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然间, 屋内灯烛被出鞘的剑刃劈灭,继而“当啷”一声,那柄长剑归鞘, 精铁打造的鞘身横在柳柒颈侧, 虽不具备杀伤力, 却也足够森寒冷锐。
“柳相不出声的话, 或许还有活命的机会。”身后那人声音混浊,嗓子眼里如同含了一片鲜切的瓜,似在刻意掩藏其原本的声音。
屋内黑暗无光, 柳柒的耳力顿时变得灵敏, 他听见了对方平静有力的心跳声, 仿佛行刺朝廷命官于他而言只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须臾,柳柒沉声道:“敢问足下与本官有何怨仇?”
那人道:“怨仇什么的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柳相的性命。”
“既然无冤无仇,为什么要取本官的性命?”
“这不是柳相该知道的。”
柳柒未能探出口风, 又道:“行宫内有诸多皇城司和殿前司的高手护卫,若我此刻出声, 足下必无退路可言。”
那人轻笑一声:“柳相可以试试看,到底是那些废物先听见你的呼救,还是我的剑先割断你的喉咙。”
两人离得近,柳柒能清楚地感知到此人的内息有多深厚, 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地张了嘴, 而那位不速之客的反应也堪称迅捷, 在他出声之前及时捂住了他的嘴。
电光火石间, 柳柒抬手去夺那人的佩剑, 对方察觉出他的意图, 当即用手腕击中他的臂膀, 阻止他触碰自己的兵器。
柳柒指腹只来得及摸到剑鞘上的一片纹路就已与它失之交臂,暗夜中的杀手不再捂他的嘴,反而专心去接他的招式。
“没想到状元出身的丞相大人身手如此不凡,还真是令人刮目相看。”浑浊的嗓音里尽是戏谑。
此人明面上只守不攻,然而面对柳柒的杀招时却不敢有半分懈怠。
行宫的寝室比不上相府的宽敞,两人打斗间击落了不少器物家具,苑中当值的巡卫听见声音纷纷往这边赶来,隔着房门问道:“柳相,您屋内是何动静,可有贼人闯入?”
正在交手的两人纷纷怔住,止这一瞬,柳柒趁对方分神时抬腿踢中他肘部的穴位,这人受击后虎口不受防地松开,长剑骤然滑落,被柳柒稳稳接在手里了。
他立刻拔出剑横在贼人颈侧,语调平静地对屋外的护卫道:“许是鼠类入屋寻些吃食,不碍事。”
侍卫怔了怔,旋即应道:“卑职这就告诉行宫的主事大人,让他明日派人来此仔细打扫一番。卑职等就不叨扰柳相了,柳相早些歇息罢。”话毕,屋外的巡卫们转身离去,一切复归宁静。
柳柒一手执剑,一手握住剑鞘,指腹轻摩鞘身的纹路,俨然是精心镂刻的兰花花纹。
这把剑约莫有六斤六两之重,与他那口宝刀相差了足足三斤,皆由玄铁锻造而成,且出自同一位铸造师之手。
这样精湛的冶炼工艺制成的刀剑,世上恐怕再难寻出其二。
对方知道他已猜出了自己的身份,便不再装神弄鬼,反而促狭一笑:“多谢柒郎手下留情。”
柳柒忍了又忍才没有转动手腕割下这颗令人讨厌的脑袋:“太医局的医官皆在行宫里,云大人若有疾,应去寻医问药,何必来我这里发疯?”
云时卿握住他的手,轻轻拿走那柄剑,旋即收剑入鞘:“南苑的房间比不上这里舒适奢华,下官虽被贬为正四品承宣使,可过的依然是锦衣玉食的生活,哪能受这等委屈?故而特来大人这里借宿一晚,不知大人能否行个方便?”
“不能。”柳柒冷声拒绝道,“窗户和房门,云大人自选一个离开吧。”
屋内没有半分光亮,柳柒的视线已经逐渐适应了黑暗,他款步来到八仙桌前,正欲打开火折子点亮油灯,却被人一把夺了去。
云时卿毅然决然扔掉火折子:“大人当真不愿行个方便?”
柳柒压低嗓音怒斥道:“左边房间住的是中书令,右边房间是吏部尚书,你若不怕丢脸,尽管留下罢。”
“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咱俩睡在一起的?”云时卿笑道,“下官只想借宿,不做别的,莫非大人想与下官共枕同欢?”
柳柒懒得与这张利落的嘴皮子争辩,索性转身来到榻前,和衣躺下。
云时卿摸黑来到拔步床前,正要脱靴时遽然察觉到床上之人有所动作,他迅速直起身,果真迎来了一脚狠踹。
“大人这是做什么?”云时卿侧身避开,于黑暗中精准地抓住柳柒的脚腕子,“你每每见了我不是打便是杀,长此以往只会让腹中的孩子学了去,他日出生后怎会温柔呢?”
柳柒浑身一僵,过了好半晌才猛地抽回脚:“我断不会生下这个孩子的。”
云时卿道:“药也吃了,床也上了,可孩子依然平安无事,这难道不是天意吗?”
“天意?”柳柒自嘲一笑,“所谓的天意难道就是蛊毒加身、生不如死、饱受折辱?”
云时卿双臂环抱斜倚在床头,疏懒地道:“大人得爽利时紧紧搂着我、甚至咬着我不放,眸中也盛满了柔情,如此这般,可是话本里也描述不出的旖艳场景,何谈折辱?”
他说完这话后才觉得有些过分,便下意识看向床上,然而视野里漆黑一片,只能听见平缓而又沉重的呼吸声。
少顷,床榻上那人冷声道:“滚。”
云时卿不为所动,静默片刻后试探道:“你明日要去围猎吗?”
虽说文官持不动弓箭无需入林狩猎,但若是有官员想要试一试,圣上定会派皇城司和殿前司的侍卫贴身保护。
柳柒的骑射之术与他的刀法一样出色,只是这些年一直遵循师命隐藏锋芒,没甚机会施展拳脚罢了。
许是方才云时卿的话太过出格,柳柒侧身向里,没有搭理他。
云时卿又道,“林中多猛兽,不太安全,你就别去了。”
说罢来到窗前,打开窗叶跃入夜色中消失不见。
柳柒拧紧眉梢陷入了沉思——他和云时卿之间虽然因昆山玉碎蛊而有了一些不明不白的纠缠,但彼此立场分明,纵然云时卿再胡闹也绝不会在春蒐这样的场合与他扯上关系。
今晚的借宿不过是个借口,他真正的目的恐怕就是最后这句话——林中多猛兽,不太安全。
莫非……他们要对二殿下不利?
翌日晨间,昭元帝携群臣用过早膳后便前往天鹿苑围猎场。
柳柒心里一直记挂着云时卿的话,虽然他至今还没想明白云时卿为何要将此事透露给他,却不得不警惕起来,围场内本就凶险,若有人再在林中动个手脚,二殿下便是凶多吉少。
临出发前他换了身湖绿色窄袖圆领劲装,长发高束于脑后,身上书生气兑减,凭添了几分英武之姿,不由令人刮目相看。
师文渊正在替三殿下擦拭弓箭,余光瞥见远处的柳柒,打趣道:“柳相今日这身打扮,乍一瞧去竟像个练家子。”
赵律衍笑道:“待他入林子后,表哥试他一试便知是不是练家子了。”
云时卿正在拨弄石桌上的茶筅,闻及此言当即接过话说道:“师大人可是殿前司指挥使,功夫与徐靖不相上下,若师大人出手,柳柒还有活路吗?”
赵律衍侧眸看向他,戏谑道:“你心疼了?”
云时卿无奈一笑:“殿下此话从何说起?”
赵律衍转而将视线落在柳柒身上,眯了眯眼:“上元佳节时,柳相可是在金明池夜宴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说他钦慕于你,京中各大书坊为此还刊印了不少话本,堪称是一段佳话呢,如此俊美无双的一个人物,你难道就毫不动心?”
云时卿否认道:“我对他没兴趣,更何况我们都是男子,何来情爱之说。”
赵律衍摇摇头,意味深长地道:“男子自有男子的妙处。”
师文渊将调好的弓箭递给一旁的内侍官,没好气地拍了拍赵律衍的肩:“如今正值紧要关头,阿衍你可得收敛点,别叫他们抓住什么把柄。”
赵律衍忍不住叫苦:“这话母妃说、舅舅说、晚章说,如今连你也挂在嘴边念叨,我耳朵的厚茧恐怕要一把宝刀才能削下来。”
三人调侃一番后便翻身上马,随护卫一道往林苑走去。
云时卿握紧缰绳,忍不住回头看了几眼,柳柒也不知在与赵律白说什么,两人手挨手肩擦肩,举止甚是亲密。
赵律白饮了半杯淡茶,再次问道:“砚书,你当真要随我去林中狩猎?”
“殿下莫非是担心臣拖累您?”柳柒笑道,“您且放心,陛下派了皇城司的护卫随侍在臣的左右,柳逢也与臣同行,断不会出什么意外。”
赵律白欲言又止,末了只得轻叹一声:“罢了罢了,随你。”
柳柒问道:“殿下的马可有仔细检查过?”
一名侍卫拱手应道:“回柳相,昨晚卑职等一直守在马厩,没让任何人靠近,马具方才也查验了,并无任何不妥之处。”
柳柒点头:“如此甚好。”
他脑海里时不时浮现出云时卿的那句话,心里莫名不踏实,故而恳请与赵律白同行,倘若真有什么意外,或许他还能解决一二。
朝中一应武将皆已整装待发,这厢他们也打马去了林苑,待内侍省都知清点入林人数后,昭元帝适才下令让众人前往林中。
天鹿苑坐落在姒山脚下,姒山巍峨,林中多猛兽,朝廷便在山麓修建了瞭望台和屏障,每年春蒐秋猎之前由狩猎人员入山驱逐凶兽,只留下一些杀伤力低微的野物在围场内,以供王公贵族们猎杀。
围猎场外围有不少兔鹿等温顺胆小的野物,一部分抗得动弓箭的文臣们便在此处猎些野兔,而几位皇子殿下和众位武将则直奔姒山深处,欲猎得猛兽而归。
五皇子赵律桓尚年幼,且他对狩猎并无多大的兴趣,便带着一群侍卫来到了山涧里,以戏水捕鱼为乐。赵律衍及师文渊、云时卿等人则往东面的丛林而去。
柳柒定睛凝视着三殿下离去的方向,似乎在人群里瞧见了一道略熟悉的身影,不待他深究,就听赵律白唤道:“柳相,在看什么?”
柳柒收回视线,微笑道:“数一数三殿下带了多少人。”
赵律白不禁打趣:“难道柳相善心大发,担心他们会输给我们?”
柳柒笑了笑,握紧缰绳道:“殿下莫要拿臣打趣了。”
赵律白道:“走吧,咱们去前面林子瞧一瞧,听说今日放了两头猛虎出山,也不知能否碰上运气,猎一只献给陛下。”
柳柒勒马朝他走去,压低嗓音说道:“殿下万不可掉以轻心。”
赵律白正色道:“放心,我自有分寸。”
随后他便策马往丛林深处行去,柳柒也勒紧缰绳紧步跟上。
林中小径幽深,纵横交错,好在有人提前开了路,才不至于太过荒芜。
身后那群武将们一路上几乎没有闲下来,猎了不少鹿、麂、狼等物。赵律白似是不能尽兴,叮嘱侍卫们保护好柳柒,旋即带着人纵马驶入往前方的密林。
柳柒骑马行了一路,腹部受到颠簸后略有些不适,柳逢见他用手按住腹部,问道:“公子可是身体抱恙?”
“无碍。”嘴上虽这般说,柳柒还是下了马,寻一处平坦地儿暂时歇脚。
侍卫们自觉守在一旁没有跟过来,柳逢将水壶递给他,蹙眉道:“公子,咱们回去吧,您如今身体特殊,若是在这里出了什么状况,属下如何向陛下交代、向老爷和夫人交代?”
柳柒饮下几口水,淡漠道:“出了状况才好。”
柳逢微怔,骤然瞪大了双目:“您是打算……借此机会打掉腹中的孩子?”
柳柒拧紧水壶盖,将水壶放回柳逢手里:“嗯。”
他到想看看,所谓的“天意”究竟是什么样的。
歇息片刻后,腹中的不适渐渐淡去,柳柒重新骑上马,从侍卫手里接过弓箭往密林走去。
姒山的确有许多猛兽,前行之际侍卫们猎杀了不少豺狼,以免它们主动发起攻击伤害丞相大人。
良久,柳柒对一众侍卫道:“你们且在此处等候,我与柳逢去周围走走。”
一名侍卫劝说道:“柳相万万不可!这林中多凶兽,还是让卑职等护卫在您左右吧。”
柳柒道:“我这贴身侍卫的功夫远在你们之上,有他保护我就足以,若是出了什么差错,本官定不会责备你们,陛下和二殿下那边也无需担心。”
“可是……”
“就这样决定罢。”
柳柒持弓策马离去,侍卫们面面相觑担忧不已,却也遵从了他的命令,没有追上来。
林内枝繁叶茂,将日光尽数隔绝在外,柳柒和柳逢不知行了多久,途中遇见了好几头凶狠的豺狼,皆被柳柒射杀殆尽。
走出密林后,前方赫然出现了一片绿油油的草坡,其间开满了各色各样的野花,甚是悦目。
柳逢不禁感叹道:“没想到这山里竟别有洞天。”
柳柒下了马,将弓箭交给柳逢:“此处不会有危险了,我去前方走走。”
柳逢道:“公子,让属下跟您一起去吧,就算您……就算您……”
柳柒回头看了看他,笑道:“此处风景如此旖妮,我岂会在这里动手?”
柳逢暗松口气,遂将佩刀解下交到他手里:“您带上它防身吧。”
柳柒握着佩刀牵着马往花丛里走去,日光洋洋洒洒地落下,仿佛在他身上渡了一层金芒。
一人一马缓步前行,岁月尤其静美。柳柒凝视着眼前的风景,心底无端涌出一股子归园田居的惬意。
倘若有朝一日功成身退,是否能如愿过上这样的生活?
他本无意参与任何党派争斗,昔年进京时双亲再三叮嘱,入仕之后锋芒莫要太甚,亦不可贪权恋势,无论何时都要明哲保身。谁承想……他为了报答二皇子的恩情,竟一步一步走到了权利顶端,成为世人口中的“权臣”。
前尘往事悠悠,脑海里止不住地涌现出回忆,柳柒无可奈何地闭了闭眼,再回神时,才发现自己来到了另一处密林里。
他本想掉头往回走,却在这时忽然听见一阵细微的吟音。
——似是从一个男子嘴里发出来的。
音色里夹杂着几许痛苦,犹如受伤之后的呼救。
柳柒尚不确定这声音是否是陷阱,却也不忍就此离去,遂松开缰绳,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拨开树叶往前走去。
那声音愈来愈近,可听进耳朵里的感觉却越发不对劲,柳柒停下脚步,小心翼翼地用刀鞘拨开一丛枝叶瞧去,几丈开外的树荫下,两个男子正衣不蔽体地纠-缠在一起,上位者正是三皇子赵律衍,而另一人趴伏着,长发垂泄,堪堪遮挡了面容。
柳柒怔在当下,立时后退几步,却不慎踩在一株葛藤上,藤茎牵动枝丫,刮带出一阵细密的动静。
“谁?”赵律衍猝然回头,一并用衣物包裹住身下之人。
柳柒迅速隐入密林,目光落在那匹马上,当即拾一枚石子击中马腚,马儿受惊,嘶鸣一声后疾驰而去。
赵律衍穿上衣袍赶来时,只来得及看见一匹行远的烈马。
柳柒不确定附近是否有赵律衍的人在埋伏,当务之急需要尽快离开这儿,他屏息敛声,借着四周茂密枝叶的遮挡缓缓挪步,半盏茶后总算离开了赵律衍的视野。
“唰——”
正这时,一支冷箭从右后方射来,柳柒迅速闪避,那支箭羽擦肩而过,插进了三尺之外的泥地里。
下一瞬,一阵马蹄声疾速赶来,师文渊的声音在丛林外响起:“云兄,是何凶兽?”
一柄长剑拨开叶丛,云时卿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地投来了视线。
【作者有话说】
云大人:嗨~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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