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宇在自己对面沉默的时候,阿崇在想佛。
师父讲过,我等修行,修的不是功德,而是慈悲心。我等念经,念的不是佛学故事,念的是六根清净。我等合掌俯首,不是附小做低,而是敬畏生灵。而信佛,不是信神灵本身,信的是因果和报应。
阿崇其余不信,唯独信那句因果和报应。他知道三姐说得对,走江湖,最忌动真情,况且他本就是个不太干净的人,手上虽然没有人命,但到底也是脏兮兮的,洗不干净。
他妈栽在一个情字上,他爸栽在一个义字上,结局都不圆满。按照三姐的说法,和三姐教给他的生活路子来说,一条路走到黑是最好的,信人不如信一条狗,从阿崇过往经历出发来看,这句话其实是对的。
事有因果,人有报应,阿崇信这句话。所以这个出现在他生命节点里的宁宇,其实应该说是一个**烦。
这注定是一个没法平静的夜晚。
宁宇一直心神不定,情绪低落。他在想,这会不会是自己能来阿崇家的最后一晚。他甚至已经在想,如果阿崇因为三姐这事儿拒绝自己……他就再也没有站得住脚的理由留下了。别的都无所谓,可如果要让阿崇被三姐那样对待,宁宇只会觉得难过。
他发着呆,听到阿崇突然对自己道:“三姐是不是吓到你了?”
宁宇还没想好怎么答,阿崇又道,“别太在意,她就这样的。”
宁宇皱眉,语气不悦:“虽然这样说……但你妈妈太凶了,你还有伤,这样怎么行?”
“她不是我妈。”阿崇说完,又思索了下,换了个说法,“半个妈吧。我跟她……就这样的,我习惯了,你别放心上,别有阴影。她不是因为你是男的生气,换谁她都要来这么一出。”
半个妈?这……可随即这个习惯了让宁宇一下子敏感起来,脸色变得极其难看,“她以前……是不是经常那样打你?”
阿崇心想我真是找错话题,说这个干嘛。结果那边宁宇一下子激动起来,没等阿崇说话又问了一句:“以前也打吗?”
阿崇立刻摇头:“没有。”
“可是——”
“我跟她……很复杂,她也可怜,不怪她。”阿崇直接打断他,“这个不提了,好吗?”
宁宇静静看了阿崇一会儿,才慢慢点头。
阿崇单手把桌上之前三姐带来的披萨盒打开了,说:“尝尝,她做的,味道应该不错。”
披萨确实好吃,带着余温,甜度适中,香软可口,但宁宇只吃了一块就没了胃口,他现在还很难平静下来,只能一直喝酒,试图把心底的躁动压下去。
阿崇窝在椅子上,突然指了下柜子下面一个箱子,对宁宇道:“太静了,去抽一张CD出来放吧。”
宁宇应了,走过去,翻了翻,发现这一小箱全是王菲的专辑。他挑挑拣拣,最后还是拿了最上面的几张,有点旧了,似乎是阿崇听过的。
他问阿崇:“你买的?”
阿崇摇头,“以前认识过一个广东人,他寄给我的。”
宁宇动作顿了顿,才按下播放键。
歌开始放,他们碰了一下杯,沉默地在歌声里饮酒,吞下各自的心事。
放了好几首,谁都没有开口。
酒让身体慢慢热了些,等宁宇镇定了些,他开始试着去听歌词。不知怎么,这个氛围下,宁宇开始觉得有些疲惫,还有些说不上来的气闷。
王菲在唱:第一口蛋糕的滋味,第一件玩具带来的安慰。太阳上山,太阳下山,冰淇淋流泪。
歌词也听不太清。宁宇觉得烦,切了下一首。他其实不想听歌,但不听的话,又太静了。
宁宇低声说:“我在想,或许我也应该送你点什么。但我没什么特别的爱好,我喜欢的,你应该都不会喜欢。”
喝过酒,阿崇的目光变得有些冷淡模糊。宁宇看不太清阿崇眼里的情绪,看不清,所以低落。
阿崇说:“我以为你要问我和这个送我专辑的人的过去。”
宁宇顿了下,才道:“你想说吗。”
其实也是不敢问。
“可以告诉你啊,也没什么。”阿崇语气很无所谓,“他失恋过来度假,找我做私导,就认识了。他是个摄影师,人很有意思,喜欢王菲和坂本龙一。他回国以后送我一箱专辑,我们就结束了。”
宁宇气闷,又喝了一大口酒。喝完他想,这酒难喝死了,酸。
阿崇被宁宇的表情逗笑了,“问啊,你还想知道什么,我还有很多这种故事。”
宁宇捏着杯子,半晌才低声说:“……我也只是你睡过的,一个不起眼的人而已,是吧。”
“还好吧,我也没有睡过很多很多人吧,仔细算来也没多少,我有点挑。”阿崇说,“而且交往不一定要睡觉吧。有的人喜欢性,有的人不喜欢,就像那个广东人,我们就没睡过。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
宁宇又喝了一口酒。
他分了神,这次听到王菲唱:你一念之差,我动情一场,多少空想。
宁宇把杯子放下,才说:“我知道,你很好,有很多人喜欢。”
阿崇哦了声,问:“你说说,我哪里好?”
酒会生出勇气,也容易令人丧气,宁宇的思绪开始漫无边际。
“哪里好……”宁宇低头笑了下,“这种话题我好像不太擅长,人家可以讲得很煽情动人,我可能会讲得有点好笑。”
阿崇很有耐心地看着他:“没关系,但你要讲慢一点,你今晚讲中文太快了,我有点听不清。”
宁宇吐了口气,点头。
“就……我以前上学的时候,很想学文科,但我爸让我学理,那时候我不敢说不,就一直学。我比较慢热,学了这么久,也不太清楚到底喜不喜欢自己学的东西。”
宁宇说得很慢,“但我有一次,被我的科目触动过,就是……我们有一门课是学编程的,课本的第一页,就教我们用编程写“Hello?World”。我觉得这个很戳我,那一刻我像是看到了一个新的世界。”
阿崇点头,问:“这是讲你自己,这跟我好不好有什么关系?”
宁宇说:“你要问我你哪里好,我说不清楚。我只知道,你对我而言,和C语言课本的第一页一样,是一个崭新的World。”
阿崇听完愣了下,才笑了笑。
平时一板一眼的人一旦认真讲这种话,会显得十分真诚。
“还挺会说。”阿崇没再评价太多,他低头给宁宇倒了点酒,“是不是跟我待久了,感觉你没那么矜持了。”
“矜持有什么用。”宁宇语气很淡,“矜持追不到你,只能试试没皮没脸。”
阿崇哈哈笑:“你还骂我的公主不要脸,你跟她差不多。”
提到公主宁宇脸就黑了,讲话非常阴阳怪气:“我还得多跟她学学,我可没她这么好的运气。”
阿崇还是笑,问他:“那没皮没脸也追不到呢?”
宁宇眼皮都没抬,“继续追啊。”
阿崇似乎不想再聊这个,他起了个新的话头。
“其实我不是觉得你怎么样,我就是……宁宇,你觉不觉得,人会给关系太多附加词?”阿崇说,“大家要去设定,子女应该怎样,男朋友应该怎样,女朋友应该怎样,丈夫应该怎样,男性应该怎样,女性应该怎样……”阿崇一边说,一边摇头。
“我讨厌被关系定义。”阿崇觉得自己讲得还算有条理,“与你无关,我只是不喜欢和别人保持长久的关系。那样容易……伤害彼此。你明白吗?”
宁宇认真听完,点了点头,“我这么说吧,你这话在逻辑上是讲不通的。你的假设没有经过事实验证就被推翻否定,所以不成立。另外,我来找你,是想对你好,不是对你索取关系,希望你能明白。所以你不要把我跟哭兮兮地要你抱着看电视的小男孩混为一谈,最近可都是我抱着你看电视的。”
阿崇没忍住笑了。
有意思,跟脑子好用的人讲话要舒服得多。
宁宇有个优点阿崇还挺喜欢,他骨子里的性格是很坚毅的,虽然有时候固执了点,但那种劲儿很有男人味……仔细想想,这人不是还整天想着要上自己一次吗,狗崽子。
“宁宇,教你一个道理。喜欢一个人,可以图对方有钱,可以图对方长得不错,但要是图对方对你好,那就是傻子。”说完阿崇感觉自己太直白了,但他得说完,“这也是我的立场。我是个很难被感动的人,也不图你对我好,我不缺这个。”
宁宇点头:“我知道啊,但来找你是我自愿,成不成在你,来不来在我,你过去教会我很多,我也不亏。”
他顿了下,补了一句:“而且……我也没有想让你感动,我想要的是你喜欢我。”
有意思。
阿崇点头:“说过了,我喜欢你,但大概不是你想要的那种喜欢。现在我们这……整天搞得像连续剧一样的,你难不难受啊?”
“所以你要提前大结局了?”宁宇居然冷笑了下,他一口把杯子里的酒喝完,“笑死了,你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这样追你,我开不开心?”
“也是,”阿崇瞥他一眼,单手点了支烟,说得随意,“你不就喜欢被我吊着么。”
宁宇听完那句话,手一抖,杯子都差点没握稳。
他抬头去看阿崇,但发现阿崇没有在看自己。
阿崇侧着脸抽烟,头跟着音乐轻轻晃,动作好看得不像话。
这段对话其实算不上柔软,但整个房间的氛围是有些迷离的——桌角睡着一只猫,盘子里有披萨和蛋糕,酒里有冰块,音箱里有王菲在唱歌。
她唱,给我一双手,对你倚赖。唱,给我一双眼,看你离开。她还唱,就像蝴蝶飞不过沧海,没有谁忍心责怪。
她像是在唱阿崇现在的状态。阿崇坐在他对面,阿崇的脸和王菲声音里那种冷淡、厌倦融在一起,天衣无缝的契合感。他像是摆好了一个无懈可击的表情和姿势,等着宁宇看过去,陷进来。
他说,你不就喜欢被我吊着吗,好平淡的一句话,好像是在说,无论我摆出什么姿态,你都会被我打败。
好。宁宇把那杯酒喝下去,他心想,你是对的,是我输了,我没有赢过,也没打算赢,反正是把自己输给了你。
静了会儿,阿崇突然说:“宁宇,这张专辑我以前经常听,叫《只爱陌生人》,我喜欢这张专辑。”
宁宇不说话了,他觉得自己不该开口。
阿崇似乎也不要他回答,自顾自地道:“我一直觉得,陌生人才会让我有安全感。反而是认识很久的人,会让我恐慌。我觉得……陌生其实是最美好的一种相遇,我当时遇到你,就是想把你当作我遇到的,一个美好的陌生人。我们礼貌地相处,安慰,我下一秒离开你,我们在记忆里是永恒的,你不觉得这样很好吗?”
宁宇沉默了很久。他觉得自己有点醉了,说话的时候也沾着酒意。
“我没办法把你当作陌生人……我现在满脑子都是怎么把你据为己有。”宁宇声音越来越抖,“是你来招我的,我不管……”
“先不要讲这个,你放轻松,听歌。”阿崇打断了宁宇,语气很轻,“你听听,这首歌叫《蝴蝶》。”
蝴蝶。
宁宇也曾有过一只蝴蝶,阿崇画在他的颈上,他曾经想用那只蝴蝶忘掉阿崇。蝴蝶或许没有飞过沧海,但飞到了曼谷。蝴蝶在颈上消失了,或许是飞回了阿崇的手里,宁宇心想,对,我要跟他把那只蝴蝶要回来。
宁宇怔了下,才慢慢说:“你也是蝴蝶,我怎么都抓不到你。”
阿崇笑着摇了摇头,开着玩笑鼓励宁宇:“你再努力看看啊,说不定就抓住了。”
宁宇觉得没有力气回答阿崇,但到底还是说了:“怕你跑了……”
阿崇抬眼看过来,表情似笑非笑,语气还是散漫的:“那你也赶上来啊,你也跑快点。”
“听上去我似乎又被委婉拒绝了一次。”
阿崇憋着笑,话讲得含糊:“不好说,再接再厉,谁知道哪天奇迹就降临。”
宁宇用脚轻轻碰了下桌下的公主,瓮声瓮气地:“我运气一直不好,只能努力。但努力了……没怎么感觉你有喜欢我,这事儿……努力真的有用?”
阿崇摇头,“可是不努力,你就什么都没有。”
宁宇笑着叹了口气,他抬头,送来一个似乎写满“我还能怎么办”的无奈目光。
在灯光下看,阿崇觉得这一幕很温柔。
他笑了笑:“急什么,慢慢玩啊。”
讲出那句话后,阿崇才恍然意识到……
他无情是因,宁宇有意是果。阿崇不懂情爱,只知道宁宇现在看自己的目光是把这个游戏玩下去的动机和因果。
人得到后就会变得贪婪,不能一次给得太满。越珍贵的东西越要谨慎,万物需要守恒,不能打破平衡。
后来他们的交谈停了很久,房间里全是王菲的声音。
宁宇像是有意要把自己灌醉,一杯又一杯地喝,阿崇心里想着事儿也懒得制止他,就看着这人喝酒。
等发现宁宇喝醉,已经空了两个酒瓶了,一瓶红酒一瓶威士忌,都是好酒,被宁宇牛饮下去。
阿崇发现得晚,是因为宁宇喝醉了看上去很……正常,不仔细观察还发现不了,并且很好笑。
一开始阿崇喊了他几声,让他换张专辑,宁宇没动,手里拿着酒瓶,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自己。
阿崇又叫了一声,结果宁宇突然说了句:“我明天是不是不能去阿崇家了?”
阿崇笑了下,逗他:“你猜。”
宁宇像是忘了自己刚刚问了什么,他眯着眼思索了下,面上没有任何异样,可嘴里却蹦出一串:“3.141592653589793238462643383279502884197……”
“……”阿崇撑着头笑,笑了会儿还是没忍住开始大笑,问宁宇,“老天,喝醉了吗?”
说起来,也没见过宁宇真正喝醉。从前在芭提雅两人也只喝了个微醺,没上头。
宁宇念圆周率的声音立刻停了,他说:“我没有。”
阿崇憋着笑,指了指自己,问:“我是谁?”
宁宇仔细看了看阿崇,答得很快:“周杰伦!”
阿崇:“?”他才诧异完,结果下一秒,宁宇就开始唱周杰伦的歌。
宁宇对自己的定位还是很清晰的,他唱歌是真的不好听。他断断续续小声唱了几句,摇头晃脑,憨中带傻,好笑得不行,阿崇在对面快笑疯了,这还是阿崇第一次觉得有人喝醉了还挺可爱,一本正经地在搞笑。
阿崇其实也喝了不少,但他还挺清醒。等宁宇唱完,阿崇才问:“是不是故意把自己灌醉想留下啊?”
宁宇不答,阿崇指了指自己:“认识我吗?我是谁?”
宁宇头歪了歪,盯着阿崇看了会儿,慢慢答了一句:“我又做梦了。”
阿崇无奈:“我是真的,你过来摸摸看!”
宁宇充耳不闻,开始在自己身上掏掏掏,阿崇正好奇,只见此人居然摸了一枚硬币出来。
阿崇正愣神,宁宇突然站起来,凑近自己,指尖夹着那枚硬币,语气严肃又神秘地说:“翻到数字,阿崇喜欢我,翻到花,阿崇不喜欢我。”
阿崇怔了下。
宁宇喝醉后虽然看上去挺正常,但说话做事都开始像个小孩子。
阿崇恍然想起来,宁宇对自己说过,他爸爸转业开公司前当过兵,因为这个,宁宇总觉得自己不是父亲的儿子,只是对方在家里的兵。
所以……会对什么事都这么小心谨慎吗?
阿崇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在这时候想到这个,他只是觉得,宁宇这一刻,看上去有点可怜。
喝醉了也算安静,不撒泼不闹腾,只知道背圆周率,唱个歌都很小声,像怕吵到谁了。
在阿崇发愣的间隙里,宁宇已经掷出了那枚硬币。但大概喝醉了反应慢,硬币掷出去,宁宇没有接住。
阿崇帮他接住了那枚硬币。
宁宇看硬币没了,条件反射过来抢。阿崇主动把手掌摊开,指着掌心菊花图案朝上的那面对宁宇说:“是数字。”
宁宇凑近了,仔仔细细看了看,脸垮了:“是图案,阿崇不喜欢我。”
阿崇手微微动了下,他笑了笑,对宁宇说:“你再看看。”
宁宇疑惑,他再低头看,发现这次那枚硬币,居然是数字朝上。
阿崇笑着问:“是不是你要的1?”
宁宇小心翼翼地把那枚硬币从阿崇手里取过来,放到手里看了很久,眼睛慢慢红了。
阿崇看着宁宇的眼睛,完全没来由地,心居然酸了一下。
不是心动,不是感动,不是悸动,是心酸。
宁宇拿着那枚硬币,看着那个数字1,小声道:“是真的就好了。”
阿崇无言以对,宁宇又低声重复了一句:“假的,我抓不到蝴蝶。”
他醉了,开始说胡话。
王菲在音箱里唱了一晚,此刻那歌声在阿崇耳里居然无比清晰,像是在提醒自己什么——
她唱,不是来得太快,就是来得太迟,美丽的错误,往往最接近真实。
阿崇看着宁宇,他发现自己笑不出来了。
也是这时候阿崇才意识到,有些游戏一旦双方都开始认真,就不可能有绝对的赢家。万物有因有果,他和宁宇的因缘由一枚硬币起,现在也因为一枚硬币,似乎要入一个新的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