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后,陆齐安在A大附近租了一个新房子。
A大和六中都在市内,却一个南一个北,相隔甚远,搭地铁单程要将近一个小时。傅嘉不愿陆齐安每天在路上耽误时间,陆齐安也不同意让傅嘉搬到A大附近住,两人只能战略性地运用这两个房子,从每星期的课表中抠出能在一起的时间。
如果次日没有早课,陆齐安会回到六中休息,而傅嘉则会在每周六晚上搭地铁到A大来,隔天晚上再走。
左数右数,他们一周也只有三个晚上能睡在一起。
他们同时陷入了不同程度的失眠。
傅嘉的程度较轻,这得益于高三巨大的学习压力。为了考进A大,他每晚挑灯夜读到凌晨才休息,就算再想念陆齐安,想着想着也没力气了,很快就昏睡过去。
陆齐安则严重许多。大学的课业对他没有多大挑战性,比起高中更是轻松不少。他不停给自己找事做,每晚睡前还是一点也不累,他有充沛的精力躺在床上,想傅嘉好几个小时。
等周末傅嘉来A大时,连续的失眠会让他的自控力降到谷底。他不体谅傅嘉是个高三生,也不管傅嘉坐了一小时地铁后有多困倦,只要傅嘉不拒绝,他就会拉着人做到尽兴为止。
那傅嘉会拒绝吗?当然不会。
一个月后,他整个人都瘦了一圈。上课困,下课困,写着写着题目都会趴在桌上睡着。
某个周一的早晨,班主任眼看着傅嘉记着记着笔记就睡着了,头磕在桌子上也没醒,实在是于心不忍,主动给他批了一天假。
傅嘉莫名其妙地拿到假条,第一反应不是回去睡觉,而是用这个时间去A大找陆齐安。
他有陆齐安的课表,知道他今天满课,所以也没有提前通知他,回家把六中校服换下,拿了一些车费就出门了。
到了A大后,他没有门禁卡,就找了个本校学生带他进去。他熟记陆齐安的学号、院系和班级,还知道他好几个老师的名字,混进校内是没问题的。
至于图书馆,没有学生卡就难进了。傅嘉在校内转了转,发现教学楼相对比较容易混进去,就从陆齐安课表上查到了他下一节课上课的位置,跟着其他去上课的学生一起走进了教室。
这节课是好几个班合在一起上的大课,阶梯教室里满是座位,傅嘉理直气壮地坐在角落,没人疑心他的来路。
他趴在桌上,满怀期待地望着教室门口,等待陆齐安走进来,然后……
然后他就睡着了。
夏末的天气还有些闷热,教室里开着充足的冷气。睡着前觉得凉爽,睡着后就吃不消了,傅嘉无意识地缩成一团,被前排的人挡着,只露出半个脑袋。
陆齐安走进教室,习惯性地坐在教室前排,没有向后看。教室里陆续坐满了人,有同班同学坐在了他的身后,翻了翻包发现没带笔,就拍拍他的肩:“能借只笔吗?”
陆齐安看向身后,给了他一只笔。在这仅有一次的回头中,他的余光瞟到了教室角落。
他愣了愣,站起身,快步穿过教室走向后排。
角落的座位上,傅嘉蜷缩成小小一团,趴在桌上睡得深沉。
“你好,”陆齐安对傅嘉邻座的人说,“能和你换个座位吗?我在第二排。”
那人是来晚了才不得已坐在后排,有人要换自然愿意。他拿着书包站起身,空出了座位。
陆齐安坐在傅嘉身边,静静地低头看他,伸手碰了碰他的头顶翘起来的头发,没有叫醒他。
陆齐安正常地听课、记笔记,只是偶尔会看向傅嘉没有埋在手臂里的半张脸,一看就是好几分钟。
等到快下课时,傅嘉终于因为压麻了手而转醒。他捏着手臂活动关节,痛得倒吸一口凉气。
身旁的人突然伸过手来,握住了他的手腕。他吓了一跳,瞪着视线模糊的眼睛看过去。
“是我。”陆齐安低声说。
傅嘉没想到他会如此神不知鬼不觉的出现在他身边,眼睛瞬间亮了,盛满是笑意。他偷瞄一眼讲台上的老师,邀功一般地对陆齐安说:“我是来找你的。”
不然呢,他还打算找谁?
“我知道。”陆齐安看着他额头和脸颊上压出来的红印,说,“还困不困?可以靠着我睡。”
傅嘉摇摇头:“不困,看到你就精神了。”
陆齐安抿了抿唇,转头看向讲台。他做出一副认真的样子,一只手在桌上记着笔记,另一只手却在课桌下扣入了傅嘉的指间——
十指相扣。
今天不是周末,陆齐安第二天也有早课,所以傅嘉陪着陆齐安上完一天的课后,陆齐安就要送他回六中了。
傅嘉赖着不走,让陆齐安带他在A大里闲逛。他们什么都不做,光是并肩走路就足够让傅嘉满足了。
走着走着,两人就沿路走到了湖边。夏末的天黑得不算晚,此时的天空中有红紫色的残阳,映照得湖面也是一片红紫色。有几个学生驻足在湖边拍照,嘻嘻哈哈地十分热闹。
傅嘉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他羡慕A大漂亮的景色,更羡慕那些朝气蓬勃的大学生。相对的,他就会失落于自己的学习成绩,失落于他比陆齐安晚一年上学。
他永远也没机会和陆齐安做同班同学,没机会坐他的同桌,没机会在上课时偷偷看他,偷偷和他说话。
至于有没有机会和他在同一所大学,目前还是未知数。
入秋以后,傅嘉变得越来越努力。
以勤奋追赶,是先天资质不足的人唯一能走的路。别人做一遍就会了的题目,他要做两遍三遍甚至更多遍;别人一小时就记下的知识点,他要记两个小时,还很容易忘记。大头曾经笑过他笨,说他学习不会找方法,后来见他学起来确实比别人吃力,就再没有说过风凉话了。
六中遍地都是会读书的好学生,傅嘉的排名在班上拿得出手,拿到年级里看就排不上号了。
就算在六中,想考进A大也要拼个你死我活。
班主任知道傅嘉志愿考A大,虽然他的成绩还不够好,却从没打击过他的积极性,鼓励他继续努力,继续拼搏。
后来很多年,傅嘉都觉得这是他人生中最敞亮的时候。
困了他十年的牢笼不复存在,求而不得的人选择站在他身边。他什么都不用想,只管向着明亮的前方奔跑就好。
就算有人拽着他的脚踝要将他拖回深渊,也不会得逞的。
本不该得逞的。
傍晚,傅嘉离开学校回家吃饭,临走前和大头约好了一会要提早来学校讨论问题。
深秋的天黑得早,傅嘉边往校门走边背手上的单词卡片,有些看不清字迹。
他抬起头,望向校门外的第一个路灯。
有一个女人站在那。
她瘦得像根竹竿,穿着皱皱巴巴的薄衬衫,微微佝偻着背部,一个个打量着走出校门的学生。
她朝傅嘉看过来,眼神有些迟疑。
傅嘉在一瞬间认出了她。孩子怎么会忘了母亲?哪怕傅晓丽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他还是记得,仿佛有人把她的样子刻画在了他骨头上。
恐惧从脚底升起来,填满了傅嘉全身。他倒退一步,想要逃开。
这个动作让傅晓丽认定了他。
远远的,傅晓丽对他笑了笑,眉眼往下耷拉,哪怕笑得再温和也是一脸苦相。她说:“是我啊,嘉嘉。”
“你……”傅嘉发不出声音。
他想让傅晓丽别这样称呼他。这是属于另一个人的叠字,干干净净的,从来只有亲密与美好,他不想让傅晓丽玷污了它。
“你已经长这么大了,以前你还不及我腰高,现在已经高出我一个头了,妈妈好想你啊。”傅晓丽走近傅嘉,近得能让他看清她脸上的皱纹,还有眼白上混浊的黄斑。她握住傅嘉的手,手指冰凉得像蛇。
“这些年你还好吗……妈妈好不容易,真的好不容易。”傅晓丽用尽了全身的温柔,说,“以后妈妈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魔鬼说,她永远不会离开你。
傅嘉打了个寒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