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尘白并没发现自己的手在抖。
他的神色更冰了,像是被骆枳玩的这种幼稚的把戏彻底激怒,那副温润的面具早不知所踪,只剩下眼底的一片暗沉。
“骆枳。”任尘白低声开口,“跟我装死?”
他把骆枳拎起来,扔在床上,伸手去探骆枳颈侧的动脉。
一定是因为不得其法,他探了几次都没有收获,直到把手掌直接贴上骆枳的胸口,才终于察觉到里面那颗心脏微弱缓慢的搏动。
房间里那盏灯不算太亮。
流银似的月光淌进来,漫过骆枳毫无血色的侧脸,最终栖在静阖着的眼睫上。
像是舀起了一抹安静嘲讽的涔涔冷光。
任尘白平静冰冷的面孔上终于出现了隐约裂痕。
他揽住骆枳的后脑,停了停,把人抱得近了些。
似乎是被这一下所惊扰,骆枳终于隐约有了反应,瘫软着的身体微微挣了下,忽然吐了口气。
任尘白像是陡然惊醒,立刻停下动作。
他显然做了最值得嘲讽的愚蠢举动,于是被那一瞬的失措茫然压住的怒火成倍地翻上来,任尘白嗤笑一声,右手用力,攥住骆枳的头发:“玩够了?”
“你还真好哄。”任尘白冷嘲,“给一点甜头就演不下去了?”
骆枳没有回应,手掉在床外。
任尘白这次却不会再被他这种拙劣的手段愚弄。他把骆枳扔回床上,拉过床旁的心电监护仪,左手掀起骆枳身上那件空荡荡的病号服。
病服下的身体瘦得怵目,苍白皮肤上攀附着大片磕碰出的青紫。
任尘白眼尾跳了下,却又像是毫不在意,只是打开仪器,又把电极片按位置逐个贴上去。
“我告诉你,骆枳。”
任尘白缓声警告:“我会让你为这个小把戏付出代价,你……”
最后一个贴片碰触到冰冷苍白的皮肤,心电监护仪忽然发出刺耳的警报声。
任尘白身体一僵。
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伸手去探骆枳的颈侧和胸口,又去试骆枳的呼吸。
他的动作第一次显出些慌乱,可不论哪个结果都是一片寂静。
人快死的时候,会有最后一口气在喉咙里含着,弥留着去听周围的动静吗?
任家早就在医疗相关领域涉足,这家私人医院就是任尘白自己的产业。即使从未接受过专业的临床培训,耳濡目染,任尘白其实比一般人掌握的医疗常识要更多。
从刚才到现在的举动都有失冷静,只是因为躺在地上的人是骆枳。
而任尘白恰巧恨骆枳,恨到必须让骆枳活着一点一滴受折磨,恨到要用连他自己都恶心的温柔兄长的假象编一张网,把这个怪物一辈子困在绝望里赎罪。
简怀逸这个鸠占鹊巢的螟蛉子总觉得不安,一定要夺走属于骆枳的一切才能放心。任尘白丝毫看不起这种无耻的小人,却不介意配合姓简的。
他要骆枳这一辈子都赎犯下的罪,而不是这么痛快就让骆枳解脱了事。
所以骆枳必须活着。
一定是这样。
只能是这样。
人会在死前听见周围的动静吗?
任尘白拍着骆枳的肩膀和脸颊,到了最后几乎是用力摇晃着叫他。
他从不知道有人的脸能这么冷和白,像是流尽了最后一滴还温热的血,又像是灵魂、意识或是别的什么东西已经脱离了这副躯壳。
任尘白的动作越来越急,到最后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直到被循着心脏停搏的警报声赶过来的急救人员小心翼翼劝离,又看着更多的人火急火燎围上去。
任尘白扯住一个人的手臂,嗓音喑哑:“能活吗?”
冲过来的值班医生被他吓了一跳,连忙点头:“能活,能活!”
任尘白松开手。
值班医生快步赶过去,等护士涂好导电糊,喊了声“让开”,把除颤器的电极板按在骆枳瘦得嶙峋的胸膛上。
人不难救,是低血糖引发的恶性心律失常。
说紧急当然紧急,但要说严重,放在急诊室常规处置的危重病患里,也并不是那种束手无策的麻烦。
其实要是家属或者陪护早点发现,及时通知护士测个血再挂瓶葡萄糖,早就没事了。
负责抢救的医生有条不紊地忙碌,没有人贸然开口,只是小心翼翼交换着视线。
他们其实不理解,一个完全没有血糖相关基础疾病的病人,怎么会两次纯粹因为血糖过低导致的深昏迷里病危。
……
明明在陷入昏迷前会有明显的征兆和表现,明明只要陪护有眼睛就不难注意到。
明明这位骆先生在病房里,也有不少人去看他了。
任尘白站在病房外。
他接到了骆橙打来的电话。
骆橙已经被骆家主带回了家,打电话来,一是为了今天的事道谢,二是想问任尘白要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导演的联系方式。
那位导演姓龚,叫龚寒柔,和任尘白的母亲曾是关系很好的笔友。
龚寒柔导演最近正在制作一部与打击拐卖相关的电视纪录片,是半纪实采访半演绎还原的手法。尚未拍摄完成,热度和期待值就都已经非常高。
骆橙想要进娱乐圈,她原本是央着二哥去买那份说是要竞标的剧本的。但简怀逸歉意地给她解释,最近公司资金周转有点困难,刚接手的淮生娱乐又陷入了绯闻风波,还要拿出大笔钱来公关。
虽然失望得不行,但骆橙还是很懂事地没有为难二哥。
这些事毕竟不能怪到简怀逸头上。
那个绯闻风波是骆枳惹出来的,也不知道骆枳到底是怎么不务正业,把一个好好的淮生娱乐糟蹋成这样。
骆橙根本不懂家里的生意,她把任尘白当成知心温柔的兄长,低声嘟囔着抱怨了几句,又试着小声求他:“尘白哥,你能把龚老师的联系方式给我吗?”
任尘白一手拿着手机,向后靠着墙,视线落在病房里。
“艺人的工作应该是公司负责的。”
他的语气恢复了一成不变的温和:“小橙,怀逸他没有给你配团队,安排经纪人和助理吗?”
“怀逸哥忙嘛。”骆橙有点失落,却也能理解,“是我这边的时间太紧了,如果没有拍摄作品,就必须交期末的小品作业,可我还没找到合适的剧本。”
骆橙其实刚从淮生娱乐回来。
和她充满兴奋的想象完全不同,这一趟的经历一点都算不上愉快。
股东和董事会都跟着父兄离开后,不知为什么,淮生娱乐从经理到部门员工,再到经纪人团队,甚至连那些负责跑腿的艺人助理,都对她没什么好脸色。
在确认了淮生娱乐从此就由简怀逸负责、骆枳再也不会回公司后,那个艺人部的经理就一直是那种冷淡礼貌拒人千里的态度。
经理和和气气地对骆橙道歉,说是骆小姐的身份太重要,怕安排的不合简总心意。只有等简总亲自给骆小姐指定团队,他们才好处理。
骆橙给任尘白打电话,其实也存着一份赌气的心思,想要证明自己用不着靠那个破公司也能找到资源。
“我打听过了,尘白哥。龚导演准备拍摄的下一个单元叫《火苗》,主角是一个被卖的七岁男孩。那家人的妻子也是被拐大学生,只有二十岁,和我一般大。”
“听说是发生在十多年前的真事。他们都好可怜,受了很多很多苦,差一点就死了,落下了一身的病……还好最后都逃出来了,那些坏人也都有了报应。”
网上已经有当时案件调查允许公开的部分,骆橙只是复述查到的内容,都免不了有些同情,声音也跟着稍低。
说到最后的结果,她的语气才又轻快起来:“一半是采访,一半是完全还原真实情境拍摄。那位被拐的女大学生已经找到了,只不过男孩被家人领回去后,就一直没有下落……”
“哦。”任尘白轻声说,“还没下落啊。”
他这句话的语气有些奇怪。
骆橙愣了下,她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错了,犹豫着停住话头:“……尘白哥?”
任尘白笑了笑:“没事。”
他主动道歉:“对不起,小橙,我刚走神了。”
骆橙哪会因为这种事同他计较,连忙在电话另一边摇头:“没事的,尘白哥,你要是不方便……”
“当然方便,我回头介绍你和龚老师认识。”任尘白说,“小橙,你一定要努力争取到这个角色。”
骆橙显然惊喜起来:“真的?”
任尘白答应:“真的。”
病房里已经安静下来。
见任先生正在打电话,医生和护士都不敢打扰,确认过病人的生命体征完全稳定,就静悄悄地离开了病房。
这次他们不敢再把病人交给陪护负责,直接给骆枳上了监护,仪器上的数据在正常值的最低线平稳波动。
骆枳脱离了危险。
他一动不动,安静陷在纯白的枕头和被褥里,戴着鼻氧,右手正吊着吊瓶输葡萄糖和营养液。
任尘白走进病房的时候,看见骆枳的眼睫羽毛似的轻轻颤了下。
这说明骆枳是醒着。
骆枳七岁失踪,十岁被找到接回来,那之后就一直被寄养在任家。
因为母亲的吩咐,任尘白从骆枳十岁起就带着他,每天哄骆枳睡觉,对这些小动作再熟悉不过。
只不过,在母亲被骆枳害得过世后,这些熟悉的细节,就全都一点一滴化成了浓深冰冷的恨意。
骆枳是什么呢?
大概是天生的冷血怪物,最擅长伪装和欺骗的恶魔。
任尘白伸出手,替骆枳掖了掖被角。
他的力道温柔得像是回到了小时候,抚过病号服下瘦削的肩膀时,察觉到骆枳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在他掌心微微发抖。
……这就对了。
任尘白露出满意的笑容。
他原本只是想把骆枳带回去,关在家里锁起来,让骆枳享受母亲临去前的绝望的。
可出了这一次的事,任尘白却忽然发现,自己的目的原来并不是让骆枳死。
死太容易了。
他只要一想到骆枳害死了母亲,却轻轻松松地以命抵命从此轻松了事,就压不住冰冷的恨意从每一处骨缝里阴涔涔渗出来。
他还是更想看到骆枳心如死灰、苟延残喘地活着。
所以他不介意再帮点忙,揭开骆枳自欺欺人搭建的那层防护罩,让骆枳彻底看清楚骆家的每一个人。
“小橙。”任尘白语气温和,“我现在不在医院。”
他俯了身,按下免提,有意让骆枳也能听见电话里的声音:“我记得咱们离开病房的时候,你是最后一个见骆枳的人吧?还和他说了话。”
骆橙的语气果然冷淡下来:“尘白哥,忽然提他干什么?”
“是这样,我想问问你,离开前有没有发现他的身体有什么异样。”
任尘白慢慢地说道:“低血糖要是严重起来,脑细胞会受损,会对身体和大脑造成不可逆的伤害……他可能会昏迷,可能会瘫在床上动不了,或者影响神志。”
任尘白说:“你要是发现了他有不对劲,就告诉我,我让人去看看他,别出什么意外。”
电话的另一头,骆橙轻轻“啊”了一声。
然后就是长久的安静,如果没有骆橙稍显慌乱和紧张的呼吸声,几乎让人以为任尘白不小心挂断了电话。
最后任尘白笑了笑:“没事了。”
任尘白挂断了电话。
他站起身,把那个再也没有任何动静的手机就放在骆枳枕旁,离开了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