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天。
银行最后关门,金库里仅存了一些法币。
明日就要弹尽粮绝。
宋玉章道:“这里的钱就留着吧,我手上还有两张支票。”
“好的。”
柳传宗尽职尽责,始终都未曾对宋玉章的任何决定任何举动有过任何的异议,无论是宋玉章一开始立即要走,还是如今坚持到了最后,他始终态度如一的麻木。
宋玉章离开金库,最后将银行的办公室看了一遍,将他惯常使用的那支钢笔也拿出来看了一下。
他想起那日他得意忘形,转动钢笔时洒了自己一身墨水的事,不由微微笑了笑。
留着吧,也好做个纪念日后警醒自己。
将那支钢笔也带上了,宋玉章关上门,缓步下楼,前往银行进出的侧门,然而他一出侧门,便发觉侧门已有人在等着他了。
对方倒是不面生,是孟家的司机。
“五爷,下午好,二爷请您过去一起吃个晚饭,不知道您肯不肯赏光?”
宋玉章有些莫名其妙,同时亦有些警惕,在这个节骨眼上孟庭静忽然请他过去吃晚饭,什么意思?
他明天就要走了……
“哦,真不巧,”宋玉章微笑道,“我今晚已经有约了,不大方便,后天吧,后天晚上我做东请孟兄吃饭。”
他话音刚落,司机便拍了拍手,街上顿时像是变戏法一般有几个身穿布衫的黑衣男子逐渐靠近了。
宋玉章保持着微笑,道:“既然孟兄这么有诚意,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五爷您请。”
孟家的司机依旧是很客气,替宋玉章拉开车门,请了他进去,单手遮在上头,“五爷您小心磕碰。”
宋玉章坐进车内,面上依旧是笑盈盈的,微歪了脸在车前头的后视镜里自己同自己对视了一下,是个若有所思的眼神。
孟庭静长久没有联系他,上一回在葬礼上碰面也是对他视若无物的,他当时便觉得有些奇怪,只是那时满心都是银行,就没太在意,想着银行到手,自然不用再看任何人的脸色。
如今银行是到了手,可却是个三亿的债。
不过也确实不用看谁的脸色了。
怕什么,横竖三亿美金的债压在身上,这世上还有比这更可怕的事?
宋玉章整了整衣袖,饶有兴致地问道:“去哪吃?”
“回家里吃。”
宋玉章“哦”了一声,沉默一会儿后又问道:“你们家的师傅手艺怎么样?”
“五爷您就放心吧,我们家里有四位大师傅,江南菜、鲁菜、川菜、粤菜,那都是一绝,无论您想吃什么,都有。”
“我们家二爷说了,今晚一定好好招待您。”
夜晚的孟宅同宋玉章印象里的一样,阴森森的,像个鬼宅,宋玉章跟随着孟家的佣人走过了九曲十八弯来到了孟家的正厅。
“您稍候,二爷马上来。”
宋玉章坐下,心道上一回他来的时候去的是孟庭静的小院,这一次到的却是正厅,难不成孟庭静有正事要同他说?
正事……正事也没用,除非孟庭静是想……不会的,不可能,孟庭静不会突然想同宋家合作的,尤其是银行现在落在了他的手里。
上一回两人算是闹得不欢而散,孟庭静看样子也不是个心胸多么宽广的人物,也就是个小心眼子,不会主动要求同他合作的。
宋玉章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回过神才发觉孟庭静好像晾了他很久,他站起身走到厅外,立刻被人拦住,“五爷,您稍候,二爷马上来。”
宋玉章视线在拦住他的两人之间徘徊了片刻,道:“我可以等,不过是不是该先给我上杯茶?”
“五爷您稍候。”
宋玉章笑了笑,明白孟庭静这是故意的。
他回去坐定,手指在桌面上轻轻点着,正是玉堂春的拍子。
就这么又干坐着等了约莫有半个钟头,终于有了动静,宋玉章远远地听到脚步声,屁股牢牢地黏在座位上,摆出了主人的架势,不动,三亿的债压在身上,他怎么都不动。
脚步踏入了屋内,宋玉章依旧是眼皮都不抬一下。
“都先下去吧。”
是孟庭静的声音。
冷冷清清的。
宋玉章听到周围的人脚步散去,此时才略一抬头。
孟庭静他前几日方才见过,样子是不稀奇的,不过他今日的打扮倒很新鲜,草色衬衣淡色长裤,很清爽,有一种青春的少年之感。
宋玉章多看了几眼,引来了孟庭静的眼神。
孟庭静眼神淡淡的,看上去像是只把他当陌生人。
宋玉章想孟庭静既然拿得起放得下,何苦今天要硬是把他请来为难一通呢?
“我有些事耽误了一会儿。”
宋玉章不置可否,“看样子孟兄今天不是来请我吃饭的。”
“饭自然要吃,谈完了再吃。”
“好,那谈吧。”宋玉章爽快道,他倒要看看今天孟庭静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前端时日,陈伯伯出售工厂,我一直有意加入实业便将工厂买了下来,所幸运气不错,如今工厂重新运行,比起从前的产值要多两倍有余,照这么下去,顶多半年,工厂的亏空就能填补了。”
宋玉章侧脸安静听着,微微一笑,“那就恭喜孟兄了。”
“多谢,”孟庭静坐在主位,右手拇指与食指微微摩挲着,不咸不淡道:“就是不知宋兄打算如何填补银行的亏空?”
宋玉章脑海中猛然空白了一瞬。
“如今宋氏银行的亏空该有上亿美金吧?”
宋玉章静默不言,单只是瞳孔微微收缩——孟庭静怎么会知道宋家银行的亏空?!
孟庭静不急不缓道:“宋兄现在一定在想我怎么会知道此事。”
“当初宋伯伯想必也是好心才会带上陈伯伯一同去买美国的股票债券,谁曾想却是成了压死陈家的最后一根稻草,陈伯伯留下了许多东西在他的办公室保险柜里,不知道是忘了带走,还是故意留给我的,无论如何,我也该要多谢他,让这些东西落到了我的手里。”
“……爸爸实在借不到钱去堵那窟窿,无奈之下铤而走险,挪用了剩下的那点款子去炒了些股票债券,结果却是越赔越多……”
陈翰民那张苦笑的脸孔从宋玉章嗡鸣的脑海中浮现,他立时几乎连手脚都一齐发麻了。
就在他被正式介绍成为宋家人的那一天,陈翰民来同他告别的那一天,孟庭静同他彻底决裂的那一天!
宋玉章目光缓缓扫向孟庭静,他嘴唇微微发颤道:“……你一直都知道?”
孟庭静冷冷地看着他,嘴角轻轻一勾,低声道:“知道什么?”
宋玉章想抄起手边的茶杯砸过去,手掌徒劳地一握,才发觉手边没有上茶。
就连这个,孟庭静都提前算计好了?!
宋玉章喉头滚动,目光震惊地看向孟庭静。
孟庭静冲他微微一笑,“宋明昭那酒囊饭袋送的那些礼怎么请得动巡捕房的人呢?”
宋玉章几乎要倒吸一口凉气,他看着孟庭静秀美的脸孔,觉着自己好像有些认不出面前的人了。
孟庭静眼中射出阴冷的光芒,心中却是很痛快!
他孟庭静,永生永世都不会输给任何人。
“你真的以为你是聪明绝顶,事事都在你预料之中?”孟庭静向后微仰,淡笑道,“宋玉章,你未免自负太过。”
“宋振桥给你留了后路吧?柳传宗这个人是不错,有帮你脱身的本事,让我猜猜,他前些日子拿许多法币换了英镑,”孟庭静手指点了点宋玉章,“他要把你送去英国。”
“不错,是个好法子,宋玉章是英国人,只要一逃到英国就万事无忧了,”孟庭静收回手在膝盖上摩挲了一下,笑微微道,“可你是英国人吗?跟着那些人学会了几句洋文?Counterfeit?”
宋玉章一言不发,感觉自己是遇见了条色彩斑斓的毒蛇,远看光彩照人的很惹人眼,实际却是阴森森地躲在草丛里,在黑暗中蛰伏着预备随时给人致命的一击。
宋玉章沉默良久,在孟庭静讥诮的眼神中轻声道:“庭静,就这么恨我么?”
“恨你?”孟庭静淡笑了笑,“你也配?”
“不恨,为什么要这样算计我?”
孟庭静又是一笑,“怎么是算计呢?我不一直都是在帮你?”
“你现在也可以求我帮帮你,”孟庭静翘起腿,微笑道,“宋振桥已经死了,父债子偿,宋家那几个儿子跑不了,想必也已经有人提醒过你,我手里有你根本不是宋玉章的证据,只要我将陈嵩所保留的那些交易文件记录也全交出去,这样一来,你就是彻彻底底地从这桩亏空案中摘出去了。”
宋玉章做梦也没想到就连那日在山上同他说话的那个人也是孟庭静安排的。
原来他真的想错了。
世上真有比欠了三亿美金更可怕的事。
“庭静,”宋玉章缓缓道,“你这样做,就只是为了让我求你?”
孟庭静道:“选择求与不求都是你自己的事,我不强求。”
宋玉章看向孟庭静,据说这是位天才少年,头脑异常的聪颖,城府也异常的深,而他看来看去觉得也不过是个性子别扭的小白脸罢了,招惹便招惹了,若要谈付出什么代价,他亦付出过了。
现在想来,在床上那么点事好像还真不算什么。
宋玉章眼睫轻垂,“那么,我该怎么求呢?”
孟庭静冷冷一笑,讥诮又不屑道:“少在那里装模做样的,你不是很有本事么?过来!”
宋玉章站起身,低着头慢慢走到了孟庭静跟前。
孟庭静坐得稳稳当当,将宋玉章从上到下都打量了一遍,仍然是承认宋玉章美得出奇,可美得出奇又怎么样?照样是他手里的玩物!
他那父亲孟焕章哪里都糊涂,可对待这事的态度,却是相当的正确!
这种人,就只配做他手里的玩物,哪怕仅仅是付出一点真感情,最后也只会落得个被玩弄的下场!
与其被玩弄,不如他主动,人生在世,活不出好样子,也总要选一种不那么差的。
孟庭静冷淡道:“还杵在那干什么,不是很喜欢我的味道吗?跪下!”
宋玉章一动不动地站着。
孟庭静分出了一些耐心来等。
因为宋玉章此时的纠结屈辱亦令他感到很痛快,很舒畅!
宋玉章慢慢抬起脸,与孟庭静目光对视了,孟庭静的眼神依旧是冷冰冰的,瞳孔中正燃着一股不同寻常的烈火。
“庭静。”
宋玉章很温柔地唤了他的名字。
孟庭静的眼神没有半分动摇,只又冷冷地一笑。
宋玉章也微微笑了笑,他笑得依旧柔和,“你这个模样……”宋玉章边笑边摇头,语气亦变得淡淡的,“……真是一点也不可爱了。”
说完,宋玉章便转过了身,大步流星毫不迟疑地向外走去。
孟庭静冷眼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从面容到心肠一色都是浸在寒潭之中,走吧,他等着宋玉章爬回来求他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