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潆溪经营的报社一直不温不火,他空有想法,但当时天条不曾更改,森严铁律压在头顶,像这样无文学性的轻松读物,又涉及到情情爱爱是不允许存在的,即便后来律条宽松,他手底下缺乏优质创作者,仍然不足以支撑他达到现今的兴隆程度。
若不是正好逮住闫御,让他抓住财富密码,得以拓宽思路,此刻暂且做不到扬名立万。
狄九徽始终很想知道,到底是怎样的心理状态才能让一个人坚持不懈地创作,却又将自己喜欢的故事全都以悲剧收尾,他偷偷揣测过很多种可能,比如受过情伤,比如报复社会,比如就爱看书粉被虐得鬼哭狼嚎,伤害读者能让作者获得快乐,但万万没想到。
闫御,看着挺正常一人啊。
剧情他想的,笔他握着的,字他写的,是好是坏全凭闫御一个念头,狄九徽很纳闷他的说法,问道:“为什么写不出来?”
“没有素材。”闫御含蓄地暗示他,“我缺乏这方面的知识储备。”
狄九徽懂了,“你是体验派?”
闫御矜持点头,“我得外出取材。”
狄九徽一眼洞穿他的小心思,笑道:“是么,没点儿自己的私心?”
闫御脸不红心不跳,端正自持道:“我是为了那些喜欢小甜饼的读者们,出于奉献精神,满足她们的诉求,不计个人得失,拥有强烈的责任感。”
“别上价值观了。”狄九徽嗤道,“我怎么听说某个人的新书即将在地府发售,你最好不是悲剧。”
闫御眼神一飘,小声找借口:“我们当时吵架了,心情很影响一个人的状态。”
“咱俩吵架你还有心思写文?”狄九徽扬高了声调。
他那时难受得要命,一分一秒过得漫长又煎熬,盯着来青丘的必经之路不知道看了多少次,他失落叹气的时候,闫御居然在慢慢悠悠地赶稿,他有点生气。
闫御啊了一声,迷茫道:“我敬业出了名的。”
狄九徽:“……”
“给我看看。”狄九徽无赖地伸手,“我要提前尝鲜,不去排队了。”
闫御看了他一会儿,迟疑道:“小九,我写文的意图你已经知道了,被编排莫须有的东西,名声白白被我拖累,心里没芥蒂吗?”
“故事是故事,现实是现实,不能混为一谈,我觉得故事里的角色般配并不意味着现实中对你有什么别的想法,我被打动反而说明你写得好啊。”狄九徽不假思索道,“你适合干这一行,天赋选手。”
闫御原本还抱有一丝希翼,也许狄九徽对他的情谊没那么纯粹,也许其中掺了点连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特殊,闻言心顿时凉了半截,他一声不响地回书房取出一叠书稿,狄九徽喜滋滋地去接,未料扑了个空。
他疑惑看着闪到对面的闫御,“?”
“想要自己来拿。”闫御挑衅道,“不会不敢吧?”
他又欠收拾了。
狄九徽不屑道:“信不信把你摁在地上打。”
两个人各显神通,从殿内打到殿外,动静之大惊起一滩鸥鹭,迸发出的纯净仙力吸引着大量的灵鸟仙禽在不浑山上空盘旋,二人又撕扯着回到内室,一时倒也没分出个高低胜负。
“等下。”闫御暂时叫停,指了指一旁的格子柜,“这边存放的都是易碎品,注意点,别打碎了。”
“理解。”狄九徽止住手,两人小心翼翼地换了个位置,然后又凶神恶煞地掐在一块。
之前为了挽回狄九徽,闫御搬空家底上门赔礼道歉,狄九徽口头上说一切财产归他所有,但也没真想占便宜,他平时想要什么都可以随便拿,放自己家里不如闫御这边空间大,有专门摆放的地方,只是经过一次大规模迁徙,有些物件的位置颠倒了。
两人斗得如火如荼,波动的法术不小心撞到了一道宝匣,别的东西就算了,偏偏那宝匣里收藏着的是浮生若梦,通体雪白的画卷一下被撞飞出去,却并没落在地上。
它浮在半空轻颤了几下,倏尔展开,如同披帛绸缎般瞬间延伸至无限长,将二人团团围住,画面中,青出于蓝的千里江山竟像活了过来,层峦起伏间宛若翻滚的波浪,似要突破画卷的禁锢,浊浪滔天地冲出来。
“糟了!快出去。”
狄九徽脸色一变,妄图突破浮生若梦的围网,可那张画忽然传来一股极为强大的吸力,竟让他们半点动弹不得,闫御来不及抓住狄九徽,二人猛地被吸引着坠入了画中。
画卷爆发出明灿的光芒,璀璨光射烟雾般层层叠叠地向四周涌动,中央,有朵若隐若现的金莲徐徐绽开,而在那青山绿水之中,渐渐多出了两个人。
……
崔珏奉命前来天庭拜见玉帝,这差事本不必让他亲自出马,随便打发个鬼差或者在天书上私一下玉帝就行,他自己非要过来,在心里打了小算盘,中途拐去见了织女。
二人眉来眼去颇久,被催着走时,他托织女帮忙去跟闫御带个口信。
织女大喜过望,她正好有理由翘班了,立刻丢下累得她不轻的担子直往蓬莱去,一路上故意拖拖延延,为的就是不那么快回去。
不浑山很安静,安静得有些诡异,整座山竟然没看见一只灵兽,织女暗暗皱眉。
她往闫御洞府去,远远便能感觉到有股奇怪的波动从前方传来,她心生警惕,谨慎靠近。
门是开着的,地面略显凌乱,有打斗的痕迹,织女眉皱得更深了,就在她猜测被人一锅端了的可能性时,抬头便见殿内上空漂浮着一幅展开的锦绣画卷,她愣了下,很快认出来。
“浮生若梦?不是月老收着的吗?”
她仔细辨认,惊诧地看到画中那两道熟悉的人影,面色微变,织女意识到这是她一个人解决不了的问题,立即喊人。
这回换成四个人同时仰头望着上方的画卷。
瑶姬冷静问道:“他俩怎么进去了?”
织女摇头:“不知道,猜猜。”
百花仙子瞅了瞅地面:“看地上这乱的,估计是情难自禁做太狠。”
嫦娥欢喜地一拍手:“有道理。”
“哎呀,我又嗑到了。”
“我也。”
浮生若梦中有世界,可以以假乱真,生灵进入画中的那一刹那,便会忘却自身,忘却来路与归处,遗失所有记忆,如若一直不能识破,便会困死其中,彻底迷失自我,沦为画境之中的魑魅魍魉。
唯一的办法得需他们自己看穿此乃幻境,重新想起来自己的身份,织女及时发现是不幸中的万幸,只要由外界给出一些线索,他们由此顺藤摸瓜,便能识破幻境找到出路。
瑶姬沉思道:“想让两人意识到这是画中的世界,便需要用与现实矛盾之处来刺激他们。”
“专业对口,到我大展身手的时候了。”百花仙子摩拳擦掌,“我有好多狗血脑洞无处安放,正巧借此机会圆梦。”
嫦娥微微皱眉,“当务之急是赶快将他们救出来,你却夹带私货,以权谋私。”
百花仙子暗道自己糊涂,认真反省了一番,嫦娥温柔笑道:“让我先来。”
百花仙子:“……”
她们四人一合计,由嫦娥仙子率先执笔。
落入浮生若梦,狄九徽与闫御在画境中的经历可随意让人改写,如同受人操控的傀儡,在台上演绎着悲欢离合,他们要从这处处是破绽的戏剧中找到真实,方能逃脱。
嫦娥仙子一沉吟,笑道:“简单一点吧,先来个伪骨科。”
其他三人激动鼓掌。
她们看上去漫不经心,似在玩乐,实则很少有神仙会真正困死在浮生若梦中,但凡道心坚定,用不了多久便能脱身,危险系数很低。
画卷之上的金莲颜色略微加深了一些,从吹一口就散摇摇欲坠似烟的状态慢慢变得半透明,嫦娥仙子组织着措辞,缓缓说道:“这一世,狄九徽的父亲丧妻,闫御的母亲丧夫,男女相遇再嫁再娶,二人也由此成为异父异母的兄弟……”
随着她以仙力修改,画卷之中的人影也逐渐发生变化。
两人三岁相逢,天真无邪地一同度过了五年,八岁时,天降饥荒父母病逝,留下二人相须为命,狄九徽比闫御大两岁——嫦娥专门和现实中反着来,以求让他们早些看出端倪。
大两岁意味着要担负责任,他为兄为父,带着弟弟四处乞讨,因年纪太小无法做工,没有钱财来源,他们只能靠着好心人的施舍活下去。
夏季还好,可一到了冬日,天寒地冻中他们没有冬衣保暖,几次快要冻死,脸颊通红快要皲裂的闫御缩在他怀中取暖,牙齿打着颤问他:“……哥,我是不是要死了?”
狄九徽有些茫然,他想到了病死的父母,想到了路边冻死的尸骨,想到前两日还同他们说话的乞儿,转眼间就死于疾驰的马蹄之下,尸体被踩踏得看不出原本面目。
死亡离他们很近,狄九徽一直很清楚,可是若闫御也成为其中一具,他就当真是孤零零一个人了。
心脏被恐惧攫住,狄九徽只能紧紧地抱住他,像在安慰他,也像在安慰自己,不停地说道:“不会的,我们会活下去的,我听人说往南走有海,海很漂亮,比知府夫人穿得蓝色绸缎还好看,等到春暖花开的时候我们就去看海,好不好?”
闫御把脸埋在他怀里,声音很模糊:“哥,我要和你一起去。”
这个冬天,狄九徽学会了偷东西,刚出炉的馒头和包子,制衣铺的半匹布料,一吊铜钱,用来缝制的针线和貂皮。
油光水滑的貂皮是底下人用来讨好知府大人的,狄九徽原本只是想偷些银钱,路过时顺手摸了摸,又软又滑,穿在身上一定很暖和,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好东西,若是有这一件,闫御就不会再受冻了吧。
他没忍住心中贪念偷走了,后脚就被知府的人找上门来,活活打了个半死,闫御挡在他身前,拳头雨点般落下来,鲜血刺目。
貂皮早已踩进泥泞,知府的人弃如敝履,骂了句“晦气”,狠啐了一口走了,两人狼狈地躺在泥坑里,天空淅淅沥沥地飘下雨,那样轻柔却如刀似针,落在皮肤上像杀进了骨子里,又冷又疼,他们动作艰难地扯着被丢弃的貂皮盖在身上。
天地浩大,世界寂静,闫御拉住狄九徽的手,轻轻喊了他一声:“哥。”
“……嗯。”
“我们可以活过这个冬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