吻亦同时落幕。褚易扯下耳机,他踩回冰冷的地板,赤着脚用最快的速度逃离病房,全然不顾朋友在背后喊出的一声声小叶。他向前跑,他不敢回头。
从开始到结束,他都有好好忍耐,没有说出过一句话。褚易不希望自己在Wilson心中留下的最后一个印象是在哭泣——樱桃树下的自己,在大海里宣告要做omega的自己,恶作剧般吻他的自己——难缠、难懂也难再见到的某个朋友。就这样吧,就让他记住这些好了。
——
九月四日,雨天。
这天从早晨起就阴云密布,不多时便迎来倾盆大雨,天暗得透不进光亮。褚易被谢利医生从圣玛丽诺转至私人诊所。他的手术特殊,不宜声张,一切都需低调进行。诊所的护士在为他上麻醉之前,褚易告诉对方自己随身只带了一个背包,放在外面了,还要麻烦帮忙保管,等手术结束后再交还给他。
护士手上的动作停顿下来,好在最后还是答应他,只是看褚易的眼神中多了几分同情。
好了,安心手术吧。褚易告诉自己。麻醉见效比想象中慢些,他并没有很快睡去,还能隐约听见谢利医生与护士之间的对话。护士正询问今天这个病人的手术危险性很高,诊所的设备和血袋可能跟不上,万一在手术中途死亡怎么办。
谢利医生语气平静,回答如果死在手术台上,就按照老规矩丢到外面去处理,他只是个异国人,不会留下身份证明。
护士叹了口气,低语,愿上帝保佑我们。
褚易感觉眼皮好重。从坐上飞机来到这里开始,他就比谁都清楚接下来所要面对的事情。跨第二性别手术是一场赌博,要么成功要么死,没有第三条路可走,他早已做好准备。他只是没想到,在多出的三个月生命的缓冲期里,他会遇见Wilson。他的朋友教会了他那么多的东西,一桩桩一件件填进他的身体。他不再是残缺的一片了。
当你看到好看的东西时,心跳会有漏拍的感觉——那天褚易说了谎。那并不是他在看大海时产生的感觉。这份感觉,在他第一次看到那名企图轻生的年轻人时就已经产生。对方那么高,那么瘦,伸出的双臂又那么修长宽阔,就像鸟的翅膀,要借此从窗口一跃而下,去寻找某种解脱的自由。
他的心停下,再跳起。他们都是身上没有被缠上线的人。所有的第一次、那些快乐的日子,他都与之一起拥有度过。这么好的一位朋友,褚易只能祝福他,哪怕花费自己今后的所有运气,他也想将最好的祝福留给对方。
他在心中祈祷。Wilson。念念。我祝你重见光明。我祝你永远幸福。
今天有太多人向老天祈求一份幸运,不知道它最终会交到谁的手上。头顶的手术灯如此刺眼,闭上眼才好看不见,于是褚易就闭上眼。麻醉起效了,他陷入另一个世界,才发现那里除了黑暗什么都没有。
也不会再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