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这一切,要从风澈十七岁那年开始讲起。
他乔装打扮,本打算跟着昔日同窗们共同斩杀凶兽立下战功,谁知这场历练于他而言太过儿戏。
他们身为修真界年轻一代,首次到危机四伏的战场上,如易碎的瓷器一般,偏安一隅受人关注,甚至兽潮袭来之时,还要安排人手在他们身边随行保护。
风澈只觉得一身百八十般武艺无处施展,索性遛出了历练队伍。
他换了个身份,加入了守城军。
他虽年纪小,但跟着队伍里的兄弟学会了夏家的易容术,更改骨龄相貌,后来在战场上开启阵图杀敌所向披靡,被风瑾选进了精锐的行列,跟随他一同入场杀敌。
他一边在战场上和风瑾做战友,一边在城墙上听风瑾讲自己让人头疼的弟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他美滋滋地心想,弟弟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可惜你认不出。
守城的日子很苦很累,死伤难以避免,但风瑾未曾让手下这支精锐折损过一人。
起初,他是抱着旁观者的心态看待这场战争的,他以虚假的身份参与守城,演着演着,不知何时早已把自己当成了战场中的一份子。
他开始不希望任何人死,想要救所有人的命。
只有大家好好活着,才能一起守好下一次城。
直到边城巨型兽潮爆发。
风瑾在城楼上接连卜算三次,沉重的叹息声伴随着铜钱滚落的清脆声落在了风澈耳朵里。
风澈心中,兄长盖世无双,任何事情都难不倒他,然而这次,风澈听见了兄长叹息中的无力。
他迫切地想知道未来究竟会迎来何种结局,为何兄长要那般绝望,又那般沉着地告诉他们:
“别怕,大家都能活下去。”
他深夜中在床榻上难以入定,乘着月光登上城墙,看见了兄长立在城墙边,那抹孤零零的背影。
是那么的单薄清瘦,仿佛一阵风便能吹走。
他心底的不安越来越强烈,催动他开启了为了隐瞒身份,已经许久不曾动用的异眼。
在兄长风瑾身后,他眸中的幽蓝色窥探了满城。
这一眼,他看见了遮天蔽日的凶兽群,看见了哀鸿遍野的城破惨剧,也看见那一夜,风瑾化作一轮曜日,丹田和灵府迸发出刺目的光,照耀了整座城,以禁术祭阵与凶兽群同归于尽,换取了所有人的生机。
风澈才知,风瑾那句“大家都能活下去”,并不包括他自己。
人类命运休戚相关,风瑾大义以身入局,安能全身而退?
牺牲一人换取万千生灵平安,是风瑾的选择,而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兄长去死。
他整夜未眠,心想此战本应按照天道发展,若有自己这个变数出现,风瑾岂会身死。
于是他在战场上,撕开虚假的身份伪装,在全场的震惊中,倾尽全力,只为助兄长一臂之力。
但因为那时他修为不足,纵然压上所有修为,拖延了半日,风瑾仍然在第二日晌午时分开启了禁术。
他眼睁睁看着兄长在烈烈的光芒中融成虚影,崩溃至极之时,他听见风家驰援的战鼓终于由远及近,莅临战场。
那是他第一次更改他人宿命,却仍是让风瑾燃烧了半数神魂。
风行舟亲自前来将他带走之时,他还抱着兄长骤然缩水的身体发抖。
他涕泪横流,目光空洞地看着风行舟的衣角,哆哆嗦嗦地只会问一句话:“兄长可活下来了?”
但风行舟没有回答他。
那日他被押入风氏禁狱,风行舟震怒,几天几夜没来见他。
他再看见父亲时,风行舟憔悴了许多。
他连滚带爬地凑到监牢的栏杆边,一边伸手一边大叫:“父亲!兄长如何?”
他那双倔强的眼抬起之时,看见风行舟深刻的眼眶之中,褶皱的眼皮层层叠叠,连眼尾都带着疲倦的青黑。
风澈愣住了。
风行舟对上他的眼,叹了口气:“日后不许改命,禁用异眼,老老实实呆在风家,百年之后接手掌门之位。”
他听了这话,顿时尖声逼问:“我兄长呢?我兄长才是少主!我兄长怎么办?”
风行舟近乎冷酷地看了过来,眼神中闪烁的是风澈从未见过的漠然:
“风澈,你早该明白,他注定会死在这次兽潮,你违背祖训天道,非但没有救他,反倒让他如今生不如死。
他燃烧了半数神魂,如今救回来了,身躯倒退到十四岁之时,心智甚至只有四岁。
你让风家如何将他复原”
风澈盯着他的眼:“那是我哥!我怎能看他身死?既然我有能力预见到他的宿命,为何不能更改他死亡的结局?”
风行舟隔着笼子揪住他的衣领,风澈的胸膛猛地磕在铁质的冰冷栏杆上,他疼得发抖,咬着牙接着说:“父亲,纵然是再来一次,我也会救他。”
风行舟死死盯着他的眼,看了半晌,终于松开了他的衣领。
风行舟背过身去,声音不知何时沙哑得厉害:
“风澈,当年,我也和你一样。
但我做的,是为改天下人的宿命,而去改一人之命。
我卜算天道,算得一千载后人族必亡,而这场灾难,来自那个名叫姬子诺的姬家少主。
我传唤裁院,纵然他无罪,至少此时无罪,但我仍然昭告天下,说他的清心咒会引发人族灭亡。
我更改了他的宿命,以为人族至此安宁,然而我错了。
姬子诺死了,他的妹妹却疯了。
我自己就身处天命中,谈何破局法,只是白白将灭世的灾难提前了五百载。
多年来,我一直活在愧疚悔恨中,若我不去改那所谓的宿命,或许人族还会多出五百年的光阴。”
他回过头,眼底血丝纵横,瞳孔微微扩大了些许:
“风瑾虽然活了,但他日后还会死,你所做的无非是让他承受了更多的痛苦。
风澈,你就算改了谁的命,最后回首看来时路,不过是让未来更糟。”
风澈愣怔着听完他的话,却在听到最后一句情绪激愤了起来:“父亲,卜算本就是推测最可能发生的未来,若拨乱反正,你怎知它注定走向破灭?”
风行舟默然无声地抬起手,卜术开启,轮转的银色密密麻麻交织成盈断的爻,三三交错,无尽的算筹与因果落入其中,八卦图成型。
他指尖微微颤抖,开启了乾位。
风澈看见姬水月的渡世之咒,看见二百年后人族覆灭,看见站在八卦图另一端,风行舟被映得苍白的脸。
他的父亲,在无声地恐惧。
他十指握上冰凉的铁器,将头抵在栏杆上,只露出了一只闪着幽蓝的眼:“若我将姬水月计划终止,是否还会出现人族宿命走向灭亡的结局?”
他那双幽蓝色的眸子泛着奇异的光,闪动的情绪似乎带着蛊惑人心的意味,风行舟下意识地别过脸去:“风澈,你还是要执着于此么?”
风澈探出手,极力地想要拉住风行舟的袖口:“父亲,我命途不在天道中,未尝不可!”
风行舟走过去,任由他拉住自己,风澈的指尖沾了些禁狱内的灰,抹在他的袖口将洁白染作一塌糊涂的污色,风行舟呆呆地看着,最终闭眼:“好。”
风澈猛地抬头:“父亲,你同意了?”
风行舟扯开他的手,将一枚银戒放在他的手心。
禁狱的牢笼“咔嚓”一声打开,风澈后撤一步,面对四敞大开的铁门,风行舟站在门口,微微垂眸。
风澈隐隐觉得气氛竟然比刚刚争吵时还要沉重。
空气中暗涌的压抑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他听到风行舟的唇瓣微动,一开一合之间,他周身血液凝固。
“风澈,图谋其兄少主之位,于边城一战将其兄重伤,狼子野心,其心可诛,今判除风家之人身份,今生今世,不得入风家。”
风行舟眼眶微红,倦色与痛苦交织成影,那双琉璃一般的眸子都浸染了浑浊:“风澈,我问你,若如此这般,你还要改那宿命吗?”
风澈感觉自己的周身发冷,心脏在胸腔剧烈敲击,沸腾的血液滚过僵直的四肢,激得他过了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父亲,我还改,”他咽下喉咙里的腥甜:“无论你怎么问,让我如何做,我都是这句话,我还改。”
风行舟似要将他的模样刻进骨血里,眼眸中的挣扎与无奈最终化作一片死寂,他点点头,转身离去。
风澈看着他的背影,明明维持着年轻时的模样,脚步却显得老态蹒跚。
风澈突然发觉脸上一片冰凉。
他愣怔着伸出手抹了一把,竟发现,那是刚刚流的泪水。
它已经从眼眶滑落到了下巴,待他反应过来,已经汹涌着模糊了他的双眼。
风澈在混乱无助中,握紧了手中的银戒。
那日,他失了风家道子的身份。
那日,他全身没带一块灵石,走出了风家大门。
那日,举世震惊,风家道子为夺权伤兄致残。
他在人人喊打的四大家族地界消失,捧着父亲给他的戒指,踏进了姬家地界。
从此,百年炼心路,虽悔过,恨过,却没敢回头。
他若退了,便是深渊。
直到百年炼心路走到尽头,姬水月将姬家客卿的身份交于他,这场由风氏父子布下的拯救人族宿命的棋局,才刚刚正式踏出第一步。
【作者有话说】
那日,他失去了引以为傲的大儿子,风瑾以身祭阵,理智全失。
那日,他也失去了宠爱至今的小儿子,风澈以身入局,生死未知。
风行舟本身就是个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