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彬彬要离开的确凿消息传开后,整个公司的办公氛围都轻快松散许多。打卡考勤制度开始名存实亡,很多人又拾回了带着笔记本去pantry办公的习惯。
“问你个问题。”趁旁边桌没有人,Kelly身体前倾,神情认真地看着许添谊,“当然,如果不能说,有难言之隐,你有保持沉默的权利。”
“你问。”
“你是不是在报复陈彬彬啊?”
由于陈彬彬个人的极端做派,以及许秘书恪守职责,以其为中心围绕的工作作风,导致两人的风评都不怎么样,许添谊在公司里的人缘也已近乎降到谷底。
私底下没什么人与他来往,除了脱离大部队的游奇,还有只剩下这位Kelly女士,就职于行政部。
两人的缘分要追溯到三年前,当时许添谊还不是总裁秘书,Kelly也刚进公司,还是前台。
正好赶上公司后街改造,连着两条酒吧,一到晚上就闲杂人等众多。
那是个夜黑风高的夜晚,九点多,Kelly下了班去坐公交车,走到后街被两个喝了点酒的流氓纠缠,恰好许添谊路过。
无论熟悉与否,许添谊记得每一个同事的职务和名字。他认出Kelly是公司新来的前台,但那也不重要,因为事情大可简化为:一个独自走夜路的女生需要帮助。
这个年纪的解围,简单很多,不用再说什么“我杀了你”这样的狠话。摆脱后,Kelly浑身发抖,紧紧挽着许添谊的胳膊。
两人一路无言,一个紧张一个僵硬。抵达象征安全的公交车站,耳根通红的许添谊终于得以开口,委婉地请她松开自己。
Kelly误以为这是爱情的开始,展开了比较激烈的追求,然后因此成为了公司唯一一个知道许添谊性取向的同事。
然而恋爱脑消散了,情谊还在。在日常逐渐深入的接触中,Kelly不得不承认他们俩没有那么合适,许添谊是个很好的人,对女孩子很绅士,有边界感,工作拼命努力,这都是有目共睹的。
她说不上来不合适的理由,抽象到难以描摹。
因为许添谊实在太努力了,这种努力不仅体现在工作,还延展在生活的方方面面。
就好像,整个人生都一直在用力,追求什么虚无的肯定和喜爱一样。
报复?
许添谊吃了口饭盒里的杭白菜,否认道:“没有。”
“不是吗?”
Kelly根据自己深厚的地摊小说阅读经验,声情并茂分析道,“我还以为你的策略是先面面俱到,无所不能……然后时光如白驹过隙,陈彬彬蓦然回首,忽然惊觉,啊,自己竟然已经离不开他……哦这个他就是指你的意思哈。”
“可是,就在此刻,集团风云剧变!他败了。”Kelly狠狠拍了下桌子,“这大厦将倾的危急关头,总裁的真情执念终于悉数流露!没想到,你却断然拒绝了他的邀请和再三的挽留!陈彬彬痛苦、困惑、发疯!在他执着充满戾气的目光中,你淡然一笑,拖着行李箱,果断地消失在了他的视野中……”
“姐啊,你文采还挺好的嘞。”
游奇竖大拇指:“但这样的报复也太惨烈了吧。你得先动心忍性吃两年屎,才能报复到对面。还不一定能成功。”
“谁说不是呢。”Kelly撩了撩头发,“可是就像我们上班,就是一直在吃屎啊。”
“那我们在报复谁,自己吗?”游奇问。
大家不知所云但说个没完,职场的聊天总有一条安全的界限,你会知道哪些区域是安全的,所以就会在这些地方大肆兴风作浪,比如不会问许添谊这样留下来会如何定岗,只会默契地一起辱骂陈彬彬。
无论如何,由此可见还是有人将许添谊对于陈彬彬的拒绝视为了一种复仇。但实际情况自然并非如此。
许添谊在内心展露出一个冷酷的微笑。
如果陈彬彬这个程度的就要报仇,那他这辈子需要杀掉的人未免也太多。
他要报复的对象另有其人。
但本次聊天的确给予了许秘书比较大的启发——先让一个人离不开你,再决绝地离开,是相当残忍且不犯法的复仇手段。比把公章丢湖里,群发保密文件要好很多。
更重要是,他也经历过,所以知道这把刀有多锋利。这很公平。
许添谊已经想好了自己留下的理由。他来亲眼见证一下陈彬彬说的是否真实,贺之昭是否真的成为了那种有几个女朋友的花心大萝卜,或是一个极度精明残酷、薄情寡义的商人。
如果是,那他就要进行报复。他要先让贺之昭大事小事都离不开许添谊秘书的优质工作,然后ONE DAY,极为普通的一天,许添谊会突然递上自己的辞呈。
贺之昭需要惊愕万分,颓然地站在办公室的玻璃窗前。身后一片晴云,他长嘴,怅惘地问:“这就是你的报复吗?”
许添谊要说,是啊,你也是这么离开我的。
——当时仓促得知你要去加拿大,时间已经来不及地倒数,明知离开不了,却也挽留不了,最后只能踹一脚。
然后每分每秒都充满信任和思念地,等待着属于挚友的电话。
但没有电话。你还是忘掉我了。
即便有了即将被调岗的觉悟,许添谊还是认真和两位加拿大同事对接了两个半礼拜。毕竟该他做的事情还是得做好,这是两码事。
许秘书以各种渠道了解了不少贺之昭的生活和工作习惯,同时办结了贺之昭回国的必要手续——“回国”一词也没有那么准确,毕竟国的定义已被迁徙,贺之昭已经是加拿大人了。
每多了解些,心中那近乎陌生的人像就被勾勒得生动很多。
许添谊全部都记录在备忘录上,边记边想问,是你吗?
接机当天,晴空万里。不巧似乎恰好赶上某个明星要来,机场人山人海,还有拿着手幅、大头照和相机的年轻人凑在一起,热闹地挤成一簇簇。
“哪个大明星啊。”副总王磊擦汗说,“安保都不够用,挤死人了。”
许添谊拿出包中对了无数遍的接机方案。即便一切从简,仍旧有必要的礼仪环节,首先,由行政处的Kelly女士举欢迎牌,接着,等贺总向大家走来以后,秘书许添谊同志会接过贺总的行李,并递上鲜花一束。
如今带有维尔集团Logo的牌子淹没在无数横幅和明星大头照中,只有贺之昭身高高达三米五才能顺利地一眼寻找到他们。
计划被打乱了,这将是一次混乱的接机。
Kelly十分遗憾:“失策了,也没问清楚,早知道给贺总安排个VIP通道了。”
许添谊当然考虑过,他说:“那个太贵了,让他自己挤出来。”
Kelly的表情一下变得很惊讶,继而成为了肯定。毕竟现在公司财务状况不理想,开源难,就要在节流上下功夫!
机场内明星的粉丝越来越多,每个人应援的角色不尽相同,蓝的蓝绿的绿。Kelly率先认出来:“诶,我认识,这是我表妹很喜欢的日本的偶像团体啊,他们竟然来中国了?”
二十分钟后,飞机着陆,许添谊拨打贺之昭的电话,无人接通。
许添谊:“贺总的手机打不通,大家注意通道走出来的人。”
他夺了牌子,孤身向前挤去。
毕竟照片是精修的,看不出什么,和真人相去甚远也有可能。再者也不知道贺之昭到底多高,小时候对方比自己稍微矮一些,偏瘦,弱不禁风,一拳就能放倒。也可能照片看着美观,实际贺之昭的身高只有3米5的一半。对,对。
许添谊总是很有斗志,但一想到会再见到贺之昭,这一刻很茫然,心跳也过载。
贺总。
贺之昭。
原来你没有死。你现在是什么样子?
“啊————”
尖叫声淹没了一切。几个穿着打扮时髦的年轻人被簇拥着走出来,周围的粉丝立刻如同潮水拥抱环绕了上去。
许添谊被粉丝和保安裹挟着,被动地不停向前。
神奇地,在一片混乱中,他忽然看到了一个人。
这人极高,规整地穿着大衣,阔肩长腿,左手推了个行李箱,右手正在研究手机,透露出一种诡异的乖巧。
许添谊的电话响了,他接起来,那头的声音和对面人张合的嘴型一致。
贺之昭语调温和地问大家在哪里接机。
声音像电流,从指尖直蹿到心脏,许添谊耳朵夹着手机,不适地抬了抬胳膊:“贺总,您往2点钟方向看,我举了牌子。”
贺之昭抬头四处张望了两下,很快捕捉到目标。
脸转过来那刻,许添谊看清楚了。那是张比照片更为英俊的面孔,一张他看到就想到很多故事,让他生气的也平静的脸。
贺之昭听话地走来,却未想偶像天团恰好从旁流利经过,他不慎被周围如海浪的粉丝彻底掩埋。
许添谊本想眼睁睁看着贺之昭被冲走算了,下一秒还是良心发现,毕竟不去救,很可能就得失业。他也抬脚大步挤进了人堆。
为了避免造成拥堵,偶像们疾步向前走去,保安联结如人造的防波堤,携带着外围如蜂群的粉丝也迅速向前移动。
流水过滤出两颗沙粒,留两个人站在原地。他们已经很近了。
世界骤然真空般安静。
最后几米,贺之昭风尘仆仆走来,不慎被自己的行李箱绊了脚,但好在没摔倒,只是踉跄了一下。
许添谊面无表情,一把接过行李箱,再塞过去一束花:“欢迎贺总,这边请。”
贺之昭接过花,看了看,抬眼望他,微笑说:“谢谢。”
一对视,许添谊千言万语含在嘴边,腹稿几十遍的自我介绍统统作废,心中有隐约的失落,又或者,是愤怒。
因为贺之昭表现得太自然正常了——这并不是对他不正常有所希冀,而是指,他果然没有认出面前的这个员工是许添谊么?
尽管公司内大家早已习惯,都喊许添谊为许秘、小许,零星几个喊全名,但是在系统中,许添谊的名字和所有人一样,都是英文名加姓氏,默认头像。没有见过人或照片,无法联想起来,大概也正常。
此时此刻,失望的许添谊只想拎着贺之昭的领子,说,我是许添谊啊,你忘掉了吗?
许、添、谊。
是你丢掉的、忘掉的许添谊。
下一秒,贺之昭打破幻想,轻轻接过自己的行李,说:“我自己来吧。”
他站定在许添谊面前,像每个想交朋友的人那样真挚,认真道:“好久不见。小谊。”
小谊。
许添谊的职业微笑僵在脸上,不可置信。
反应过来,立刻恨得牙痒——原来你早知道我是许添谊。
你是怎么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喊出这么亲昵的名字的?
你不害怕吗?你不于心有愧吗?还是你早就忘了以前也认识一个许添谊?
贺之昭似无察觉,接着说道:“当时你说,我们再见面的时候,我可以踹你两脚,或者在机场把你摔在地上。”
在许添谊惊异、阴晴不定的目光中,贺之昭冲他伸出双臂:“但是我还是不想那么做,所以还是抱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