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嘉倍感煎熬,怎么挤也挤不出笑容,就弯腰将乐乐抱起来,低着头帮他整理太阳帽,遮掩自己的表情。
乐乐的太阳帽已经戴得够整齐了,傅嘉硬是没事找事地把扣带拆开,重新给他戴了一遍。
他不说话,陆齐安也沉默不语。高星深感气氛不对,就对傅嘉伸出手,想把乐乐抱过来:“傅嘉,我看陆先生好像还有话要跟你说,不如先把乐乐交给我和我老婆照顾吧,你们也好单独说话。”
“不了。”艳阳高照,傅嘉身体里的血液却从头凉到了脚底。他嘴唇苍白,始终垂着脑袋,“太阳太晒了,乐乐有点不舒服,我想先带他回去。高星,还有陆先生……对不起,下次有机会我再去拜访你。”
他深呼吸,想直视陆齐安,想堂堂正正地和他对话,却怎么也做不到。
陆齐安越是冷静,他就越是不冷静,他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驱散脑海里那些疯疯癫癫的想法,将自己变回一个正常的成年男人,而不是在陆齐安面前连头也抬不起来。
为什么不给他一点缓冲的时间?
如果他们的见面,不是陆齐安主动,而是傅嘉先得知陆齐安回国的消息,再由傅嘉辗转着找到他,那傅嘉就习惯了,适应了。
“哎……”高星有些着急,“傅嘉,我们不是说好了中午一起吃饭吗,我们才来公园多久啊,要是你不想逛了,我们就先找个地方坐坐呗。”
傅嘉摇摇头,执意要走。
艳阳之下,面色苍白的不止傅嘉一个人。陆齐安垂了垂眼,声音低沉:“我送你回去。”
高星一愣。
傅嘉也愣了愣,还是摇头:“我自己开了车,就不劳烦陆先生了。”
陆齐安像是听不懂他话里拒绝的意思,说:“那我送你去停车场。”
不用了。
傅嘉张张嘴,说不出这三个字,就改口道:“好。”
拒绝陆齐安一次已经是他的极限。
他往前走,陆齐安就跟在他身边,两人间隔了一个人的距离。高星留在原地和妻女待在一起,很快,傅嘉就看不到他们的身影了。
他怀里还抱着乐乐,但乐乐只是个小孩子,无法冲淡陆齐安的存在感。他呼吸不畅,脚步迟疑,身体和精神都绷得死紧。
他并不想真的让陆齐安送他到停车场,他不想让陆齐安看见他的那辆二手桑塔纳。
“就到这里吧。”他停在原地,说,“大热天的,劳烦你了。”
傅嘉还是不愿与陆齐安对视。
陆齐安握紧垂在身侧的双手,嗓音暗哑:“我只是送送你,都不行吗?”
傅嘉呼吸一滞,有些失神。
这是陆齐安该有的语气吗?……百般隐忍仍掩不住失落与苦涩。再往下细品,似乎还带着请求的意味。
傅嘉咬咬牙,声音颤抖:“不是不行,只要你愿意就好。”
他们继续往前走,直到傅嘉站定在他那辆二手桑塔纳前。
他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忍下自卑感,把车门打开的。他将乐乐抱到后座的安全座椅上,手抖得厉害,好半天也扣不上安全带。
乐乐静静等了一会,突然伸出小手,自己扣上了搭扣。
傅嘉摸了摸他的脸颊,小声说了句谢谢。
他关上后座车门,走到驾驶座外,说:“陆先生,我先走了。”
他抬手去开驾驶座车门,却突然被陆齐安紧紧拉住了另一只手腕。
傅嘉诧异地抬头,撞进陆齐安眼里。
他眉头轻皱,紧紧盯住傅嘉,眼底有一抹充血的红色,像是一把大火。
“我没有事先和你约定就贸然来见你,抱歉,下次我会事先征求你的同意,你不要怕我,也不要躲我,如果我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你告诉我,我及时改正。”
他的眼神凶狠,恨不得一口吃了傅嘉,言语却极尽温柔,好像傅嘉是个了不得的宝贝,碰一下就会碎,必须慎之又慎地对待。
七年前他没能抱一抱傅嘉,七年后也不舍得随随便便抱他。
陆齐安忍耐了七年。
再擅长忍耐的人忍这七年都会把自己折磨成一个疯子。他无数次经受不住思念,想见傅嘉,又无数次忍下来。感情压抑久了,就让他积攒了太多负面情绪,他每次在梦里预见到和傅嘉重逢的场景,都暴虐非常,动作粗鲁,像是要把傅嘉碾碎了揉进他的骨血里。
他只好做一个笼子,把自己关在里头。
他没有钥匙,钥匙在傅嘉手中。
“我明天再来见你。”他松开手,指尖流连着划过傅嘉的手背,带起一串久久不散的酥麻。
傅嘉望着他看呆了。
几秒后,他突然反应过来,逃命似的钻进驾驶座,一边急促喘息,一边手忙脚乱地发动车子。
二手桑塔纳东歪西拐地闯出了公园停车场。
傅嘉知道自己的状态开不了车,就急急踩了刹车,停在公园外的路边上。
被陆齐安握过的手腕烫得发痛,傅嘉拿手捂着那里,烫热的温度就顺势蔓延了他全身。
他痛叫一声,感觉自己快被这高温融化了。
“傅叔叔,你怎么啦?”后座传来了乐乐稚嫩的声音。
“我没事……”傅嘉满身大汗,不停重复念叨,“我没事,我没事……”
原来他没有忘记。
没忘记身体燃烧起来的炙热。
没忘记他心里还有一把火。
第二天是周一,傅嘉一夜未睡,睁眼熬到清晨,先照顾乐乐,送他上幼儿园,再去公司上班。
一进大楼,傅嘉就发现他成为了公司同事的焦点,无论是相熟的,还是处在不同部门,从没说过一句话的,都会向他露出善意的微笑,并在路过他身边时对他摇一摇咖啡,说:“谢谢。”
傅嘉一头雾水,到了他所在部门后,他没有去自己的办公桌,而是先去找高星。
果不其然,他部门的同事也都笑着对他说谢谢,高星最为夸张,将咖啡杯凑到他眼前给他看logo。
“搞什么?”傅嘉百思不得其解。
高星端起咖啡,笑着说:“有人以你的名义给全公司上下送了咖啡,还以你的名义请公司员工去明月松间吃午饭,那可是明月松间啊,据说预约都排到明年了,我上次想给我和我老婆订个二人位都订不到。”
明月松间是市内出了名的中式餐厅,坐落在精致的江南私家园林中,定位高端,傅嘉曾从客户口中听说过它,但也只是听说过。
他第一反应就是弄错了,说:“不可能,肯定是搞错了。”
“你看看你的桌子啊,就你的不一样,你没发现吗?”高星说。
傅嘉走向自己的办公桌,这才发现确实不一样。所有同事的咖啡都是褐色的纸杯,只有他的是白色的。
没错,所有人都是咖啡,只有他的是冒着热气的甜牛奶。
当年他追陆齐安时,也送了他一个星期牛奶。
傅嘉站在桌前,瞪着那杯牛奶,好像它是什么洪水猛兽。
不会吧?
不会吧!
傅嘉跑进洗手间,疯狂拿凉水浇在脸上,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跳出来。
他掏出手机,犹豫着要不要给陆齐安打电话证实这件事,手指颤抖,啪嗒啪嗒打出来的是陆齐安七年前的号码。
他呆愣了一会,将手机收回口袋,决定先不管这件事。
他回到办公桌,喝光了那杯牛奶。
中午,公司上下果然轰轰烈烈地出发去明月松间。好几个同事都热情地邀请傅嘉搭他的便车,傅嘉本想拒绝,转念想到那里是高端餐厅,不好开辆破车去丢人,就搭了高星的车。
“我还以为陆先生会来接你。”车上,高星揶揄地说。
傅嘉尚处在没回过神的状态中,疑惑地问他:“你怎么肯定是他?”
高星爆发出一阵大笑:“哎呦,傅嘉,你不要装傻,除了陆先生还有谁啊?”
傅嘉靠在椅背上,思绪混乱,总还在心底存了一分不信。
到了明月松间后,入园便是亭台水榭,曲廊修竹。景色迂回宛转,满眼皆是古典园林之美。园内没有其他客人,只有傅嘉公司一行人,同事们被服务生带去了主厅,傅嘉本来是跟着他们走的,半道被另一个服务生拦住,带到旁边偏僻的竹林小道:“傅先生,请走这边。”
傅嘉硬着头皮跟他走,一路上心里都在打退堂鼓。
绕过又一个庭院后,傅嘉走进了一座木作建筑,服务生推开雕花门,请他进去。
陆齐安在里面等他。
室内窗户大开,将庭院的景色全部引入了室内,陆齐安本在看窗外,听到门打开的声音,就朝傅嘉看了过来。
仅仅一眼,傅嘉眼里就看不下任何景色了。
他同手同脚地走进去,坐在他对面。
“不知道这些年你的口味有没有变化,我让厨师做的都是当年缪阿姨和孙阿姨常给你做的菜。”陆齐安说。
傅嘉低头看自己的手指,不知道说什么,只是含糊地嗯了一声。
在他身上,根本不存在口味一说,他是给什么吃什么,只要没变质就吃得下。但这七年来,他时不时给自己做饭,口味确实偏向当年照顾过他的两位阿姨。
“为什么这么做?”傅嘉问。
陆齐安不回答,反问他:“你认为我在做什么?”
傅嘉为难地笑了笑,说:“类似于……做慈善?就好比你以前资助过一个贫困学生,中途资助断了,好多年后你于心不忍,想知道这个人过得好不好……”
陆齐安藏在桌下的手紧紧握在一起,指节扭曲。
他语气平淡,继续问:“还有呢,你还能想出什么比喻?”
傅嘉望着他的眼睛,本想再讲个宠物猫狗的比喻,却喉头发紧,说不出话。
“我在追求你,傅嘉。”陆齐安轻轻叹息,“我想和你重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