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玉章坐在车内,没有吩咐司机开车,他静静看着窗外,现场依旧还在混乱之中,聂饮冰在人群中指挥调停,面上除了熏黑的痕迹便是血污,宋玉章没见过他这个模样,他当他是个无忧无虑仗势欺人的公子哥。
如此又等了半个多钟头后,司机都有些挨不住了,“五爷,天冷,咱们回去吧。”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喝多了酒,宋玉章不觉得冷,他对司机道:“你先回去。”说完便再次下了车,关上车门后拍了拍车门,示意司机离开。
聂饮冰在人群的漩涡中分神听到了动静,他回眸望去,宋玉章身后车辆离开,寒风与车辆驶过的气流将他吹得略微晃了晃。
“怎么不走?”
宋玉章回过神,对聂饮冰略微笑了笑,“我不放心。”
聂饮冰没再叫他走,“去里面等。”
“我就在这儿,不冷。”
“不行,”聂饮冰拉了他的胳膊,“你在这儿,我不放心。”
沈成铎挽着袖子帮忙运矿,见聂饮冰拉着宋玉章往一旁的办公室走,心中顿时道:“他奶奶的,老子在这儿受罪,他俩倒是够腻歪的。”
矿山的办公室里其实也冷,只是挡了风,总没有外边冷,聂饮冰抄起桌下的毯子披在宋玉章身上,“在这儿等我。”
聂饮冰出去了,宋玉章在办公室坐了一会儿,才有些后知后觉般地打了个冷颤,他裹了毯子环顾了下四周。
办公室内很杂乱,是异常的杂乱,到处堆砌着小块的矿石体和文件,连下脚的地方都少有,宋玉章屁股有点硌,起身一抽,是几张通关条子。
把那些条子放下,宋玉章深吸了口气,裹了毯子不再去看、或是触碰这办公室里其余的东西。
酒劲泛了上来,宋玉章垂着脑袋,昏昏沉沉的,在这比外头稍温暖一些的办公室里快要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宋玉章感觉到一阵熟悉的失重感,他下意识地抓了来人的衣襟,“饮冰?”
“嗯。”
宋玉章醒了,推了下聂饮冰的胸膛,“饮冰,把我放下。”
他语气严厉,聂饮冰顿了下脚步。
宋玉章趁机从他的怀里跳了下来。
“饮冰,你不能老这么对我抱来抱去的,”宋玉章拉开了身上的毯子扔到一边,低着头道,“这样很不合适。”
聂饮冰手臂还维持着托抱着人的姿势,他垂下手臂,漠然道:“我不在乎。”
不在乎什么,聂饮冰没有解释,他这个人就是这样,如果话好懂才叫稀奇。
外头已经恢复了平静,人也都散得差不多了,聂家的车还在,聂饮冰拉了车门,让宋玉章先进去,他进车后,便听宋玉章道:“今晚,我想住在聂家。”
聂饮冰“嗯”了一声。
聂饮冰脸上似乎是擦过了,草草擦洗,还残留着痕迹,宋玉章只看得到他脖子上的伤口,“身上受的伤厉害吗?”
“还好,”聂饮冰活动了下胳膊,“骨头都没事。”
他身上血腥味还是很浓,宋玉章心中几番念头转过,语气很淡道:“回去我看看。”
聂饮冰应了一声,并没有反对。
回到聂家之后,聂饮冰并没有叫大夫,他习惯自己处理伤口了,一进院子便很干脆地先将身上的衣服脱下。
他一脱,宋玉章才发现他身上堪称是伤痕累累。
不止今天的新伤,还有许多从前的旧伤,疤痕深浅长短不一,颜色也有浅有淡,看样子很多伤已经很有些年头了。
聂茂提了冷水过来,聂饮冰便在院子里用冷水冲洗上身。
宋玉章站在屋口,看着他身上冒着白色的烟气,将暗色的血污冲刷了下去,他紧了紧肩膀,轻轻打了个哆嗦。
上身冲洗完后,聂饮冰开始脱裤子。
宋玉章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回避,他站在门口不动,发觉聂饮冰的腿上伤口疤痕要少许多。
将自己浑身都冲洗干净后,聂饮冰裹了条大浴巾回身进来,他头发身上全湿了,像一匹落魄而清爽的狼。
聂饮冰进了屋子擦身,同时对宋玉章道:“你看过了,都是皮外伤。”
聂茂进去拿衣服过来,聂饮冰穿了裤子,拿了伤药给自己处理伤口,聂茂站在一旁,想帮忙也知道帮不了,便道:“二爷,我叫厨房去做点宵夜?”
“嗯,”聂饮冰在腰腹上洒下一些药粉,“做点醒酒的,他一身酒味。”
宋玉章有些僵硬。
等聂茂出去后,他犹豫了一下,道:“叫人来帮你吧,你背上也有伤。”
“我自己可以。”
聂饮冰的手臂简直灵活得不可思议,背后也像是长了眼睛,的确是自己上药都没问题,实在有些地方困难的,他便把药粉洒在纱布伤,包扎的时候,正正好好能将伤口敷上药粉。
宋玉章全程就只是看,全然没有帮忙的意思。
他怕招惹聂饮冰。
等聂饮冰将上衣也套上后,宋玉章才在不远处坐下,“怎么又发生爆炸了?”
聂饮冰道:“不知道。”
宋玉章为他干脆利落的回答叹了口气,也知道以聂饮冰的性子这话并不是敷衍。
聂茂端来了夜宵,特意将其中一碗放在宋玉章的面前,“五爷,喝这个,喝了睡一觉,起来不头疼。”
“多谢。”
聂饮冰忙了一晚上,聂茂给他准备的是一大碟饺子,他吃了几个,便问宋玉章:“怎么不吃?”
宋玉章低着头正在想事,闻言便摇了摇头,“我没胃口。”
聂饮冰放下了筷子,人走到宋玉章面前,宋玉章视线中进了他那双拖鞋,立刻就微微向后挪了挪,聂饮冰按住了他的左肩,二话不说就开始脱宋玉章的外套。
宋玉章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捏了拳头想给聂饮冰肚子上来一拳又想起他身上有伤,拳头捏而不出,外套已经被扒下了肩头。
聂饮冰又利落地抽了他的领带。
到了这个时候,宋玉章反而不动了,他由着聂饮冰解了他衬衣的扣子,拉开了衬衣。
宋玉章的右肩上有道疤痕,淡粉色的,略有些凸出,很新鲜,有新生长的痕迹。
“伤口还没长好,为什么喝那么多酒?”
宋玉章略有些疲惫地吸了口气,“我喝的不多,只是谈事。”
他说完便动了下肩膀,将衬衣向上拱了。
聂饮冰握了他的右肩,道:“看着我。”
宋玉章系了扣子,又将领带抽直了。
随后,他的脸颊便被捏住抬了起来,聂饮冰俯视着他,目光很锐利,带着他特有的傲慢,“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你在骗我?”
宋玉章静静地看着他。
聂饮冰手上的力道不大,他完全可以挣脱,然而他现在面对聂家的人总是天然地矮了几分,尤其是聂饮冰,如果他当初没有骗聂饮冰的钱,或许聂雪屏就不会死。
这两件事中间隔了漫长的时间和事情,可宋玉章总在心里将它们联系在一块儿,想成是一对因果。
他现在也有些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聂饮冰。
无论距离远近,都觉得不合适。
他不止是怕了聂饮冰,更是怕了自己。
从前他也知道自己能惹情债,他不在乎,认为感情这种事没什么定数,那些人纵使被他伤了心也很快就会忘怀——因为他自己就是这样,见一个爱一个,爱一个扔一个,没心没肺久了,当天底下人都没心肝。
聂雪屏和宋明昭给了他教训,让他明白:爱能杀人。
宋玉章没杀过人。
他只是个想过一点好日子的小骗子,从来没想过要人的命,就是乐瑶儿肚子里的孩子,他都希望那孩子能长命百岁。
命实在是太珍贵了,每个人只有一条,它不像“爱”,爱可以爱很多次、很多人。
聂饮冰在宋玉章的目光中放开了手,他微俯下身,像在爆炸的矿山上一样抱住了衣衫不整的宋玉章。
聂饮冰的身上散发着寒气,宋玉章偏过脸,将脸颊靠在他的肩上,他低声道:“我真怕你也出事。”
聂饮冰紧紧地抱住他,随后便猝不及防地将宋玉章整个都抱了起来。
他将宋玉章抱进了屋内的一张贵妃榻上,宋玉章的鼻尖全是刺鼻的药粉味道,聂饮冰将他整个都圈在了怀里,耳朵边是聂饮冰胸膛里有力的心跳。
“你还想他?”聂饮冰平淡道。
“想,也不想。”
“想什么?”
“想他死的冤枉,不值得。”
“为什么不想?”
宋玉章长久地静默了,他低声道:“不想……活得那么累。”
聂饮冰抓住了他的左手,拉着他的指尖触碰了他左心口一个小小的伤疤。
“这是刀疤。”
“几年前受的伤,土匪,面对面一刀捅过来,我的护卫替我挡了,我只伤到了个尖,就留了这么一个疤,”聂饮冰语气漠然道,“我已经连那个人的样子都忘了。”
宋玉章手指触碰了那个疤,疤痕已经变得柔软,跟皮肤的触感很相似了。
“你经历得太少,”聂饮冰道,“心肠还不够硬。”
宋玉章笑了笑,“是吗?你觉得我该立刻忘了他,心肠才算硬?”
“是。”
宋玉章虚弱地闭了闭眼。
随即,他的脸颊也被抚摸了一下,聂饮冰低着头,说话的热气就喷洒在他面上,“心肠不硬,不是坏事。”
宋玉章睁开眼,聂饮冰正看着他,见他眸光闪烁,还对他笑了笑,笑的很淡,“你以前就是这样,心肠软,买花一买就是一篮子。”
聂饮冰将他的脸按靠在自己胸膛上,“她很高兴,我也很高兴。”
不知道是不是酒劲上来了,宋玉章觉得胸膛里热热的,眼睛也有些闷闷的。
“饮冰。”
“嗯。”
“我想问你……”
聂饮冰静静等着,便等到宋玉章问:“你还喜欢我吗?”
聂饮冰沉默了一会儿,他望着不远处微微摇动的烛火,用淡之又淡的语气道:“喜欢。”
他不在乎,他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不在乎世事怎样变幻,不在乎赵渐芳变成了宋玉章,也不在乎宋玉章是他大哥聂雪屏的“未亡人”。
喜欢,就是喜欢。
什么时候他都敢说的出口。
他说话不中听,可都是真的。
“别喜欢,成不成?”
聂饮冰又是静默了一会儿,拇指在宋玉章的脸上揩了揩,“我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