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
殷弦月从抵达这个世界到现在, 说得最多的话就是,等等。
显然,路槐并不想等,单手擒拿炉火纯青毫不费力, 方才明明在大街上能把这些路人从南天门揍到蓬莱东路, 但终究那些只是普通人, 其中还有很多压根平时都不锻炼的。真正碰到路槐这种狠角色,他那点三脚猫功夫着实不够看。
警车里开着暖气,倏然隔绝了外面的寒气,殷弦月这时候才感觉到刚刚是真的挺冷的。
再低头看看自己脏兮兮,染着血,单薄的棉麻衣裤,顿时没由来的稍稍委屈了点儿。
嘭。
主驾驶的人坐进来, 关上门,副驾驶也进来,拉下了安全带。殷弦月感觉屁股往前挪,凑到主副驾驶座中间的空隙里, 探头:“路槐, 你不认识我了吗?”
是时间线不对吗, 他穿越来了更早的时间?
路槐坐在副驾驶,他偏头:“坐好。”
“哦。”殷弦月又挪回去,接着又看主驾驶,“渊宁?”
“嗯??”渊宁是短头发,皮肤也是正常的亚裔人类皮肤,他回头, “你认识路槐我不奇怪,这小子远近闻名的帅气白毛警官, 你为什么也认识我?”
恰好,车里的广播开始播放晚间新闻,电台里温柔的女声说:“今日傍晚,圣格利尔城安理会正式宣布,鲁伯特·阿菲尔先生将于1月1日上任圣格利尔城安理会议员,同时今日安理会也就城市居民的持枪权做出调整,阿菲尔提议……”
阿菲尔刚刚上任,殷弦月思考着,那么现在是,洛尔之枫连载的五年前。
按照洛尔之枫的时间线,这个时间已经被异种侵略过一次,正值安定年代。殷弦月舒了口气,怪不得伊瑜看上去有些陌生,原来这个时候的伊瑜比他认识的伊瑜要小5岁。
他放松了下来,今天圣诞,街上行人很多,车也多,很堵。
车内空调让他觉得很舒服,而且,有一个活生生的路槐在前面,渊宁跟着新闻插播的广告哼着音乐。
“不对。”殷弦月坐直起来,又向前一挪,“你们为什么在圣格利尔城,这不是跨项目执法了吗?这里都是人类啊?”
此话一出,渊宁扶着方向盘噗嗤笑了出来:“哈哈哈哈哈哈,这人说什么呢,路槐,他该不会因为你这头白毛,以为这里是二次元吧?”
呃,不是吗?殷弦月由于双手被拷着,只能两只手同时把着副驾驶头枕的边缘,眼睛死盯着路槐。
路槐实在受不了他的目光,偏头:“我再说一遍,坐回去。”
殷弦月眯了眯眼,车载中控的屏幕显示此时此刻,是12月24日的晚上22点15分,天色很暗,街道的路灯和圣诞装饰充当着地表的繁星,但星辰之光终究无法让他看清楚面前的男人。
于是他两只手抬起来,去按亮了车顶的灯。
“你?!”路槐准备伸手把他推回去时,稍稍因为殷弦月眸中的情绪动容了。
他的眼睛里,充斥着灭顶的悲伤,那种悲伤的眼神,好像手术房外奇迹落空的病患家属。他眸中满是不远接受事实的样子,直白且殷切地凝视自己,仿佛自己宣判了他死刑。
车顶灯亮起之后,殷弦月看清了路槐。
路槐,是正常亚裔青年,深棕色偏黑的眼瞳,不是赤色。
殷弦月失落地坐回去,这一路上他都老老实实的,一言不发。
因为他意识到,这个世界大约并不是单纯的《洛尔之枫》向前推五年,而是另一个和洛尔大陆极为相似,但没有超自然生物存在的世界。
这里和他熟知的地球一样,人类,是唯一的智慧生命体。
路槐,也只是单一人类血统的路槐。
抵达警局后,渊宁把车停好,路槐过来后排座椅拉开车门,叫他下车。
殷弦月挪动着挪到边缘,走下警车。这里是警局的大院子,大约因为今天是节日,值班警察挺多的,和他们前后脚的,是酒后闹事被抓来的。
警局里没有圣诞装饰,走廊的灯只开着前半部分,大约是为了省点。路槐带他停在一间审讯室门前,从裤腰卸下钥匙,开锁,开门,开灯:“进来。”
殷弦月跟着进去。
整栋大楼早在十二月初就开始了供暖,审讯室里也是暖和的。这是殷弦月第一次进局子,就杵在那儿。
路槐指了下桌子靠墙那边的椅子:“去那坐下。”
路槐脱下外套搭在他这边的椅背,在他对面坐下,修长且富有力量的手指点了下桌面:“手放上来。”
“喔。”殷弦月两只手放在桌面上。
路槐给他解开了手铐,旁边靠墙放了个饮水机,咕噜噜吐了两下泡泡。
审讯室里很安静,路槐把手铐扣回腰带上的声音无比清晰。殷弦月缩了缩脖子,他长发垂了几缕来脸侧,对面方才二十岁的男人一楞,稍稍别开视线,以拳抵唇清了清嗓子。
殷弦月抬眸,问:“怎么了?”
路槐摇头,很小声地说了句没什么,然后掀开桌上的笔记本电脑:“姓名,年龄,住址,身份卡数字ID。”
“都、都没有。”殷弦月低下头。
路槐手指悬停在键盘上方,哼笑了一声:“别装了,你这样的我见过太多了。”
说完,他给电脑连上外置的摄像头,冲着殷弦月:“扫脸。”
殷弦月乖乖看向镜头,片刻之后,对面白发青年发出一声“嗯?”。接着他手指在电脑触摸板上划拉、又戳了一下。
结论显而易见,警局的系统没办法识别出殷弦月这个人。路槐从屏幕后面抬头,和他四目相对了片刻后,转而去调取当时街上的监控录像。
路槐将电脑转了个方向,手指着暂停的监控画面,问:“这辆车你有印象吗?”
殷弦月没有眼镜,眯着眼睛,上半身探过来。
监控画面来自那条街的治安摄像头,画面中,他被人从一辆面包车里丢出来,丢去人行道。面包车的车牌被全部涂黑,而丢他出来的人戴着黑色的毛织帽子,完全看不出特征。
“这……”殷弦月嘴巴微张。
居然洛尔还给他弄了个穿越的画面,被人从面包车里丢出来,虽说和他当时的境地确实差不多。
但这样其实挺贴心的,因为如果不是被人从车里扔出来,自己就是凭空出现在这里的人。于是他坐正了些,抬眸,与路槐对视,开始释放小说家的技能之一,冷静严肃地胡说八道——
“路警官,这……这种事我如果说出来了,恐怕性命不保,我不能说。”
说完,殷弦月怆然垂下头,目光闪躲,假装怯懦、不安、想说又不敢。
于是对面这位年轻的警官,自以为何事都不会逃出他眼底,相当敏锐地就发现殷弦月支支吾吾的原因。
路槐问:“你不是不能说,是不敢说吧。”
殷弦月呢,偷偷捻了下手指,瞄向路槐的胸牌,好小子,实习辅警。心里算算,这会儿路槐才刚刚20岁,再看看他线条锋利但掩不住稚嫩的脸……那么就在圣诞节前夜骗骗小男孩吧,殷弦月没控制住,偷笑了一下。
“你笑什么。”
被敏锐的警官发现了。
殷弦月迅速将眉眼笑得更弯,搭配他血衣、长发,苍白的脸:“我说了的话,你会帮我吗?”
这般柔弱不能自理的瘦弱青年泫然欲泣的模样,遑是再铁石心肠之人也会稍稍动容。事实上殷弦月也一直在观察他,这个路槐虽然和路槐有着同样脸、发色,但性格尚无法确定。
他的路槐,最起码,是符合网站要求的男主角,不滥杀无辜,维持着正义感,保有人性的善。
但面前这位他不太确定,所以殷弦月没有那么强烈的道德感,他被扔来的这个世界,与他无关。
此时,这个没有身份来历,但很能打的长发青年,模棱两可的话瞬间激起了路槐作为警员的正义感:“你尽管说。”
“其实,那些人囚禁了我很久。”殷弦月开始像每天晚上敲键盘一样,现编,“我被灌过很多药,所以很多事……我也不记得了。”
路槐拧起眉毛:“那些人?你对他们其中某个有印象吗?身高体貌,任何特征都可以。”
“我不知道。”殷弦月的表情完全不变,这不是他演技好,是因为他对于所谓的那些人,的确一无所知,“我被蒙住眼睛,只能通过声音听见他们全都是男人。”
话说到这里,路槐感到喉结发紧。
因为殷弦月无疑是漂亮的,脖颈纤细,肩膀快要挂不住那件棉麻衣服。他眼尾泛红,不知是沾染上了血渍还是将哭未哭……所以路槐起身去饮水机那里倒了两杯水,来缓解这个氛围。
如果这会儿殷弦月有眼镜,势必要推一下,让镜片折出一道寒光。
“谢谢。”殷弦月双手捧着杯子挪到自己面前来。
他知道自己说得很让人误会,俨然就是被歹徒非法拘禁,甚至还可能遭受到多人侵犯的可怜人。
所以说人类社会的道德感真的会干扰一些判断力,蒙太奇式的谎言在充当事实真相的时候,搭配貌美凄楚的面容,一切都是那么顺理成章。
这时候路槐该心生怜爱了。
结果路槐说:“但你挺能打的。”
然后这人按下了空格,监控画面继续播放,与同学逛街的伊瑜路过这里,俯身询问他还好吗,然后殷弦月从地上爬起来,追了两步抓住她。
后面的画面殷弦月简直不敢看……人设崩塌就在一瞬间。画面里的自己可谓身形迅捷拳拳到肉,一招一式犹如少林武僧,不击人命门,仁和万物。
路槐平静地凝视他。
殷弦月耸了耸肩,凉声道:“你要知道,那些人就是喜欢会反抗的。”
“……”这下真给路槐整不会了。
他战术喝水,然后被呛到。
他连连咳嗽,然后再去给自己的杯子里接满水。
万万没想到稀疏平常的一个治安问题,拉扯出这么一通大戏。
路槐定了定神,重新坐回来:“这样,你的这个问题我会往上报,你暂时……你还是得拘留,你当街拉扯未成年少女是事实。”
“当然。”殷弦月点头,“是我鲁莽了。”
“你希望和对方调解吗?”路槐问,“赔偿之类的。”
殷弦月微笑着摇头:“不了吧,起码在这里,我有个能过夜的地方。”
路槐点头:“跟我走吧。”
这里是普通版本的洛尔大陆,这里没有吸血鬼,没有狼人,也没有巫师。殷弦月被关进警局拘留处的小房间里,说是小房间,其实是一个小小的栅栏笼子,路槐坐在靠前的桌子前面上传今天的报告。
殷弦月隔着笼子间隙看他的背影,他看了一会儿,然后打了个寒颤。
或许是这小房间实在是太安静,路槐察觉到他在哆嗦,回
头看了他一眼。
“没事。”殷弦月笑笑,“这里暖气挺足的。”
路槐准备收回视线转回去的时候,实在好奇,问:“你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我,从刚刚我就想问了。”
“啊。”殷弦月垂下眼,避开他的目光,“没,你长得很像我一位……”
朋友?爱人?
殷弦月在思考怎么给自己的路槐定位,总不能说小狗吧。
“监护人。”殷弦月说。
路槐蹙眉:“你有监护人?怎么不早说,联系他过来给你送件衣服,这种情况是允许的。”
殷弦月控制不住地哽咽了一下:“我联系不上他,他也过不来。”
“你到底是什么人?”路槐胳膊搭在椅背上,转着上半身过来看着他。
其实路槐还有一点更奇怪的没有说出来,殷弦月在大街上跟人近战搏斗的那些招式,分明是自己惯用的。
殷弦月低垂着头,慢慢坐到那个窄窄的小床上,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什么人,一个为了获得拯救自己男主角的力量,从一个异世界到另一个异世界的人。
殷弦月轻轻地搓着自己右手手腕,哪里有一条细如发丝的黑线,环绕着他的手腕。洛尔告诉他,这是他小狗尾巴上的一根毛,当小狗靠近的时候,这条线会收拢勒住他的手腕。
此时,这根黑线没有任何动静,也就说明眼前的路槐并不是洛尔的小狗。
当然,殷弦月也明白,对方应该是犬科生物,未必一定是狗。
没有等到回音的路槐转回去,叹了口气。开始写关于殷弦月的文件,然后报给上层。他敲打键盘的哒哒声眼下是这个小房间里唯一的动静,他不太能沉得下心,总有一种莫名的烦躁感。
这份烦躁无疑是来自殷弦月,或许是在审讯室里挥之不去的,殷弦月凄风楚雨的一番话,也可能是背后这瘦削的青年可能经历过被多人侵犯……
再转身过去的时候,那人已经呼吸均匀地睡着了。
罢了。
路槐继续写报告。
中间渊宁进来了一次,拿了两碗桶装泡面,说圣诞节我们两兄弟凑合凑合,明天休假了再大吃一顿。
路槐没什么胃口,放在那里没有立刻吃,他在警局内网的权限尚且无法输入一个名字就得到全部信息,这会儿只盯着报告上传成功的页面发呆。
“你瞅着这网页干嘛,偷看小.黄.片,见我来了紧急切换过来的?”渊宁问。
路槐斜乜他一眼:“这内网,我用内网看黄.片?”
渊宁笑笑:“我就说说嘛,咋了你?”
路槐指指后面关着的人:“很怪,扫脸扫不出信息,能知道我们的名字,打架方式和习惯和我一模一样。”
渊宁宽慰他:“没身份证的流民多了去了,不过他能叫出我名字是挺怪的,认识你嘛……倒正常,咱辖区出圈的帅警官。”
路槐没什么反应,关掉上传的网页,把桶装泡面端过来开始吃。
是有些不对劲,但又没有任何依据。路槐吃面的时候渊宁端着他自己的汤碗出去丢掉,这里是拘留处,丢垃圾的地方在大院里,丢个垃圾,前前后后也不过五分钟。
路槐几口挑完了一碗面,也就不过五分钟左右。待到渊宁第二次进来,时间跳过12点,从平安夜来到圣诞节,轰然一切都变了。
“路槐!拿枪!”渊宁咣地推门进来。
殷弦月被吓醒,猛地从窄床上坐起来,下意识去摸眼镜,才发现这里不是巫师学院也不是军情处猎手宿舍,根本没有床头柜这种东西。
尔后看向路槐,问:“怎么了?”
路槐反应极快,从椅子上站起来,先摸了下后腰的手.枪,接着直接打开旁边柜子,拿出一把SBR-300突击步.枪。
“安理会大楼出事了,30个持枪恐怖分子在大楼里挟持了所有加班的人,三分钟前带走了阿菲尔议员。”渊宁说,“指挥官叫我们去支援。”
路槐点头,松掉保险,拍了下步.枪的弹匣查膛,扭头看了眼殷弦月:“睡你的。”
殷弦月已经走到栅栏边上抓着笼柱。阿菲尔被挟持,这件事在原本的《洛尔之枫》里是路槐的一个转折点,白狼路槐在这个节点上狂暴了。
那么,这件事在这个世界,会不会对这个路槐也有所影响?
既然这里是普通版本的洛尔大陆,这件事又能怎么影响到路槐?
“路槐!”殷弦月叫住他,“路槐,你带我一起去!我能帮忙的!”
路槐愕然:“你是拘留犯,睡你的觉吧。”
渊宁也诧异:“你能帮什么忙啊,三脚猫功夫还想反恐?”
“我……”殷弦月快速在脑袋里搜刮信息,有一种强烈的直觉告诉他,绝对不能错过这次行动,“我知道他们把阿菲尔带去哪里了!”
“什么?”路槐和渊宁对视一眼,接着,路槐走过来,走到栅栏前,和他面对面,“你凭什么能知道?”
殷弦月镇定下来:“你不觉得巧合吗,我今天被人从车里扔在大街上,然后持枪歹徒劫走阿菲尔,恰恰说明他们是同一拨人,我……我记得我依稀听见过他们的计划。”
微妙的是有些合理,于是路槐问:“那你说,他们把阿菲尔带去哪里了。”
殷弦月:“先放我出来,然后给我一把枪。”
路槐:“你还是睡吧。”
撂下这么一句话后路槐扭头就走,殷弦月咬牙:“东郊的废弃游乐园!”
路槐停下,转身:“你还知道什么,趁早一起都说了。”
“带我一起去。”殷弦月说,“我就全部告诉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殷弦月赶紧又说:“你可以把我拷在警车后面,拜托了,我很乖的。”
真诚,殷切。
并且,他追加了一句:“路槐,整件事情不太对劲,为什么要单独带走阿菲尔,因为……阿菲尔需要被单独处决,他即将在1月1号提出取消居民持枪权,这对谁的利益损害最大?想一想。”
殷弦月绝对相信这个世界也有一个贩卖军火的走私大户闻尤意。
果然,临到这一句话,路槐和渊宁决定把他带上。
被拷进警车后座的时候,殷弦月稍稍安心了下来。一路呼啸着红蓝警灯和警笛,直升机在高空突突突的螺旋桨声音宛如好几把加特林在天上连发射击。
殷弦月心跳得很快,他的预感非常不好,非常、非常不好。
当初,如果不是自己即使感到,恐怕长樾会直接用高射火炮射击狂暴的白狼路槐。这次,长樾会对他做什么……
这次路槐只是个普通人类。
此时对一切都浑然不知的路槐看了眼后视镜,瞄到后座他神色紧绷的样子,蹙眉,问道:“殷弦月,他们有多少武器?”
“超过30支自动步.枪,和四支轻型十联火箭炮。”
渊宁震惊:“十联火箭炮?他们直接把安理会大楼炸了得了。”
“是啊。”殷弦月说,“长樾呢,长樾带了多少武器?”
车子在高架桥一个猛打方向甩尾漂移,压线逆行上了东郊外环线,殷弦月被惯性撞上车门。
路槐凉声道:“你管得也太宽了,管到我们指挥官头上了。”
殷弦月哼笑,他坐回去,咳嗽了一下:“路槐,话别说太早,小心打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