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五, 昭元帝携群臣前往大名府天鹿苑围猎。
柳柒体内的蛊毒不到月中便不会止歇,云时卿在相府待了足足四天,两人几乎很少离开后院, 柳逢担心他们身体受不住, 便吩咐后厨在膳食里添了些滋补之物。
今日晨间, 朱岩特意送了一套衣物来相府供他家少爷换洗, 待洗沐结束主仆二人适才从后门离开。
辰时七刻,柳柒从相府乘马车出发,至曹门处与百官汇合。
此去大名府足足有千余里, 车马浩浩荡荡, 行进速度较缓, 恐要两三日方能抵达。
暮春时节万物苍翠,气候早已转暖, 还未及正午便有了些微的暖意。柳柒打从坐上马车伊始就倚在引枕上合眼小眠了,直到半途歇息时才悠悠转醒。
柳逢将水壶递与他:“公子, 喝点水罢。”
柳柒饮几口水润了嗓,而后下马车前去圣驾前问安。
然而还未走出两步就被柳逢叫住了:“公子, 您……”
他回头问道:“怎么了?”
幸而此时没人注意这边,柳逢道一声“得罪”后当即为他提了提领口,将颈侧的痕迹遮得更严实些。
柳柒面色平静地走向御驾,早已在心里将云时卿痛骂了千百回。
此番春蒐之行除了百官群臣之外, 颇得圣宠的师贵妃也在随行之列, 柳柒问安昭元帝时, 三皇子赵律衍正在陪昭元帝下棋解闷, 师贵妃坐在其子身侧, 眉宇间尽是温馨笑意。
二皇子赵律白与五皇子赵律桓在一旁烹茶, 少顷, 赵律白将点好的茶呈给昭元帝:“陛下,请用茶。”
“先放着。”昭元帝漫不经心地应了他,旋即笑道,“衍儿,你确定要落这一子?”
赵律白奉着茶无声立在一旁,五皇子尚年幼,百无聊赖地拨弄着茶饼,并未参与这边的棋局。
赵律衍目不转睛地分析了当下的局势,面上露出几分悔意:“父皇……”
昭元帝笑意不减:“落子无悔。”
赵律衍眼珠一转,而后从赵律白手里接过茶盏递给他:“容儿臣借二哥的花献佛,还请父皇看在这碗茶的份上让儿臣一回。”
“此茶是你二哥亲点,与你何干?”虽是这般说,昭元帝却欣然接受,含笑饮尽。
——柳柒到来时,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副场景。
二皇子赵律白虽是德仁淑惠皇后嫡出,然而皇后走得早,母族业已没落,远不如母妃建在、外戚强大的三皇子得宠。
昭元帝迟迟不立太子,除了明面上与先帝手足情深、放不下先帝遗孤这样堂皇正大的理由之外,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二皇子身上。
立长立嫡乃是宗法祖训,二皇子贤德仁厚、文韬武略,上孝君父下怜万民,是当之无愧的储君人选。
偏偏昭元帝不喜欢他。
瞥见柳柒到来,赵律白笑着唤了一声“柳相”。
柳柒几步近前,躬身揖礼:“臣柳柒问陛下安、问贵妃娘娘安、问三位殿下安。”
昭元帝眉眼间的笑意愈发浓烈:“砚书棋艺精湛,你来指点指点三殿下,免叫他落了子又要反悔。”
柳柒微笑道:“师中书的棋艺闻名遐迩,三殿下得中书令教诲,臣这点微末及俩岂敢在三殿下面前献拙。”
赵律衍渐渐敛去唇角笑意,昭元帝似是没有察觉,淡定地道:“罢了罢了,这棋留着日后再下。御厨应当已经备好了膳食,砚书留下与几位殿下一同用膳罢。”
柳柒拱手道:“陛下赐宴臣感激不尽,只是臣前些日子在琼林宴贪吃了几杯酒,身体染恙至今未愈,只能食些清粥寡菜,一遇荤腥便颇为不适。为免扰了陛下、娘娘及三位殿下的雅兴,臣便不叨扰了。”
昭元帝道:“既如此,朕也不便强留,你且退下罢,途中仔细着身体,若有不适记得传唤医官及时诊治,年纪轻轻的,可别落了病根儿。”
柳柒道:“谢陛下。”
离开行帐后,柳柒揣揣不安地回到了马车里。
二殿下冠礼在即,若陛下不借此机会册立太子,那么二殿下以后的路会很难走。
赵律衍的德行虽不如二殿下,可他有母族庇佑,更何况中书令师旦权势滔天、党羽众多,愿意追随赵律衍的人不胜枚举,他日陛下如果真想立三皇子为太子,恐将回天乏术。
天下乃万民的天下,天下共主理当心系万民,显然三殿下赵律衍不会是心系万民的那个人。
柳柒无奈地揉了揉眉心,正烦忧时,腹部竟隐隐作痛,他低头瞧向平坦的小腹,不知是蛊虫作祟还是胎儿在躁动,迟疑几息后用掌心轻轻按住,那股疼痛只持续片刻便逐渐消散了。
他撩开车帘,目光四下逡巡,在不远处发现了皇城司指挥师徐靖的身影,正想去问问他祭司之事查得如何了,就见一名内侍官提着一个食盒屉子往这边走来。
内侍官对他揖礼道:“这是御厨按照柳相您的要求备的膳食,还请柳相慢用。”
柳逢接过食盒打开瞧了瞧,里面有一碗时蔬小米粥、一碟过油酱菜、一碟酸榨木瓜丝,以及一盘樱桃蜜煎,的确符合他家公子的口味。
柳柒视线落进食盒里,问道:“是你告诉御厨的?”
柳逢摇了摇头,柳柒还想问点什么,余光瞥见几丈开外的椿树上倚着一名身着玄色锦袍的男子,对方视线落在不远处的湖泊上,侧颜轮廓格外凌锐。
柳柒顿时反应过来,放下车帘淡声道:“不饿,不吃。”
内侍官愣在当下,显得十分为难。柳逢道了句“有劳这位大人了”,那内侍官当即会意,对他揖了一礼转而离去。
柳柒的确没有半点饥饿感,他被孕症折磨了一个多月,每日只食些清粥糕点,除了被云时卿折腾的这几日,平素几乎察觉不到饥饿,更甭提馋嘴什么食物了。
当然,偏酸口的山樱桃除外。
思及此,柳柒道:“把那碟樱桃煎留下。”
一路走走停停,春蒐队伍总算在两天后抵达了皇家猎场天鹿苑。
彼时已近黄昏,红霞漫天,山麓景色旖旎秀美,几位德高望重的大臣和翰林院的学士们还未迈入行宫便忍不住吟诗赋词、抒情述志。柳柒腹中揣着孩子,今次颠簸了一路,颇有些疲乏,便没有参与附庸风雅之事,在行宫官吏的带领下去了西苑的房间歇脚。
他坐在桌前,单手撑着额头,模样甚是疲惫。柳逢要了一壶开水倒与他服下,担忧道:“公子您还好吗?”
腹中的孩子无论如何也打不掉,柳柒索性不把他当回事,故而没将最信赖的孟大夫带在身旁,这会儿受了颠簸,整个人都提不起精神来,也不知是疲惫所致还是身体出了状况。
他摇摇头,轻声应道:“无碍。”
柳逢不敢轻易去找太医过来为他号脉,犹豫片刻后谨慎开口:“是否让云大人过来为公子瞧一瞧?”
柳柒心下不悦:“找他做甚,嫌我活得太久了?”
柳逢立刻认错:“属下一时口快,公子莫要在意。”
暮色至,微风渐起,山麓气温稍降,行宫略有些清凉。
柳逢从行李中取出一件湖绿色氅衣披在自家公子的身上,不多时便有内侍官来此传膳。
天鹿苑行宫分东南西北四苑,北苑为昭元帝及妃嫔的下榻之处、东苑供三位皇子栖身、西苑为三品以上重臣的住所、南苑则是四品及以下官吏的落脚之处。
柳柒隔壁住着中书令师旦,出门时正好与对方打了个照面。师旦捋须一笑:“柳相今日气色欠佳,想来是水土不服罢。书生文弱,难免娇气了些。”
柳柒微笑道:“师中书也是文官出身,何来娇气一说?”
师旦不露声色地引开话锋:“陛下传膳了,柳相请吧——”
柳柒回了一礼,没与他客气,拂袖大步离去。
今日的晚宴从简,止几道清淡小菜并两壶清酒,昭元帝下了旨,待明日众人狩得猎物再办丰盛筵席。
柳柒胃口欠佳,随意吃了几口小菜便做罢了,散席回西苑时,赵律白见他面色有异,遂关切道:“砚书,方才你在席间饮食甚少,可是菜肴不合口味?”
柳柒泰然道:“劳殿下担忧了,臣这身子骨不太争气,极容易水土不服。”
赵律白轻蹙着眉头:“当真如此?”
柳柒笑道:“臣何时骗过殿下?”
“既如此,你回去早些歇息吧。”赵律白叮嘱道,“若夜里有何不适,定要传唤太医,可别讳疾忌医。”
“臣领命。”正欲离开时,柳柒似又想起了什么,低声说道,“殿下今晚务必派人守好马厩,切莫让有心人作了手脚。”
马是明日围猎的关键,若没了宝马良驹,纵然赵律白的骑射技艺再高明,恐怕也无济于事。
赵律白面色沉凝,旋即点头:“嗯,我知道了。”
两人就此别过,柳柒缓步前往西苑,途径石亭时,竟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在内侍官的带领下往东苑行去,他仔细瞧了瞧,那人正是不久前金榜题名的探花郎祝煜,如今正任职礼部司员外郎,是柳柒的一员下属。
祝探花生得唇红齿白眉清目秀,一袭白衣风度翩翩,眉目清冷尽显疏离,实打实的文人书生,傲骨天存。
如此人物,去皇子落脚的处所做甚?
柳柒摇摇头,很快便压下了好奇,转身回到西苑。
戌时过半,苑内灯火通明。现下时候尚早,众人似乎都没什么睡意,吏部、刑部、户部几位尚书大人以及御史台的韩锦秋韩大夫正聚在一处玩骨牌,不以财帛上赌桌,输家只需吟诗作赋即可,甚是风雅。
柳柒原本有些困乏,见此情景便有些管不住手,也与他们玩了几局,输得最多的是那几位老尚书,独他和韩御史胜券在握。
直至亥时五刻,几位老尚书疲乏困倦时方才止歇。
回到寝室后,柳柒草草洗漱了一番,正欲上床入睡时,惊觉屋内房梁上有生人的气息,他不便暴露自己会武功的事实,当即拢紧衣袍疾步往房门口走去。
就在柳柒张嘴呼救时,梁上那人已无声落在他的身后。
长剑出鞘,寒芒毕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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