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总是连绵的雨天,两个人都没有出门。
程迟雨一大早起来照看阳台上的竹子,窗外风声呼啸,他站在窗前听了一会儿风声和雨声,直到背后传来脚步声。
他还没来得及回头,喻安宵的手臂已经搭在了他的肩膀上,脑袋微微靠在他的身上,声音像是还没有完全睡醒,“这么早。”
程迟雨僵硬了片刻,支吾了一声,说:“是啊,担心窗户没有关好,过来看看。”
“哦,那你比我要有心。”喻安宵笑着说,“打雷了,被吵醒。”
“那再睡一会儿吧,等我做好早饭叫你。”程迟雨感觉到他温热的呼吸扫在颈侧,不敢侧过头看他。
喻安宵把手臂收回来,在阳台上的摇椅上躺下了,说:“在这里躺一会儿。”
程迟雨很快折返,给他盖上毯子,说:“雨天白噪音,很适合睡觉。”
“别急着做饭,现在不想吃。”
“只要是早饭你都不想吃。”
喻安宵歪过头看他,笑说:“不得了,还敢教训我。”
程迟雨还是在他身旁坐下,半边肩膀轻轻倚在躺椅上,开玩笑说:“我不敢啊。”
喻安宵侧过脸看了他一会儿,才说:“那天……你是不是和她说了什么”
程迟雨本来也不怕喻安宵知道,但是他又不知道对面是怎么和喻安宵转述的,毕竟自己还是说了些比较荒唐的话,他就没有主动承认,反问道:“她和你说什么了吗?”
喻安宵的眼睛弯了弯,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说:“滑头。”
程迟雨无辜地一耸肩,说:“我也没什么,都是实话而已——她生气了?”
“也不是生气。”喻安宵表情淡淡的,说,“她本来也没有理由和我生气。”
听他这么说,程迟雨还有点高兴——软心肠终于开窍了?
但他也不能表现得太高兴,只是假装不经意地附和道:“本来就是嘛。”
喻安宵说:“如果是十年前,她来找我,说些好听的假话给我听,我可能会信。”
程迟雨看着他,没有说话。
“我这几天总在想,到底是我变得敏锐了,还是她的伪装太拙劣,我听她说爱我,我却觉得很难过。”
天边轰隆一声雷响,喻安宵往毯子里缩了缩。
“当年打离婚官司的时候,她不要我,把我送走,她说是因为爱我。她有了新的家庭,我想去见她一面,她拒绝我,挂我电话的时候也说她爱我。”
喻安宵笑了笑,说:“她应该像我爸爸一样,除了在我未成年的时候打抚养金过来,完全不要再出现才对。”
程迟雨隔着毯子拍了一下他的手背,说:“那以后不要和她出去吃饭了,我学了新的菜,在家吃多好。”
喻安宵好像从那种情绪里抽离了出来,仰起头看他,笑说:“怎么我每次出去吃饭你都不高兴,这么喜欢做厨师啊。”
“我哪有不高兴。”程迟雨矢口否认。
“表情和语气都不高兴。”
“我就长这个样子。”
喻安宵笑了笑,说:“以后不会再去了。”
程迟雨突然有些担心,会不会因为自己的言行,让对方说了什么不太好听的话。
他小心翼翼地试探了一下,“怎么突然想通了。”
喻安宵的摇椅轻轻晃了晃,说:“那天瑞希叫我哥哥,我以为他知道我们的关系。我陪他看鱼的时候,你知道他问我什么吗?”
程迟雨摇摇头。
“中国人的亲戚叫法比英文的要丰富很多,瑞希刚刚学过这些,还和我显摆了一下。”喻安宵脸色带着淡淡的笑意,显得很平静,“他问我,应该是叫我堂哥还是表哥,问我的爸爸妈妈和他的爸爸妈妈是什么关系。”
喻安宵轻轻动了动眉毛,说:“瑞希根本就不知道我的存在,在她的新家里,没有一个人知道,她的那个儿子此时和她同处一个城市。”
程迟雨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此时此刻,对于人的利己主义有了一层新的认识。
喻安宵似乎觉得很好笑,“她应该很爱她现在的家,为了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继子都能跑前跑后。”
当年他也才不到十岁,刚刚回国,语言不通,还被人欺负。可是她连他的越洋电话都懒得接,听见他对着电话哭,都要埋怨他不懂得妈妈的辛苦,然后匆匆挂断。
为什么不打给爸爸,因为那个至今不知道是否活着的爹,抚养金一断就换了联系方式,早早就甩掉了他这个拖油瓶。
如今说起这些往事,喻安宵十分平静,好像在说一个不相干的人。
窗外的雨声渐渐减弱,砰砰的暴雨变成了沙沙的中雨,非常助眠。
程迟雨向他靠近了一点,说:“她没有说什么不好听的话吧。”
本来喻安宵都不太记得陆韵和他说了什么,这会儿程迟雨这么一问,他倒是想起一件事。
喻安宵坐起身,装出一副严肃的样子,说:“有件事想问你。”
程迟雨被他这个阵势唬住了,心里很虚,担心是自己的胡说八道被喻安宵清楚洞悉了。
喻安宵看着他,开玩笑说:“平时看起来乖乖的,怎么也会气人呢。”
程迟雨从小在不缺爱的环境里长大,但他鲜少听到有人用“乖巧”一类的字眼形容他。
据妈妈描述,他从三岁起就在幼儿园称霸了,因为他是男孩,从小又很有想法,像个小大人,父母也很尊重他的意见,也很少说他乖,都是用“有想法”、“真厉害”之类的夸奖词。
更何况再大一些,这个年龄的男孩子,被人说“乖”,估计会以为对方在挑衅。
程迟雨很少听到这种词,自认为并不喜欢这种评价。但是从喻安宵嘴里说出来,却当作夸奖高高兴兴地接下来了。
此时刚刚想到这个问题的程迟雨沉默了,他觉得自己被喻安宵驯化了,好像听他说什么都觉得习以为常。
他正在头脑风暴,但是喻安宵没等到他的回应,还以为自己一句话把他说自闭了,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以示安抚。
喻安宵说:“不是怪你的意思,我只是觉得很新奇。”
程迟雨回过神,又开始学喻安宵说话,“你还是不够了解我。”
这句话也很耳熟,喻安宵回想了一下,有些好笑地敲了一下他的脑袋,说:“好记仇啊,我说什么都记下来了,随时学舌来呛我。”
程迟雨这会儿心里挂着的事情很多,不仅惦记着自己信口开河的事情,还想着第一次叫他名字的事情。
太奇怪了,一个名字而已,到底有什么好记挂的。
喻安宵倒是还在笑,程迟雨平常一副谁都不搭理的样子,还能开口去气人,这件事本身就挺好玩的。
程迟雨心乱如麻,喻安宵还在笑个不停。
“什么啊,这么好笑?”程迟雨撇着嘴看他。
喻安宵说:“我有点想象不出来。”
“你别想象了。”程迟雨打算逃走,“做早饭去了。”
喻安宵伸手拉住他,说:“不是笑你,你替我说话,我很高兴。”
程迟雨又被他这种真诚的模样搞得不好意思,说:“知道了。”
假期的时光飞快流逝,在程迟雨打工期间,喻安宵几乎吃遍了这家甜品店经典款和新品。喻安宵表示对另一家甜品店感兴趣时,程迟雨点点头,说:“下次去他们家打工。”
这句话又不知道怎么戳到了喻老师的笑点,他爬在程迟雨肩膀上笑了好半天。
又是一个九月,程迟雨被送到校门口,在车里坐了一会儿,没有急着下去。
喻安宵侧过头看他,笑说:“怎么了,你也有假期综合症,不愿意上学?要哄一下吗?”
程迟雨没有跟他拌嘴,很认真地说:“不是,是想起去年刚搬进来的时候。”
喻安宵弯着眼睛看他,说:“才一年吗?感觉很久了。”
在搬进来之前,程迟雨就和他约定过,考上大学后就会从家里搬出去。
那时候程迟雨还憋着一口气,只想赶紧读完高中,赶紧长大成人,就不用总是依靠别人,赖在别人家里不走。
程迟雨突然说:“等我读大学了,寒暑假还能来你这里住吗?”
喻安宵已经习惯了现在的生活,听他这么说还愣了一下,过了会儿才说:“当然可以——干嘛突然说这么远的事情,还要两年呢。”
程迟雨不再看他,默默去解安全带,说:“我怕我去读书了,没有人做饭给你吃。”
喻安宵把他的书包递给他,说:“少操点心吧。”
其实程迟雨还想到了另一件事:喻安宵总不可能一直不找伴侣,也不会一直单身——毕竟觊觎他的人总是那么多。
临下车程迟雨又叹了一口长气,非常听不得他叹气的喻老师抬手就敲了一下他的脑袋,说:“哪那么多气要叹,老气横秋的。”
程迟雨撇撇嘴,和他摆摆手说了再见。
喻安宵很少来学校,一是忙,二呢,他是高校讲师,身份多少有点特殊,家里有这么大的一个孩子,两个人住在一起,程迟雨很害怕有人要说他的闲话,也一直很小心地遮掩这件事情。
按照辈分来说,喻安宵算是他的叔叔,但是程迟雨不乐意那么说。
他刚进校门,就遇见了自己的同学,一个假期没见,程迟雨忘记了他的名字,只记得他是管垃圾桶的卫生委员。
程迟雨觉得自己和他不是很熟,也就没什么话好说。
卫生委员同学倒是没有这个自觉,有些挤眉弄眼的,说:“刚刚是谁来送你啊?”
程迟雨说:“问这个干什么。”
卫生委员发出几声意味深长的怪叫,说:“我早就听说了,来送你的那个又年轻又好看,我刚刚瞥见一眼,原来是真的啊。”
怎么又多了些当事人不知道的流言。
程迟雨没说话,他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高中生群体处于成年的边缘,曾经觉得的隐秘的话题如今却可以大肆作为谈资。
这种现象很普遍,程迟雨身处其中也不觉得奇怪。
但是今天要奇怪一下了。
卫生委员贼兮兮地凑过来,说:“看起来很有钱,又很有品味,不会是把你包去当小狼狗吧。”