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瞎这件事, 殷弦月很在行。
在现实世界里他就总一副呆呆的,放空的样子。常常思绪神游,双眼不聚焦,盯着自己眼前的一片空气。
所以当他在雷霆那座大厦前台摘下墨镜的时候, 连路槐都错愕了一下。
瞎得浑然天成。
其实他只是摆出发呆的样子而已。
前台的几个人对他心生怜爱, 加上殷弦月苍白的一张小脸, 他又可以装出可怜的表情,背着鼓鼓囊囊的书包……
看得路槐是心生敬意。
这就是造物主的实力吗。
殷弦月举手投足间满是局促,即便他看不见,但大厅里充斥着高跟鞋或皮鞋与地面接触的声音,空气里有清新的植物香氛,一切都让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大学生畏手畏脚。
他虚虚着伸手的时候,指尖碰到冰凉的台面, 下意识缩回来,手握拳。
然后甜甜地笑了一下:“你们好,我、我是来参观的,听说今天……大学生可以自由参观实验室。”
他温吞极了, 甚至适时拢了下头发, 然后拽一拽袖口。
他身边的狗很安静, 很沉稳,完全没有四处乱看,训练有素的样子。所以前台只粗略检查了一下他的学生证,接着指了一下电梯的方向,说:“从那边上去16楼就可以了哦。”
指完,前台意识到殷弦月根本看不见, 当即自责感觉自己真该死,刚想牵着他走过去的时候, 狗动了。
殷弦月演得极好,迟钝的那一下险些踉跄,不过还是站稳了。
路槐领着他去到电梯里,他把墨镜戴回去,电梯轿厢里的人客气地问他去几楼。
殷弦月说:“16楼,谢谢。”
一个盲人要怎么参观呢。
这个可怜的、瘦弱的男生,牵着雪白的大狗,小心翼翼地走在16层。走廊上挂着玻璃近些年雷霆科技公司在各处所获的奖项,墙壁的内嵌屏幕播放着他们最新研发的家政仿生人的广告。
路槐努力扮演一只情绪稳定的导盲犬,按照他和殷弦月事先说好的那样,先去和实验室里的人搭上话。
巧的是,迎面就走过来一个工作人员:“唉这里不可以带宠……哦抱歉抱歉!”
显然,对方是先看见的白狼,后看见的殷弦月。殷弦月在墨镜后面看见对方张皇失措追悔莫及的表情,将手里的牵引绳收了收,微微颤声道:“对不起,但是,路路是导盲犬。”
路槐:“……”
对方连连摆手说没关系,看了眼殷弦月脖子上的参观证,主动开口询问他有什么想看的类型。
殷弦月说:“我想看看生命制造的恒温箱。”
“哦那个啊。”对方搓搓下巴,“生命制造部门在26楼呢,我不清楚它在不在参观范围内,你这个参观证在电梯里如果能刷卡上26楼的话,那就是可以参观的,你去试试吧~”
殷弦月点头说谢谢。
大学生的参观范围是1-31层,殷弦月的参观证在电梯里刷卡之后,可以按亮26楼。
雷霆科技公司每个角落都有实时监控,殷弦月不会在这个时候轻举妄动。他牵着他的导盲犬,模仿着盲人初到某地的样子,每一步都走得小心试探。
走到恒温培育箱的展示区,这里有循环播放的解说音频。
“欢迎来到雷霆科技公司生命制造部门。”
“我们致力于研究人造器官,以及体外孕育胚胎。”
“在今年,雷霆科技公司实验室已经通过定制制造,为超过一百位患者完美做出了全新的、健康的,人造肾。”
“……”
机械女声的讲解终于来到了恒温培育箱本身,因为这个培育箱,培育蛋的孵化仪器。
殷弦月自习地听着,那颗异种与卵生动物的培育蛋里会出来个什么东西,谁都不知道。所以培育箱很关键,它恒温、无菌,模拟了卵生动物的气息,让幼崽在出生时拥有安全感。
培育箱里模拟了阳光,可调控的湿度和模拟一系列自然环境。老实说,殷弦月做不出来这种东西,显然,把这么大一个箱子偷走也不是很现实。
路槐领着他继续走,绕着这极大的26层环形大厅走着。途中有同样参观的大学生和他们擦肩而过,都礼貌地避开他。
接着,开始按计划进行。
与大学生们擦肩而过的时候,在监控下,殷弦月棒球服外套里的几颗狗狗零食冻干“不慎”落进了大学生的手提袋里。
计划非常顺利,一切都按照殷弦月设想的方向在走,甚至他自己都迟疑了一下,这究竟是他身为神,对这世界无声的影响,还是他这次计划堪称完美……
路槐闻见狗狗零食的第一个瞬间,只在监控下顿了顿步子,诚然,作为训练有素的导盲犬,他的人设,啊不、犬设,肯定不会在这个时候去追零食。
非常合理,殷弦月照顾到了每一个细节。
这样,事后公司的人看监控,也只会觉得是一次意外。
殷弦月没有和路槐约定,走出多少步的时候,路槐失控去追零食,这样的话殷弦月会以一个绝对自然的方式跌倒——
“啊!”
他运动短裤下面两条细溜溜的小腿直接咣当砸在洁净的地面,牵引绳随着导盲犬飞奔出去而脱手,殷弦月整个人侧摔下来,墨镜跌去墙根。
是真痛啊……殷弦月甚至有点后悔了,因为前不久期末考的钝伤,他胳膊肘至今还有些淤青未消,这旧伤新痛的……
四周的人立刻围过来,搀扶他,询问他有没有伤到。
殷弦月揉掉真实的眼泪,也带着真实的哭腔:“我的路路……导盲犬……”
“哦哦哦!”女生赶紧拍旁边的男生,“快去追狗!叫工作人员!叫保安!叫救护车!!”
场面如殷弦月想要的一样混乱,甚至还要更严重一点——
路槐奔向那大学生,咬住对方的手提袋后一路跑向安全通道。
他会在安全通道的楼梯口丢掉这个手提袋,接着,像疯掉了一样,撞碎26楼的通风口,进入通风管道后就此消失。
殷弦月被好心人送去了附近的诊所,他乖巧地向每一个帮他的人道谢,向工作人员道歉,说自己添麻烦了。
诊所的医生在他擦伤和摔伤的地方抹上了药,说没有伤到骨头,暂时不必担心。
白净俊秀的小瞎子,惹人怜爱得不行。参观的大学生里有人给他买了奶茶,说喝点甜的会开心一些,有人给他塞了小糖果。
殷弦月哽咽着,低着头道谢。
有那么几下的抽抽是真情实感的,毕竟人心是肉长的,这属于忽悠人家了。
另一边,路槐跳
进通风管道之后,雷霆科技公司的保安搜寻良久无果,甚至开启了整栋大楼的热成像,也没有扫描到任何狗形态。
直到夜幕低垂,此事才作罢。
毕竟,这栋大楼下班之后,各个部门都会落下合金门板,紧接着喷洒消毒喷雾。
搞不好过不久就能在哪个角落里找到狗的尸体。
所以这小小的骚乱并没有引起任何注意,一直到夜幕低垂。
顶尖的猎手,隐匿行踪,不留痕迹。
路槐后背贴着安全部门办公室的门板,这里是为数不多的监控死角。经年累月的训练,让他肌肉密度很高,看上去并不像寻常狼人那般壮厚,所以他刚好在盲区范围内。
袖箭从路槐手中迸射出去,说起这支袖箭,还是他为殷弦月准备的。
箭矢精准地戳在监控总电源上,下一刻,六面监控屏幕熄灭。路槐走去控制台,选择手动操作,培育蛋所在的35层实验室立刻启用了备用电源,路槐选择停止监控及DNA探测。
所有操作完成之后,他用通话器联络了殷弦月。
殷弦月在大楼角落的门外,这个门一般是保洁人员出入。
楼外的监控也都断掉之后,路槐从里面打开了这个小小的侧门,今晚夜色浓厚,雷霆科技公司大楼外墙的灯光也因电路断掉而熄灭。
殷弦月背着他的书包,两手揣兜,抬眸看他。
光源是他头顶的月亮,幽幽的光亮倾泻在他乌黑的头发,一直滑落在他发梢。
路槐递给他一把枪,手.枪,SIG P229型号的枪,紧凑型,仅17厘米长。殷弦月接过来,握住抢把释放了一下空仓挂机。
“没子弹?”殷弦月问。
路槐短暂地挣扎了一下,递给他弹匣:“15发,小心点用。”
殷弦月牵着唇角笑笑,接过来,换下空弹匣:“我懂你的意思,里面保安都是人类,你怕我走火,让我当钝器用。”
路槐扶着门让他先进来,由于主电路和备用电路都被切断,保安不得不从楼梯走去安全部门重启电源。
所以他们要先去搞定那些保安。
殷弦月释放掉手.枪击锤,枪变成双动模式,扳机行程重且长,会更加安全。
在全黑的一楼大厅里,没有夜视仪的殷弦月只能抓着路槐的衣角,几束手电光扫过来,路槐能够精准地带着他提前规避。
殷弦月这大半个月的近身格斗训练显见成效,路槐能听出他在收敛声息,甚至他通过稳定自己的情绪,让心脏跳动得平稳。
几个保安拿着手电上楼之后,一楼还剩余了几个保安,这几个人嫌恶地骂着这么倒霉,轮到自己值班的时候停电了。
路槐和他贴着墙,保安有三个人,路槐本想让他留在这里自己过去搞定,但他看殷弦月跃跃欲试的样子……
“最左边那个交给你。”路槐说。
殷弦月点头。
借着保安手里的手电光,路槐用手指给他倒数。
三、二、一。
猎手迅捷如风,巫师从侧翼切入。路槐那晃眼的白发几乎是以瞬移的速度出现在保安面前,连惊呼都没来得及叫出口,路槐劈手两发手刀落在其侧后颈。
殷弦月从行动上没有他那么敏锐,但瘦削的体型带来了优势,他从侧翼移动过来,首先扼住保安的喉咙让其无法叫出声,再垫步向其背,用枪把在其后颈一击,与路槐一前一后,轻轻拖着保安平放在地上。
而路槐,接住了三支手电,让它们没有掉在地上从而吸引其他保安的注意。
手电确实是殷弦月忽视的部分,他扶着保安的肩膀放在地上后,站起身,用口型对路槐说:“Good boy。”
“……”路槐无奈,把手电丢在他们三人身上,看了眼楼梯,“追。”
手电没有关,三道光射向三个方向。
二人在楼梯间打晕了上楼恢复电力的保安,殷弦月取下其中一人的对讲机丢给路槐,路槐接住,按下实时通话:“我在安全部办公室维修中,再等一等。”
“滋滋”两声后,对讲那边说:“哦,行,妈的今天什么情况。”
对讲机丢给路槐的原因很简单,虽然两个人都是25岁,但路槐的声线更成熟,更沉,加上对讲机的信号干扰,对方不太会起疑。
殷弦月是个少年音,他觉得是药吃多了的缘故。
继续上楼,要从这里一直上到存放培育蛋的35楼,路槐示意他到背上来,殷弦月不带犹豫地就趴上去。
35楼,纵使他如今体质还不错,但真靠自己两条腿走上去,必然失去半条命。
生命制造部门有着非常严苛的进入方式,需要扫描虹膜。不过猎手有猎手的方式,路槐把殷弦月放下来,殷弦月很默契地远远退到墙角。
白狼,狼人族群之中最残暴的一条支脉,路槐在白狼形态下的咬合力足有6500磅。
他在这里幻化出的白狼形态约莫2.5米高,合金的门板没有牙齿可以施力的地方,原本殷弦月以为会看见一只巨大白狼朝着门板狂啃的滑稽画面。
然而画面是,巨大的白狼一个甩尾,用肩膀撞上合金门。震天的巨响如同夏夜里神仙渡劫的雷声,殷弦月下意识捂住耳朵。
紧接着,又一撞。
合金门被撞出一约莫30厘米的缝隙,狼齿扣着那缝隙,在一阵令人鸡皮疙瘩暴起的金属摩擦声后,合金门的裂痕被生扯出足一人可通过的宽度。
路槐变回人形态,说:“请吧。”
殷弦月呼出一口气来:“你们做大男主的……有点东西。”
尽管他本人是最清楚路槐实力的人,但每每亲眼看见这样的力量,还是会唏嘘。暴力美学诚不我欺,果然令人血脉贲张。殷弦月又呼出一口气,抬脚走进实验室。
由于断电,实验室自动启用了只给培育设备供电的那几个电瓶,所以亮着的灯只有培育箱里的保温条。
暗橙色的光,很诡异,仪器有规律地,滴滴滴地响着。
尖端实验室里没有多么赛博科技感,仪器在正常地跑,发出轻微的嗡鸣。
“那边。”殷弦月指了一下玻璃器皿里摆着的蛋。
二人靠近,果然是它,0631号,约莫14寸高。
玻璃上映出两个人的倒影,路槐看着倒影上殷弦月的脸,他想起卵生动物会认定睁眼看见的第一个角色是母亲,于是问:“你是要当这颗蛋里的……东西的,妈妈?呃,爸爸?”
殷弦月摇头:“不,我要用这个东西勾引出下一个异种神。”
“用它?”路槐不明白,“算了,赶紧拿了走,刚才的动静太大了,恐怕已经过来人了。”
“嗯。”殷弦月放下书包,从里面拿出自己的巫师袍,“打碎它。”
这不难,一层玻璃而已,路槐示意他退后,然后一发肘击,用力极猛,玻璃直接整片碎掉。
殷弦月没有上手,他用巫师袍包住蛋,从蛋托拿下来,裹好,放进书包里。
“走。”殷弦月背上包。
路槐抓着他手腕从合金门缝隙里跑出去,警报声当即响彻整栋大楼,他们跑去安全通道,35层的安全通道没有窗户,路槐把殷弦月抱在怀里,殷弦月怀里护着书包,路槐背向玻璃直接撞碎,接着一只白鹰飞出玻璃墙。
殷弦月已经有着丰富的骑狮鹫经验,没有缰绳的情况下就趴下来抱住脖子。
今夜黑云蔽月,殷弦月看了看月亮的方向,在一层乌云后隐隐露出了轮廓。
白鹰飞得很稳,几乎可以媲美巫师团悉心调.教的狮鹫。于是殷弦月趴在他身上,抱着他脖子,夸他:“飞行技能不错啊,以后从军情七处退休了,可以去做交通工具。”
“……”路槐是不想接这个话的。
他们飞行的终点并不是军情处,也不是巫师塔,更不是巫师学院。他们从圣格利尔城飞向洛克斯城,昼区与雾区的区界,神谕殿。
因为殷弦
月说,逻辑学上讲,证有不证无——你不能证明自己没做过某件事,比如,你不能证明自己从未拿过某样东西,除非这件东西从你这里被搜出来。
那么如何让这颗蛋完完全全地消失,纵使日后有任何线索指向殷弦月和路槐,也能以“那你从我这里找出这颗蛋”来反驳对方,令对方无法证明自己有罪。
最为简便的方法,就是把这颗蛋放去另一个世界。
恰好,他们有另一个世界。
温音大约是睡下了,两个人蹑手蹑脚地从侧门进入神谕殿,然后对视一眼,牵起手,从正门门槛跨出去。
“呀——”
乌鸦扇着翅膀从暗巷墙头飞走。
呀!呀!
它们又叫唤了两声。
24小时便利店的收银员多看了两眼路槐的白毛:“欢迎光临!”
自从上一次打车手机没电身上没钱之后,殷弦月已经习惯性地在身上揣一些现金。他买了两份便当加热,买了些矿泉水和饮料,和路槐回去了他的出租房。
回去出租房时,路槐背着他上的楼,他在这里的身体状况一次比一次差。但这回大约是这颗蛋让他很激动,他情绪很兴奋。
他把蛋小心翼翼地摆在床上,自己盘膝坐在地板:“我觉得,异种神希望异种在洛尔大陆成为一个‘种族’,所以他们非常想要这颗蛋。”
路槐:“成为洛尔大陆的种族?那之前的入侵是什么,我不是来消灭你们的我是来加入你们的?”
殷弦月点头:“你可以这么理解,最初设定异种这个设定,是我为了在小说里造成一种动荡,让你这个男主角去升级打怪。但现在想想,异种为什么要入侵洛尔大陆,是因为他们自己的星球已经不能生存了,那么一开始的扫荡式入侵,是为了让你们腾出这片大陆的位置,让他们来这里生活。”
路槐看不下去了,抄着他腋窝把他从地板上拎到椅子里,扶着椅背,低头问他:“然后呢,异种们萌生善心,决定停止无差别入侵,准备握手言和,大家和谐生活?”
殷弦月抬眼,玻璃弹珠一样的琥珀色眼眸盯着他:“你在说什么,异种们发现你们很强,长此以往不是对手,希望握手言和,这才合理。”
“那这颗蛋?”路槐指着床上的东西。
殷弦月笑了,他指指地板,说:“小白狼,你脚下这片土地,这个国家,几千年的历史告诉我们,当战争无法解决问题的时候,双方通过联姻,拥有共同的后代,也能换取和平。”
殷弦月说:“那颗蛋,就是异种在洛尔大陆生存的要义。”
殷弦月说:“如果异种基因能够和洛尔大陆上的卵生动物哺乳动物任何动物——结合并拥有后代的话,那么,双方是不是就能开始考虑和平共处了?”
路槐稍微有点震惊。
因为自己一时没能想出什么有力的,反驳他的点。
他眼中的殷弦月此时此刻,不仅像一个神,更像一国之君。
不,应该说。
他是弑君之君,诛神之神。
殷弦月抬起手,在路槐脸颊上拍了两下:“干嘛,傻掉了?小白狼,你还能跟着我学很多东西,我还有很多、很多东西要教给你,因为你是我最喜欢的角色。”
殷弦月又重复一遍,不知道这一遍,他是说给路槐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你是我,最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