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静更阑,月黑风高。
皇帝怀揣了心事,本想等着小太监带来姜憬赴死的消息,苍老的身体却发出快要崩溃的哀鸣。
他饮下安神汤歇息了,这一觉睡得却极不安稳,梦里光怪陆离,纷乱杳杂,形形色色的人脸一一闪过,“咣当”一声巨响,本就浅眠的他倏然被惊醒。
寝殿外火光闪烁,人影憧憧,嘈杂的说话声被宫门隔绝在外,窸窸窣窣听得并不真切,皇帝眯着眼睛费力地看了一会儿,眼前尽是模糊的光圈,挥之不去,他按着发胀的额角,道:“外面怎么了?”
偌大一个宫殿只有他的声音回荡,无一人应答。
身边伺候的太监不知哪去了,他吃力地坐起身环顾四周,大部分烛灯都被熄灭,仅剩的几盏灯火如豆,没找到一个能够让他命令的人。
超出负荷的身体笨重不已,连呼吸都极为费劲,皇帝喘着粗气骂道:“这群混账东西……”
“父皇醒了。”
冷不丁一道低沉散漫的嗓音如雷般在耳畔炸开,皇帝愣了一下,循着声音来源望去,藏身黑暗的挺拔身影往前走了几步,烛火摇晃不休,一道白棱棱的寒光舒尔闪过,刺得皇帝几乎睁不开眼。
离得近了,他才看清原来是冰凉冷硬的盔甲反射出的光,跳动的光影如水般缓缓流动着,他最引以为傲的太子披坚执锐,手中握着一柄剑,锋利的剑身上附着着未干的血迹,滴滴嗒嗒地顺着剑尖落下来,染脏了绣着金丝花团锦簇的地毯。
皇帝很想怒斥他放肆,竟敢佩戴兵器闯进他寝殿,可申寒萧只是站在那里,神情没有丝毫变动,周身气势竟比他手中的剑还要冷厉几分,叫人不敢正面与之对抗。
皇帝头一次发现,他对面前这从小看到大的儿子竟有了畏惧之心。
“你怎么在这里,朕不是说了,没有朕的命令不允许你踏出东宫半步吗?”他色厉内荏地装作不满,以此来掩饰自己的错愕与畏怯。
申寒萧漠然摆弄着手里的剑刃,就近扯过床幔帷帐擦拭着刃上的血污,皇帝不敢呵斥他大不敬,反而随着他的每一次动作惊慌地提起了心,生怕下一秒这柄剑就会落在自己的头颅上。
申寒萧娓娓说道:“儿臣原也想听父皇的话,闭门反思,诚心悔过,可有一个问题一直在儿臣脑海回荡,儿臣被它折磨得夜不能寐,只好前来请教父皇为儿臣解惑。”
“什么问题。”皇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柄剑。
申寒萧唇角一弯浅淡地笑了起来,不觉温暖,反让人如坠冰窖,“父皇心软,顾念父子之情不与儿臣计较,但对于老师又该如何处置呢?是赐三尺白绫呢,还是赐鸩酒?”
“你果真是为了他!”皇帝坐不住了,勃然大怒,“朕即将不久于人世,这天下早晚是你的,你会名正言顺地继承万里江山,流芳百世,可你却为了一个姜憬不惜谋逆,多年心血毁于一旦,日后史书会如何记载?子孙后代又如何评说!”
“我不在乎。”申寒萧畅快笑道,“我只有眼前一世,后世评说与我何干。”
“你疯了……你疯了!”
血气上涌,皇帝猛地咳出一口鲜血,本就颓朽枯瘪的身体更加是雪上加霜,最后一点精神气也终于散去,他萎靡地趴在榻上,气息奄奄道:“……你想杀了朕?”
“儿臣就算再不孝,也断断做不出弑父之举。”申寒萧收剑入鞘,瞧着锦被上那抹刺眼的红,满怀关切道:“父皇身体不好,太医院叮嘱切勿动怒,还请父皇息怒。”
皇帝连睁眼的力气都没了,气若游丝,弥留之际,他时断时续道:“朕……传召姜憬……入宫……你可知道……姜憬……对朕说了什么……”
申寒萧眼神一凛,追问:“老师说了什么?”
皇帝闭着眼露出一抹怜悯的笑,“你……永远……无法……得偿所愿……”
最后一个字落下,他几十年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申寒萧望着面前没了呼吸的皇帝,微微一怔。
传信那人跟他说了,会保住老师性命,让他无需担忧,难道天牢那边出问题了?
申寒萧不敢多想,转身便走。
大理寺天牢内,因叶千峰一句“太子谋逆”,周围陷入了诡异的寂静,姜憬脑子乱糟糟的,各种情绪翻滚,而后又归于一片空白。
叶千峰将那小太监谴走,直视着姜憬茫然的双眼,单刀直入地问道:“你我相识多年,既有同僚之情,亦有同窗之谊,今日容我问一句,太子殿下此举,究竟是不是为了姜兄你?”
姜憬木然道:“你认为呢?”
叶千峰缕析条分道:“太子殿下早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储君之位多年来坐得稳固,朝堂之中支持者也甚多,即使出了这等事,陛下虽震怒,却丝毫不提废弃,三皇子使劲浑身解数,陛下依旧不为所动,依我所见,太子殿下完全没有谋逆的理由。”
叶千峰看着姜憬,“除了你。”
姜憬眼睫狠狠一颤。
“都知道陛下唯独偏爱太子殿下,依照陛下的性格原谅他不过是时间问题,或者可能根本没往心里去,但三皇子一直在背后推波助澜,流言猛于虎,哪怕陛下不在意也无法不管不顾,他不会对太子殿下怎么样,却一定会处置你以儆效尤。”
“从这件事流传开的那一刻起,你的死便是钉钉板上的事,我能想明白的事太子殿下又岂会不明白?他求情不成反被禁足,于是只能发动政变,以此来救你性命。”
叶千峰所说的一个字像一把刀,杀得姜憬千疮百孔支离破碎,他从姜府走时病气本就未痊愈,狱中饮食又差,这一遭下来身形更是消瘦,裸露在外的腕子细骨伶仃,仿佛稍微碰一下就会轰然倒塌,当场碎成纷飞的雪屑。
叶千峰想叹一句“糊涂”,可这事若换成他,他也做不到眼睁睁看着所爱之人死在面前,无处安放的叹息几经辗转,最终咽回了肚子里。
天牢大门突然被踹开了,十几个烧得正旺的火把将晦暝幽暗的牢房照得亮如白昼,申寒萧大步流星地闯了进来,“老师!”
狱卒颤颤巍巍地打开了牢门的锁,申寒萧立刻冲上前仔细检查了一番,没在姜憬身上发现任何伤口,这才心有余悸地将他搂进怀里,“老师快把我吓死了……”
姜憬没有反抗,极轻地叹了一口气:“今晚你太冲动了。”
“老师陷身囹圄,我只恨不能早些救老师出来,平白让老师受了好些委屈。”
抱着他的双臂力气很大,像怕姜憬就此逃跑,非得牢牢地将人箍住才能安心。
“殿下,三皇子带兵前来围住了天牢!”有人急慌慌地前来禀报。
自打上次来天牢,三皇子顺势安插了一枚眼线,得知姜憬悄悄进宫又悄悄出来,他便敏锐地嗅到了微妙的气味,东宫那边他一直有让人监视着申寒萧的一举一动,不曾想他竟敢谋逆,于是立即集结府兵,再加上驻守皇城的一半禁军,打着清君侧的名义带兵而来。
这是他最后的机会,如今皇帝已死,若是申寒萧成功继位,等待着他的绝对是比死还痛苦的下场。
“老五!你这狼心狗肺之徒,竟敢犯上作乱,杀君弑父!今日我便要大义灭亲,将你这乱臣贼子就地处决,以慰父皇在天之灵!”他高声怒斥,势必让每一个字清清楚楚地传进众人的耳朵里。
申寒萧定定望着骑在骏马上的三皇子,忽而一笑,“三哥,许久不见三皇嫂了,她与小世子可还安好?淑妃娘娘对小世子喜爱的不得了,也该让她们多见见。”
他这话说得莫名其妙,三皇子眉头一皱,这时有家仆匆匆而来,对他耳语一番,三皇子脸色猛然变了,他攥紧了缰绳,怒视申寒萧:“你把她们怎么了!”
申寒萧慢悠悠笑道:“被三哥绊了一跤,摔了这么大个跟头,自然要吸取教训,三哥监视我的同时,我也在监视三哥啊。”
三皇子虽然卑劣,却不是冷血之人,这三位全是他的至亲至爱,只是与皇位相比,不知他会如何选择了。
三皇子恨得牙都快咬碎了,“老五!你谋逆是不争的事实,即便我输给了你,天下人都有眼睛,悠悠众口你堵不住,你为了一个姜憬将事情做到如此地步,早晚会自取灭亡!”
说罢他拔剑自刎,姜憬忽然出声制止:“且慢!”
他看着申寒萧,劝道:“留他一条命吧,毕竟是你的兄长,不要再造杀孽了。”
申寒萧看了眼怔愣的三皇子,含笑应允:“都听老师的。”
包围天牢的官兵逐渐撤去,一堆收尾的事等着申寒萧处理,姜憬望着苍茫东方,天还未明,这一夜真漫长啊。
他看了看正与下属说话的申寒萧,眉眼俊朗锋利,不怒自威,早不似最初的稚嫩,时间过得真快,到了明日,他便不再是自己看护了七年的太子,而是君临天下的帝王。
“老师不必担心,那些流言蜚语很快就能压下去,等再过些时日众人的注意力被别的事件转移,便再无人记得了。”料理好一切,申寒萧兴冲冲地将这好消息告知姜憬。
“我已经不在意了。”姜憬微微笑了一下,从怀中取出玉佩交还给他。
申寒萧敛了笑,“老师这是何意?”
“我并没有把玉佩送给九儿姑娘。”
他把前因后果一丝不漏地解释了一遍,申寒萧听后眼睛一亮,欣喜道:“当真?既然如此,老师为什么又要还给我?”
姜憬温和地笑着,仔细将玉佩系在申寒萧腰间,“这份诺言太重了,你不必为我承担什么,我只希望你能好好活着。”
“老师要与我一起好好活着。”申寒萧握住了他的手,纠正道。
“三皇子的亲眷也算无辜,都是些老弱妇孺,不该把她们牵扯进来,你赶快命人把她们放了。”姜憬催道。
“好,我这就去。”
姜憬目送他远去,脸上笑容如面具般一成不变,闫御眼睛一眯,说:“姜憬状态不对劲。”
他径自走到无人的角落,随手拔出一柄利剑,剑刃横在颈间便要割下去。
“他想自戕!”
狄九徽要出手阻拦,可这时风云忽变,声势磅礴的九天惊雷在头顶酝酿,将落未落。
是天道在警告他。
便是这迟疑的功夫,三尺青锋轻而易举地割破皮肉,颈间鲜血瞬间喷涌如雨。
申寒萧还有句话想问他,一回头便看见这肝胆俱裂的一幕。
“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