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略有惊诧,细细分辨这乌鸦,围着前后转了两圈也只看它是只寻常乌鸦,身上没什么灵气,没料竟会讲人话,还会认人,确实稀奇。
它在笼里上下蹦了好几圈,一直阿伦阿伦的叫着,温禀敛了敛衣袖,接过宫人提着的鸟笼,让侍鸟宫人退下,手指从笼缝中伸进去摸了摸乌鸦脑袋,微笑:“好久不见,小鸦。”
乌鸦歪着脑袋,让温禀摸他,开心的翅膀张起又合上。
“……”我沉默,总觉得这个场景还怪眼熟的。
温禀把笼子放到地上,我恰好能跟乌鸦黑黢的眼睛对上,这会讲人话的乌鸦与我对视片刻, 突然啊啊叫起,像是被猫吓到。
温禀蹲下身,手指在纯金鸟笼上轻轻叩了叩,低声:“小鸦,安静。”
乌鸦不理,仍旧啊啊,间或叫两句阿伦,很是聒噪。
我嫌弃地嗷了一声,从温禀背上爬到他头顶,居高临下地看着这只乌鸦。
——实在没看出有什么特别之处,柳婉婉枉死成怨魂身上带着我一束头发,我远远都能见其散发的金光,乌鸦身上却什么也见不着。
我疑心寻若要么找错了方法、要么找错了乌鸦。
温禀又叩了叩鸟笼,声音含笑,还跟笼里乌鸦聊起来了:“小鸦,你应当知道寻常鸟雀寿命不过十余年,你可还记得自己活多长时间了?”
乌鸦啊啊,它好像只会和温禀说几句简单的话。
温禀说:“小鸦,你活得太长了,阿伦想要你帮个忙可以吗?”
乌鸦在笼子里跳:“阿伦,好的,阿伦,好的。”
温禀蹲在地上,打开鸟笼,把乌鸦从笼子里抓了出来,温声询问:“小鸦,我想要你的眼睛,好不好?”
“……”我站在温禀脑袋上,只觉得一阵恶寒,也不知道这人是怎么做到,能用这副语气和表情说出这么一番话的。
我从他脑袋上跳下来,伸爪子准备拍下乌鸦脑袋,看能不能像摸香囊一样摸出点什么回忆。
爪子还没碰到这鸟,它啊啊叫着挥起翅膀蹿走了。
不肖一刻,这鸟已经啊啊叫着在寻若的大师殿里狂风过境地飞了遍,它黑色的羽毛飘飘洒洒地散在空中缓慢落地,寻若殿中的几盏蜡烛也被它撞飞落到地上,又烧着它掉落的羽毛。
目之所及处一片狼藉。
我仰头看这乱窜的乌鸦,也不知它是被猫吓到,还是被温禀要取它眼睛的话吓到,总之现在飞得无人能抓到它。
蹲在地上的温禀撩袍起身,我转头看去,见他蹙着眉头,眼中闪过丝丝不悦,他仰头看了会儿飞蹿的乌鸦,突然喊了一声:“来人。”
我当他喊刚刚的训鸟宫人来捉鸟,却看一黑衣暗卫从半开的窗口越进来,俯身一跪:“陛下。”
温禀走过去,仍旧仰头看鸟,右手往下一探:“弩。”
那暗卫从身后掏出一把轻弩,双手捧上递给温禀,温禀接过,举起对着那又叫又蹿的乌鸦,凝神瞄起。
温禀此人看似多情实则冷情冷心,这鸟儿他取了名字,还能喊他名与他对话,听他说想必二者相处时间也不算短,他竟二话不说准备射死。
我与他相处一年多时长,自以为对他性行已颇为了解,他满腹心机、心狠手辣,但多少顾念旧情,处在丧师之痛中,迟迟难以走出。
如此我才心软,愿忍他两分。
可他如今说杀就杀养了许久的鸟,如此看来也算不上是个多顾念旧情之人。想来旁人若犯他利益,惹他不快,他也说杀便杀,不管对方与他相交多久。
我觉得心情不愉,见他指腹勾下轻弩,眼看一发弩箭即将射出,我从地上弹跳上去,用身体撞开了他的胳膊,他手肘一偏,飞出去的弩箭偏了一寸。
啊啊乱叫的乌鸦惊叫了一声,我腾空落地间看了它一眼,箭虽偏了一寸,但仍旧射中了它的翅膀,它立刻掉落到地上,凌空溅了几滴血,翅膀还在地上顽强地扑棱了几下,啊啊又尖声叫了几声阿伦。
我脚还未落地,温禀扔了轻弩,伸手把我接到怀里,他盯着面前地上扑棱的乌鸦,面无表情地开口道:“扫地不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罩纱灯。*(引用)”他嘲讽似一笑,“老师当真菩萨心肠。”
从他嘴里说出这话,定不能是在夸我心善。我四肢并用,想从他身上挣脱开,他手却箍得紧,不看我,声音冷淡下来:“我若伤人,您定觉得我歹毒残暴,如今射一只鸟您也不许,老师您要当菩萨,可别要求您认识的谁人都是菩萨啊。”
这人真会歪曲他人意思,仿佛我要做圣人,还强要周围人一起当圣人,我冲他龇起牙,欲让他立刻放我下来。
他抱着我走到乌鸦身旁,侧头看了一眼身后在摆蜡烛设阵法的寻若,一手抓我,一手抓乌鸦脑袋。
那鸟还傻乎乎抬头想蹭他,他手指却直接按上了鸟眼位置,似想生生挖下乌鸦眼睛。
我哈了一声,一爪子抓向他的胳膊。
我爪尖,用力一挠下去,生生撕下他几丝肉,他神情一顿,收回胳膊哑笑了两声:“也罢,您若不心软,我也当不得您的学生。”
他抱着我站起身,胳膊上伤口往下渗着血,他面无表情地低头看了会儿乌鸦,抱着我转身走,嘴上轻轻哼起:“周大人不忍见门前有伤患乞儿,阿伦只好把这些人赶到周大人看不见的地方去才好。”
“……”这阴阳怪气的语气,让我气不可遏,遂牙齿覆上他皮肤,准备狠咬他一口。
牙还未刺进肉里,这人垂眸直勾勾盯着我,双目赤红,还未等我反应过来,他眼皮上下一眨,滚滚热泪又自眼眶流了下来,汇到下巴处,又往地上坠去。
“……”我一时不知,这牙齿还该不该咬下去。
——这人为何这么好哭,实在荒唐!行事狠辣,冷心冷肺,眼窝子竟这么浅。
他默不作声地抬起指腹抹掉脸上热泪,垂头低笑:“老师见笑,阿伦每每想起您的菩萨心肠,总忍不住心绪起伏,无法自控。又气又恨,恨得险些忘了尊师重道,想让您反拜我为师,让我教教您如何做个自私自利的人。”
“……”我一时辨不出这人是在讲真心话还是胡言。
“哦原来您是神仙,才如此道德高尚,舍了一切自己独自一人去赴死。”温禀伸手摩挲了几下刚抹泪的手指,慢腾腾道,“阿伦又不由担心您当神仙也因心软而丧命。”
“一时失控,希望老师莫气。”
我实在不想再理他,想从他怀中挣脱开去。
这次他倒没再狠箍我,我略一挣扎,他便松开怀抱让我跳了出去。
我快跑两步,去看那受伤的乌鸦,它还啊啊叫着,挥动着未受伤的那只翅膀。
我伸爪欲触碰这鸟,它行动不便还扑棱着翅膀躲,我伸爪轻按了按它脑袋,想看是否能回忆起个所以然来。
静触了半晌,也没见有什么反应。
我转头去看寻若,只见刚刚还在摆蜡烛做法的寻若,此刻已经走到温禀身旁,他抬手把嘴角未干的血送进嘴里,放下手中杯盏,朝我与鸟方向走来。
而温禀被我抓伤而渗血的胳膊,此刻已没有丝毫血痕,他撩下长袖,也不急不缓走来。
寻若走到我身旁,蹲下身,伸手碰了下乌鸦翅膀上弩箭,我不知他要做什么,但想来不会是好事,便怒嚎了声。
寻若看也没看我,温禀又把我抱起,我眼见寻若拔下乌鸦翅膀上弩箭,鸟惊叫了几声,带着受伤的翅膀还在地上爬行了一段时间。
寻若低喝出一声,他翻过手心,刚拔箭时,乌鸦挣扎让弩箭划伤了他的手心,渗出几点血来,他扔下箭,伸手去抓那鸟。
鸟翅膀被他抓入手心,我心觉不爽,想我一个神仙,被区区凡人和妖物困起又拿捏住,实在荒唐。
我有些生气,身上渐热起,寻若拧着鸟翅膀,地上落了两三滴血。
这血迹莫名在我眼下似汇成一道金光,我抬爪拍了拍温禀的胳膊,没有多想,心念一动,猫嘴未张,已冷声开口道:“放我下来。”
身后温禀顿了顿,依言放下了我。
我走到寻若身旁,本想让他松手,话没说出来,他抓着乌鸦翅膀的手已松开。
他看我一眼,沉声笑道:“大人,您能说话了。”
我再去看那乌鸦,只见他翅膀被弩箭射了一个大洞,艰难又痛苦地挥舞了下翅膀,张嘴又啊啊两声,刚见时黑黢黢提溜转的鸟眼,此刻已经没了光泽。
——好像是瞎了。
我不欲言语,近身去触地上隐约金光,爪子触到乌鸦翅膀,又突见金光大盛,刺得我不得不抬爪遮了一下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