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冉冉, 薄露甘洌,金恩寺点燃了今日的第一抹香火,浓厚而又庄严。
昭元帝此番为先皇持斋礼佛三日, 为保陛下与百官的安危, 整座寺庙拒不接纳香客, 并将上山的路给全部封锁了。
寺庙生活艰辛, 许多官吏从未过过此等素衣素食的日子,两餐斋饭下肚便开始水土不服。
做完晨间的功课后,柳柒只身前往慧心禅院与慈济大师煮茶听琴。慈济今日又备了一份新茶, 味甘而淳, 鲜香浓烈, 引人垂涎。
柳柒吃了半盏清茶,点评道:“此茗入口有余甘, 其味温和,隐若有缕缕荷香, 实乃佳品。”
慈济道:“这茶是贫僧从后山的茶园里采摘炒制而成,与市面上的普通茶叶并无半点区别, 只是煮茶的水有些讲究,它是由小沙弥泛舟取来的荷花露,未经晨光照射,不失为天地之精华。”
柳柒微笑道:“上回来寺里, 大师赠了劣者一壶孔雀泪, 其苦涩之味劣者现在仍不敢忘。今日有幸尝得甘露, 深感欣慰。”
慈济眉眼微弯, 额头上的褶子一一尽显:“柳居士前番来贫僧这里时苦气难当, 心中尘念杂乱, 唯有以孔雀泪招待方能令汝品出其味。而今的柳居士心气平和, 面上愁苦不再,贫僧自然当以甜茶招待。”
柳柒闻言一怔,下意识抬手抚上自己的面颊。
静默须臾,他又笑道:“近来朝中没什么烦心事,故而心宽了不少。”
“古人云,‘夫色见于貌,所谓征神。征神见貌,则目发于情。’一个人纵然再能隐藏情绪,可目中之情却做不得假。”慈济云淡风轻地往紫砂壶里添了水,重新放至红泥炉上煮沸,“柳居士心底藏着事,藏了足足七年,纵然抄再多的《楞严经》也于事无补。常言道,解铃还须系铃人,居士心结不解,终是难得长久之欢愉呐。”
佛门中人从不轻易干预凡间的因果,慈济大师能这样说,已是主动介入红尘。
柳柒不想让慈济太过为难,便道:“多谢大师指点教化。”
壶中水沸,慈济提着壶柄为他续了一杯清茶,淡笑道:“还请柳居士再尝一尝这茶水,泡开的茶叶味道悉数散开,较之上一杯更加浓醇甘洌。”
柳柒用杯盖撇开浮叶,品了一口滚烫的清茶,不由点头道:“甚香。”
在慧心禅院静坐良久,至正午时分,柳逢入了禅院,道是斋饭已经备妥,昭元帝唤他前去斋堂用膳。
陪圣上用膳的臣子并不多,柳柒为其一,师旦父子为其二,陆麟为其三,余者便是师贵妃以及圣上三子。
陆麟为从二品吏部尚书,又是先帝旧臣,因此备受昭元帝赏识,偶尔虽言辞冲撞,却从未受过昭元帝的责罚。
寺庙只供斋饭并无酒水,且斋饭极简,便免去了许多繁琐的流程。
自从柳柒上次在御书房说了那句“公正并非人人都能做到,也不是时时都能做到”后,昭元帝对待赵律白的态度似乎有所改变,至少不会明晃晃地偏心了。
正用膳时,坐在上首的昭元帝道:“朕晨间收到了庆州传来的急报,道是回元有意与我朝议和。”
陆麟问道:“他们提了什么条件?”
昭元帝道:“和亲。”
师旦捋须蹙眉:“陛下的两位公主都已成婚,旁支几位王爷家的郡主不是许了人家就是尚幼,如何与人和亲?”
柳柒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自古以来,和亲的公主鲜少有善终者,大邺之国力远胜回元,和亲便是下嫁。倘若师中书有一个女儿,是否舍得让她下嫁寒门?”
师旦皮笑肉不笑地道:“此乃回元的提议,又不是本官所说,柳相何必与我争论。”
柳柒道:“可师中书对此并无异议。”
师旦问道:“不知柳相有何高见?”
“《孙子兵法》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回元之于大邺,先攻城,再伐兵,其次伐交,如若大邺应了他们的和亲要求,无异于受降。”柳柒说罢看向昭元帝,“依臣拙见,当出兵伐之。”
昭元帝道:“朕前些年一直在南征北伐,折兵损将甚是严重,这两年止兵休戈、休养生息,为的便是重振军力,更何况不久前朕刚出兵助北狄统一了草原七部,这个关头若是再继续交战,恐将不敌。”
师旦接过话说道:“陛下所言极是,回元兵力充足,又有强敌大夏做靠山,若是调遣玉门关或者雁门关的兵力,北部整个防线都会失守,届时蛮夷入关,中原必将大乱。”
柳柒道:“焉知和亲之后庆州不会失守?”
北方蛮夷皆为匈奴后裔,残忍嗜血、背信弃义,和亲的确不是上上之策。
昭元帝道:“柳相说得没错,庆州不能失守,至于和亲嘛,或许可以再斟酌斟酌。”
柳柒趁机说道:“庆州地势复杂,进可攻退可守,且有驻军七万,若有良将坐镇,定能力退回元十万大军。”
赵律白抬眸看向他,脑海里不自禁地回想起他曾说过的那番话。
如果陛下此时答应调兵平定庆州之乱,赵律白必会请缨。
一旁的师旦和赵律衍也听出他话中之意了,舅甥俩对视一眼,没再接话。
沉吟须臾,昭元帝笑道:“待回朝后再议此事罢。”
*
入夜后,山上气温转凉,即便是入了夏,也略显清寒。
柳清沐浴后没再穿束腰,一件宽松的寝衣便足以遮挡微隆的小腹。
他披散着墨发,正要坐下饮茶,忽闻窗外有一阵轻微的异动,他还未来得及唤柳逢,便见虚掩的窗叶被人推开,一道玄色身影撑着窗棂熟练地跳入屋内。
“你在相府爬墙也就罢了,怎的佛门重地也如此轻浮?”柳柒冷声斥道。
云时卿放下手里的纸盒,笑盈盈地道:“下官并不信佛,莫说是翻墙了,即便翻上大雄宝殿也不在话下。”
柳柒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旋即开始下逐客令:“我身体不适,要入睡了,云大人请回罢。”
“如何不适?哪里不适?”云时卿说着便动起手来,“下官略懂医术,让下官给大人瞧瞧。”
“别碰我——”柳柒不愿同他交手,起身避开了他的触碰,“你若敢在这里乱来,我定不饶你!”
云时卿见好就收,而后打开带而来的纸盒,从中取出几支细长的乌木条,并一张上好的羊皮以及一串红玉流苏坠,待他齐齐摆在桌上时,柳柒才认出这些都是做灯笼的材料。
“明日陛下携群臣前去往生堂为先帝祈福,而后至弘法楼祈愿。”云时卿一边说话一边拼接灯笼骨架,“大人可以在这只灯笼上面写下心中所想,届时再将它带去弘法楼,定能如愿以偿。”
柳柒没好气地道:“无聊。”
灯笼骨架已然拼接妥善,云时卿又耐着性子将素净的羊皮粘贴上,适才回应他的话:“正正经经的祈愿,怎就无聊了?”
柳柒嗤道:“你不是不信这些吗?”
云时卿道:“下官这是为大人考虑。”
禅房内有现成的笔墨纸砚,均是柳逢从府上带来的,以便他家公子在寺庙里抄写佛经。
云时卿取来砚台和笔毫,回头看了看他,“过来。”
柳柒登时不悦:“你在命令我?”
“下官哪敢啊。”云时卿温温吞吞地把人拉到桌案前,压着他的双肩令其坐定,继而将笔毫塞进他手里,“大人心怀天下,定然有万千宏愿书写,可挑那么一两个简单的写上去,菩萨瞧见了定能助大人一臂之力。”
柳柒面无表情地放下笔毫,正欲起身时,一个宽大温暖的怀抱从后方覆来,将他整个人圈在桌前。
云时卿拾起那支毛笔,重新塞回他的手里。
不待柳柒拒绝,云时卿就已握住了对方的手,由他操控着笔毫,将墨汁轻点在羊皮上。
他的一手丹青令人艳羡,也曾名动汴京城。
当年初入京城时,他因年少轻狂作了几幅画,彼时并未引起多大的轰动,直到他高中了状元,那些画很快就被炒出了不菲的价格,几年后又坐上了丞相之位,便愈发值钱了,更甚有仿品出现,几乎是真假难辨。
柳柒思绪飘忽,竟忘了反抗,待他回过神来时,羊皮上已经显现出了一位少年的身影。
云时卿仍握着他的手在作画,每一笔都简略得当,毫无累赘可言。
不多时,两名少年跃然纸上,他二人分别握着一把剑和一把刀,刀剑相拼,仿佛是在比斗。
紧接着,云时卿沾了沾墨,又将灯笼的另一面转过来,牵着他的手继续作画。
这一面的少年没再打斗了,他二人各枕一卷书,以天为被地为席,纷纷翘着腿,煞是恣意。
烛焰跳跃,灯影婆娑,柳柒的瞳底被画中人填满,不知不觉间勾动了一些陈年往事,手指犹如脱了力,彻底被人掌控在手心里。
云时卿的脑袋搭在他的肩上,呼出的热息湿而暖,仿佛沾了水气的鹅羽从面颊划过,撩得柳柒浑身一僵。
禅房内寂静如斯,他只听得见一阵急乱的心跳声,一时间竟辨不出是自己的,还是身后那人的。
“吱呀——”
这时,柳逢推门而入,见此情景顿时怔住,几息后快速转过身,结结巴巴地道:“禀公子,王、王爷前来拜访,正在院中静候。”
柳柒赶忙挣开云时卿的束缚,焦急地道:“你快走吧。”
“他来得可真是时候。”云时卿冷哼。
柳柒一边推他一边催促道:“赶紧离开。”
云时卿嵬然不动,面色发沉:“怎么,你怕被淮南王抓奸?”
柳柒拧了拧眉:“你是不是有病?”
不等云时卿出言反驳,院中就有脚步声响起,柳柒微顿,视线环顾四周,试图寻个地儿把人藏进去,无奈禅房太小,止一床、一桌、两椅,并一面屏风和一只浴桶。
浴桶……
柳柒福至心灵地拽着云时卿走向屏风后,不由分说地把人推至浴桶边,吩咐道:“进去。”
云时卿一动不动。
脚步声愈来愈近,柳柒已顾不得许多了,遂放下面子恳请道:“晚章,进去藏一藏。”
云时卿心尖蓦地一颤,鬼使神差地翻进浴桶里,温热的浴水被破开,溅出几声哗啦的响动。
“砚书。”
赵律白的声音悠然传入,柳柒迅速取来一件外袍穿在身上,嘴里应道:“臣在沐浴,烦请殿下静候片刻。”
云时卿从水里探出湿淋淋的脑袋,双臂搭在浴桶边缘,嘴角勾出一抹浅笑。
柳柒刚想把他按回水中,竟猝不及防地被他拽了一把,上身微倾,俯于桶沿。
云时卿就势抬头,吻上了他的唇。
【作者有话说】
郓哥儿口气(呐喊)(着急):大郎,抓奸要抓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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