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雪屏匆匆赶来,实际矿山的事情还未处理完,同众人又寒暄了几句后便要告罪立场。
膝盖被轻轻碰了一下,宋玉章微一恍伸,抬眼看向聂雪屏,聂雪屏目光温柔,“我先告辞了。”
宋玉章微微一笑,“路上当心。”
聂雪屏离开后,廖天东便主动扛起重担,力图让饭局的气氛保持和谐,隔坐在孟庭静与宋玉章之间谈笑风生左右逢源,只是两边似乎都不是很配合,吹的都是冷风。
如此半个钟头后,廖天东也有些顶不住了,借口事忙要走,走之前他还暗示了一下宋玉章要不要一起走,宋玉章面带微笑,“廖局长慢走。”
廖天东自觉仁至义尽,拍拍屁股走人。
隔在中间的混蛋一走,孟庭静抬起屁股,毫无过渡地坐到了宋玉章的身边,“怎么不吃?没胃口?”
宋玉章看向他,见孟庭静神色冷虽冷,但无嘲意,也平心静气道:“是,没什么胃口。”
国际饭店的大师傅手艺自然不俗,宋玉章的胃口消失自然不是因为这个。
就连宋玉章自己也觉得惊奇,他竟然也有食不甘味的时候?
如今名利财富地位他全都有了,再不必为衣食发愁,甚至连出身都改了,银行家之子,宋五爷,宋行长,怎么也会没胃口?
“没胃口……”孟庭静手上拈了一朵桌上装饰用的兰花,语气轻飘飘道,“不如上我那儿去吃。”
宋玉章目光诧异地扫向他。
孟庭静手上转着那朵兰花,偏过脸,面色冷厉,“怎么,不敢?”
宋玉章道:“是不敢,怕去了不仅没饭吃,还有人要叫我给他下跪。”
孟庭静勃然欲大怒,然而他只是勃然,并未大怒,手指捏着兰花,依旧是轻描淡写,“我同你说过那么多好话,你全记不住,就记住这些。”
“哦?你说过哪些好话,我真的不记得了,我怎么只记得贱货、滥货一类?”
孟庭静被他噎得说不出话,他这个人记忆力惊人,随时随地能将自己的记忆倒腾出来翻检,此时想起那时言语,前后因果全齐,想要好好同宋玉章分辩争论,又觉得那般作态岂不如同怨妇?两人又要争吵一番,实在是没什么意思。
“大姐挺想你的。”孟庭静道。
宋玉章微微一怔,“是么?”
“她叫我让你有空去她那坐坐,”孟庭静道,“她成日在家无聊,想同你说说话。”
孟庭静见他若有所思的,继续道:“我没必要骗你,不信你回去问问她就知道了。”
宋玉章应了邀约,孟家厨子是神仙下凡,孟素珊也令他觉得喜欢,最主要的是他如今并不怕孟庭静,孟家又不是什么龙潭虎穴,去一趟就去一趟吧。
孟素珊对宋玉章的到来表现得十分意外,马上又变成了惊喜,她喜欢宋玉章,即便宋玉章继承了宋家银行,令她的丈夫百爪挠心地痛苦,她依旧还是喜欢宋玉章。
“玉章,快坐,这个时候来,午饭吃了么?”
孟庭静道:“我已经吩咐厨房去做了。”
“好,”孟素珊拉了宋玉章的手,笑盈盈地面向孟庭静,“玉章爱吃螃蟹,叫厨房做点螃蟹来吃。”
“有螃蟹。”
孟素珊回头又看向宋玉章,目光柔和而欣慰,“玉章如今真精神,真好看。”
宋玉章在她慈爱的目光下感到很舒服,微笑道:“大嫂也好看。”
孟素珊也还带着孝,鬓间一朵白花,她低头莞尔一笑,父亲的死亡在她心中留下了很深的痕迹,她低低道:“我老了。”
孟家厨子果然不负所望,宋玉章一路前来,心事也淡了,正是有胃口的时候,同孟家姐弟在一块儿用餐,吃的很香,“大哥呢?”
“晋成他这两日忙,好像是买了一些美国的债券股票之类,我也不懂。”孟素珊道。
宋玉章有些怔忪,“是么?”
孟素珊笑了笑,“呆在家里也是无聊,有些事做也好。”
“那是自然。”
孟庭静将桌上的一道菜往两人那推了推,“吃饭就吃饭,哪那么多话可聊的。”
孟素珊抿唇一笑,对宋玉章嗔怪道:“你看看他,张嘴就要教训人,这样的脾气,我看他以后怎么讨老婆。”
孟庭静闻言看向了宋玉章,宋玉章也正看着他,淡淡一笑,“以庭静的人品相貌,讨十个八个老婆都没问题。”
此言一出,孟素珊立即悄然看向了孟庭静,孟庭静此生最讨厌三妻四妾的行为,孟素珊怕他翻脸,悄悄用高跟鞋碰了下孟庭静的脚,孟庭静没反应,垂下脸夹了一筷子莴笋,漠然道:“这是宋兄你的志向吧?”
“别胡说,玉章还小呢,”孟素珊赶紧扑灭了可能燃起的火苗,“庭静说的对,先吃饭吧,吃完再聊。”
宋玉章在孟家蹭了顿好饭,孟素珊吃完饭犯困,晚兰来扶她进去睡午觉,进来时视线在宋玉章和孟庭静身上掠过,有些异样而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宋玉章目送了主仆二人离开,孟庭静在他身后幽幽道:“你放心,晚兰的嘴很严,不会搬弄是非。”
宋玉章笑了笑,“我知道,她是个好姑娘。”
孟庭静道:“席上,你似乎有些异样。”
宋玉章知道孟庭静这个人是异乎寻常的敏锐,干脆不承认也不否认,手向后虚虚一拱,“多谢招待,我先走了。”
方要迈步,一声“站住”在耳边响起,宋玉章回头淡笑,“怎么,还要我给你磕个头再走?”
孟庭静手背在身后,面色冷然,“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我——”他顿了顿,继续道,“我同聂雪屏比,到底差在哪儿?”
宋玉章低头沉吟了一下,心中轻叹了口气,“庭静,你与其问我,不如先问问你自己,你对我到底又是个什么念头?”
“如果你只是想让我做你的玩物,庭静,我问你,我也挺喜欢你的,现在你的模样我仍然喜欢,你愿意做我的玩物么?”
孟庭静沉默着,沉默了三五分钟之久,目光很复杂地看向宋玉章,“你从前说过喜欢我,就是喜欢我的模样?”
“当然不是。”
宋玉章极快地否认了。
“你自有你的可爱之处,”宋玉章道,“只是那些可爱之处……”宋玉章扭了下脸,“都已消失了。”
孟庭静走到了宋玉章的面前,宋玉章没有后退闪躲。
“消失了?”孟庭静轻声道。
“是。”
宋玉章看到孟庭静的神色有些认真,“你告诉我是什么,我可以找回来。”
“物是人非,庭静,我们的好时候已经过去了。”
孟庭静目光又是反复挣扎,最后仍是趋向于凶狠,“你说过去就过去了?人这一辈子还长着,宋玉章,你话别说的那么满。”他伸出手按住了宋玉章的后颈,低头将额头与宋玉章的额头紧紧贴住了,“来日方长,咱们走着瞧吧。”
宋玉章如今算是情债满身,债多反而不愁了,伸出手也按了下孟庭静的后颈,“我拭目以待。”
宋玉章下午没再去银行,他回了宋宅,同湖边的大白鸟一齐分享心事。
“其实聂饮冰对我也不算坏,被人骗了,总要生气的,他拿了枪指着逼我脱裤子,就算前后相抵了吧,毕竟我还是跑了,你说是不是?”
大白鸟用尖喙梳毛,对他不予理睬。
宋玉章叹了口气,继续道:“他要爱我,也不我的错,聂雪屏对我也不错,没有他,我不会度过那个难关,”宋玉章对着波光粼粼的湖面又轻叹了口气,“将感情与利益全然分开,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是很难。”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人不是机器,做的每一个决定,都会或多或少地参杂了感情的考量。
他又怎么敢说聂雪屏愿意出手相助百分之百是为了利益呢?哪怕其中百分之一是因为爱他,那么他就是欠了聂雪屏的情。
欠债好还,欠情难赎。
他可以利用任何人,但不该利用爱自己的人。
宋玉章甚至又想起了傅冕。
宋玉章在成为了一个真正的体面人之后,后知后觉地发觉了自己的混蛋。
是继续闷头做个混蛋,还是浪子回头,从今往后做一个好人?
宋玉章轻叹了口气,仰面倒在了草地上。
大白鸟继续梳毛,对一旁美男子的反省没有任何关心。
在反复思索了一天之后,宋玉章下了决心——他决定浪子回头,做一个不那么混蛋的混蛋。
第一步,就从同聂雪屏坦白开始。
就将对聂饮冰的谎言再说一遍就是了。
与其等被掘地三尺地挖出往事,不如他先自己认下算了。
比起聂饮冰,聂雪屏是显而易见的没有那么好糊弄,以聂雪屏的城府心智,应该也能想得明白前因后果,到时候都不用说,两个人估计就要玩完了。
万幸,万幸孟庭静横插了一脚,宋玉章也不必太担心聂雪屏会因私事而报复他。
聂雪屏会是那样的人吗?宋玉章也真不敢确定,商场之上谁都会戴着面具,他是怎样的人,聂雪屏不也不了解吗?
总之,还是断了吧。
断了之后,索性维持单纯的利益关系,这样最好。
宋玉章在前往聂家的路上,不由得摇头苦笑,深觉原来做一个体面人要比当一个骗子累得多。
宋玉章是提前打了招呼,所以一到聂家,很快就见到了聂雪屏,两人在书房碰面,聂雪屏居家打扮,言笑晏晏,“我最近太忙了。”
聂雪屏拉了宋玉章的手,带他在沙发上坐下,“矿山出了爆炸的事故,工人们死伤不少,这几日我忙着善后,铁路那辛苦你留心了。”
宋玉章道:“不辛苦,我也是偶尔瞧瞧,还是要交给那些专业的工程师来做事。”
聂雪屏面上带着淡淡的疲态,温柔地将宋玉章搂在了怀中,宋玉章迟疑了一下,想这应当是最后一次了,便温顺地靠在聂雪屏的胸膛上。
聂雪屏一手搂着他的腰,一手握住他的手轻轻摩挲,低头在宋玉章的脸上轻吻了一下,“真想你。”
宋玉章淡淡一笑,未作回应。
聂雪屏短而密的睫毛下射出柔和的光芒,手臂有力地搂了一下宋玉章,鼻尖轻滑过宋玉章的面颊,充满了一种宠溺的爱意。
宋玉章仰着脸看过去,聂雪屏低垂着眼睫,面目都仿佛正散发着光彩,宋玉章心中忽然清明了:聂雪屏爱他,比他想象中还要更爱他。
聂雪屏吻了上来,宋玉章将它当作告别,于是也很投入地回应了。
正当两人吻得缠绵之时,门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两人颇有默契地匆忙分开。
“大哥——”
宋玉章扭过了脸,手背压了下湿润的嘴唇。
聂雪屏显然是没法回避,只能面对着闯进来的弟弟,神色镇定道:“饮冰,有什么事么?”
聂饮冰人立在门口,僵直了好一会儿,目光在宋玉章扭转的背上一掠而过,看向了聂雪屏,“叫那些人回去,我已经不想找他了。”
聂雪屏微微一怔,“你不想找了?”
“对,”聂饮冰道,“谁来,我就杀了谁。”
聂雪屏更加吃惊,这事他是瞒着聂饮冰做的,没想瞒到底,但没想到聂饮冰反应又是出乎他的意料。
“饮冰,我并非想干涉你……”
“我知道。”
聂饮冰打断了他。
“你想同我交换。”
“不需要。”
“你们俩要好,就好吧,”聂饮冰道,“我不反对。”
他字字句句毫无感情,然而清楚明了,叫人听得很分明。
聂雪屏没料到聂饮冰忽然便想通了,只可惜聂饮冰进来的时机不对,否则他倒可以正式介绍聂饮冰同宋玉章认识认识,他只先淡笑道:“好,谢谢你。”
聂饮冰转身离开。
聂雪屏看着门口,一直到聂饮冰的身影消失不见,他才回过了脸,宋玉章还背对着他,聂雪屏轻抚了下他的背脊,“他走了。”
宋玉章仍是背对着他,聂雪屏边笑边道:“害羞了?”
“上回你同饮冰起冲突了吧?饮冰他个性有些古怪,既然他今日说了不反对,以后他也不会再为难你了。”
宋玉章忽然回身搂住了聂雪屏的脖子,聂雪屏微微一笑,将他整个人嵌抱在怀中。
几日不见,除了心灵,身体上显然也是有了想念。
两人都是一样。
聂雪屏掌心摩挲了下宋玉章的腰,带了一些暗示的味道。
宋玉章人微微一颤,紧了紧手臂,在聂雪屏吻他的肩侧时放开了手臂,目光与聂雪屏的目光相接了。
聂雪屏的眼中有欲望,亦有柔情,那柔情是未满的月,撞进了他这个薄情人的心。
一对好兄弟,不该被辜负。
宋玉章道:“聂先生,我们分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